有人觉得《红楼梦》里的玉钏儿是典型的“三没女”,没骨气、没原则、没记性。姐姐金钏儿尸骨未寒,她就开始和害死姐姐的宝玉同喝一碗汤了。
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因为和宝玉调笑失了分寸,被王夫人赶了出去,一时想不开投井了。类似情况还有鲍二家的,和贾琏关系不正当被凤姐发现,回去含羞上吊了。但出事以后,两家死者亲属的反应却大相径庭。
鲍二家的吊死,鲍二自己还没说什么,娘家亲戚们倒先闹起来,扬言要到官府去告,贾琏不得已给了200两银子息事宁人。金钏儿呢?尚未出阁,花朵一样的姑娘,说跳井就跳井了。这固然是她自己想不开,但就王夫人、宝玉母子而言,“我未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在道义上,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出于愧疚,王夫人把金钏儿的母亲喊来,赏了她50两银子和几件钗环,并请僧人为金钏儿念经超度,又把宝钗的衣服送去装裹。金钏儿母亲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只会磕头谢恩,再静悄悄地退出。
面对害死自己女儿的“仇人”,这家人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隐忍克制。他们背地里如何宣泄自己的悲伤,哭天抢地?曹公只字不提,倒是和金钏儿一起长大的袭人闻言落了几滴泪。
金钏儿母亲的名字叫“老白家媳妇”,这个称呼泄露了重要信息:既是“老白家的”,就还有个“老白”——原来他们全家都是贾府的奴才,金钏儿、玉钏儿姐妹都是如假包换的奴才秧子。
为什么鲍二家的亲戚们敢大闹,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闹不成也不损失什么,索性撕破脸叫板,银子能闹幾两算几两。而老白家拿什么跟人家撕呢?他们一家人吃喝生计都靠着贾府,根本撕不起。
玉钏儿作为金钏儿的亲妹妹,对宝玉的怨恨显而易见。
宝玉挨打之后,闹着要喝荷叶汤。王夫人遣玉钏儿给宝玉送去。宝玉见了玉钏儿,自然想到她死去的姐姐,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上赶着同玉钏儿说话。“你母亲身子好?”“谁叫你给我送来的?”各种没话找话,巴结讨好。见玉钏儿不理他,他只好想尽办法把周围人都支出去,然后又赔笑问长问短。
“伸手不打笑脸人”,玉钏儿有点绷不住了。宝玉请求她把汤端过来,她不肯,宝玉自己挣扎,疼得动不了。玉钏儿禁不住对他说“躺下罢”,把汤端了过来。宝玉腆着脸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气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捱骂了。”玉钏儿仍旧满肚子怨气,说不用跟我甜言蜜语。宝玉赶忙转移话题:“(汤)一点味儿都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半是赌气半是不信,真的尝了宝玉的汤。那一回的回目就叫“白玉钏初尝莲叶羹”,这一尝,可算点了题。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他也太会哄女孩了吧。
傅秋芳家的婆子来拜见,宝玉一边跟婆子说话一边要汤,玉钏儿也注意力不集中,不小心把碗打翻,汤泼在了宝玉手上。宝玉忙问玉钏儿:“烫了那了?疼不疼?”大家全笑了,包括玉钏儿也笑着说:“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傅家婆子背地里笑宝玉傻:“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宝玉翩翩佳公子,在自己面前如此做小伏低,玉钏儿心里的寒冰一点点融化了。她心中的气是没消,也不可能消,但是放心吧,迟早会消。
还有后续。
金钏儿空出来的编制,王夫人也没有再找其他人补缺,而是把金钏儿一两银子的月钱发给了玉钏儿,让她一人双岗,拿两份工资,理由是:“她姐姐服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她跟着我,拿两份工资也不过分。”
凤姐得知后第一时间喊着“大喜,大喜”,来给玉钏儿报喜。玉钏儿收入翻倍,的确可喜。可是这喜是姐姐金钏儿的命换来的,又有何喜可言?但是,玉钏儿不是晴雯,没有“不穿太太旧衣服”的骨气。她跟她娘一样,乖乖给王夫人磕了头,表示谢恩。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恩,是歉意,也是补偿。
可是做奴才的,不能说“这是你欠我们家的”。真要开撕,人家一怒之下收回:“我欠你什么了?你姐姐犯了错,我撵她是应该的。她自己跳了井,又不是我们推她下去的。”宝钗说:“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真要算起来,这笔糊涂账哪能算清楚。
委曲求全,求的是一个“全”,她一家子端的饭碗都是贾府给的,说有恩于他们一家也不为过。老白家一家在贾府,有点像几辈人都进了同一个老企业。他们大概从没有想过离开贾府怎么生存,遑论玉钏儿一个签了身契的弱女子?“两害相权取其轻”,没办法,玉钏儿只得眼眶里含着泪,生生咽下这口窝囊气。这眶泪里,也未必没有宽慰:幸而主子有良心,姐姐也不算白死。想记仇吗?你没资格。
做了奴才,膝盖既已弯下去,就只好一弯再弯。在生存面前,骨气只好先放一边,这是大多数普通人的选择。好听点管这个叫“识时务”,难听点则叫“奴性”。
长期委身于体制内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奴性附身。这所谓的奴性里,既有对既定现实的接受,也有审时度势的务实:失去的既已失去,如果生活还要继续,就让往事都随风。
很多人年轻时,总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发誓会有仇必报,如果做不到,至少跟一切伤害过自己的人决裂,老死不相往来。到最后,人们才知道日子过得泥沙俱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复杂超乎想象,恩与怨、利与害会纠缠在一起,根本没法泾渭分明,有时候还得咽泪装欢,强颜欢笑。
所以,玉钏儿没得选,她只得端起那碗荷叶羹,放在宝玉的床边。面前的这个“罪魁祸首”,让姐姐与家人天人永隔,再也不会回来,自己却还不得不近身伺候他。这是怎样一份锥心刺骨的残酷与疼痛?
玉钏儿身上体现了草根族群无奈的卑微,还有柔软的坚韧。她不是没骨气、没原则、没记性,不过是生活所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荷叶羹清香扑鼻,玉钏儿“咕咚”一口,咽了下去。她的这个动作背后也许汪着一泡眼泪微笑:不平不甘、疙疙瘩瘩地与现实和解,最后让时间淡化痛苦,甚至消解仇恨,然后若无其事地活到老死。人这一生中,说不定谁都面临过,或即将要面临这样的时刻。
编辑/羽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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