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李斯物类分科,老鼠不以田鼠与臭鼠聚,而以仓鼠与厕鼠分,“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厕鼠活得窝囊死了,见了狗犬,抱头鼠窜;仓鼠活得滋润死了,见了御史,鼠凭社贵。有叹焉:“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公孙弘先前“在所自处”不太好,处“吏舍厕中”,实境比“吏舍”更糟糕,他曾当过小吏,或是因生活作风,或是因廉政纪律,他被开除出“公务员”队伍,当官只为己做主,须遣回去养猪(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当了养猪个体户,赚了些钱,转而想读书,“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
老板当大了,还想弄个什么当当,算是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公元前130年,汉武帝再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本不想去了,七十岁的老头子,还考甚?不去。大家劝啊劝。好吧,去试一试吧(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国考没考综合科,单考申论,是公孙弘修炼十年,已到化境,还是这回汉武帝神经没搭对(或是搭对了)?公孙弘分数本来很低,名次居倒数(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百余人,弘第居下),被皇上瞄了一眼,居然将其试卷从最底翻置卷首(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拜为博士”(意非今日文凭),任命为顾问委委员。
公孙弘当过“吏舍厕鼠”,当过“猪舍厕鼠”,这下,当上了大庑之下“仓中鼠”,这鼠是啥鼠?是地老鼠。同朝有个叫汲黯的,这人性格倔强,个性鲜明,跟你扯得伙来,他把头给你当草垫坐,跟你扯伙不来,他就把锤子往你头上锉,“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公孙弘外貌长相倒是虎背熊腰,一表人才(召入见,状貌甚丽),精神长相却是蛇眉鼠眼,不待人见。
至少不待汲黯见,有回,公孙弘做了一件“不亚腮”(不靠谱,不亚克西)的事,汲黯是“好直谏,守节死义”的人,恰在会议室,他在,皇帝在,公孙弘在,他就“少礼,面折”了(背后他不非议,要搞都是当面搞):“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皇上,公孙弘是个鬼精精,扯白撒谎,欺骗成性,平常欺君,非常不忠。
汲黯这话,属实,却来得猛,来得陡,来得凶,其力千钧,有如泰山压顶。阁下若是在会议室听得有人如是说你,批评你,作甚反应?不是一杯子掷去,便是一板凳砸去,至少要骂娘。骂将起来,打将起来,骂风熏得官人乱,直把朝廷作街头。汲黯这话一出,朝堂会并没成武斗会。何搞呢?公孙弘不接招,他是地老鼠,你伸出打狗棍来,他缩到老鼠洞去。他不气,不恼,不回,不答,要回答也只回答皇上。皇上问:公孙弘,汲黯检举你对寡人不忠诚,对不对,是不是?公孙弘将头伸出洞来:“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知我忠者谓我忠,不知我忠者谓我不忠。这话答得乖巧,不但不曾降罪,而且心里越发宠他,以后谁来说公孙弘坏话,皇帝都不信:“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皇帝“然弘言”,不全是公孙弘其话答得有水平,而是平时这厮甚有主见。主见,主见,是什么见解,是谁的见识?主见者,主上之见也。
插个话,公孙弘这厮,先前也不全是风摆柳的,他举博士前十年,也就是建元元年(前140年),他举过一次,那时节他便已六十花甲,皇上叫他出使匈奴,他回来汇报,提出对策,说对匈奴,当以和为主,这话皇上不爱听,公孙弘坚持己见,皇上,这是最佳之策。汉武帝拍起桌子,你这个投降派,你啥玩意?“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领导不喜欢你,回家卖红薯去。
真卖红薯,多不心甘,下海不好玩,重新上岸。公孙弘再举博士,性情便大变。他曾向皇上建议,停建朔方郡,罗列了百条理由。皇上皱了一下眉,公孙弘急刹车,猛转弯,分分钟内,再列一百条理由,证明大汉非建该郡不可——皇权下讨饭吃不容易。不容易,也不是这讨饭法哪。
也是东海西海,臣属攸同,或谓古之今之,臣术攸同。公孙弘便是这么弄的,“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帝国会多,公孙弘穿西装或中山装,衣装上有两只或四只口袋,每只口袋里,都装有政策方案,哪方案是好的?是对的?是可行的?皇上,您说哪个对,就哪个对;您说哪个好,就是哪个好;您说哪个可行,就是哪个可行。主见,主上之见;主见,君主之见;主见,主公之见。
对公孙弘这个主见之理解,汲黯与皇帝出现了严重分歧。汲黯理解是,风吹两边倒,心里想的与实际行的,撕裂厉害,纯属两面派,这叫不忠;皇上理解是,哎呀,这人听话,朕叫他舂米他就舂米,朕叫他划船便划船,他人的话包括他自己的话,他都不听,唯一听我的话,没有比这人更忠诚的了。
汲黯对公孙弘这作派,实在看不惯,跟他进行了一次又一次伟大斗争。公孙弘当了大官,工资高,福利厚,灰色收入多,却穿草鞋,吃咸菜,住茅棚,骑自行车,喝白开水当酒,这只老狐狸如此作秀,意欲何为?“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越是贪钱多,越是装穷甚。是不?公孙弘,你是不?皇帝转头问。是的,是的,最知我的,最懂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汲黯。我确实是在装,确实在沽名钓誉,“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然则,管仲豪奢,富同大老板,晏婴俭约,穷同困难户,个人生活习惯,跟治国理政一毛钱关系都无(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于君,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于民)。
汲黯一把重锤,猛捶下去,却打在棉花团上。人家锤子砸来,公孙弘脖子不伸过来,脑壳缩到了地下洞去了,怎么砸?你攻击我,我不反击,我还表扬你呢,“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若无汲黯对您这么忠诚,将什么都告诉您,我这么作秀,皇上,您是不会知道的。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大显汲黯的狹隘,大显公孙弘的大度,“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高看三眼,厚爱三层,“卒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汲黯出蹬心拳,公孙弘出棉花团,你若认公孙弘心胸阔达,光明磊落,那你上死当了。他是地老鼠,你打他,他缩头,你没防,他咬你。那回,有国贡上一头汗血马,汉武帝高兴死了,叫人作《天马歌》,歌之舞之,咏之蹈之。汲黯直谏:“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邪?”弄得皇帝不高兴,“上默然不说”,正是整人好机会,可以借刀杀人,“黯诽谤圣制,当族”。公孙弘好恶毒,他不是叫皇上杀汲黯一人,而是叫皇上杀他家九族。公孙弘宽宏大量在哪?尽在“黯诽谤圣制,当族”这几字上。
公孙弘大起杀心,也是对皇上不高兴,理解过矣,皇上不过是不高兴罢了,并不真想杀汲黯。公孙弘倒也不死死相逼皇上杀人,是他良心发现?非也,是他什么都是看领导脸色行事也——他做地老鼠,做得蛮专业的。人家打他,他缩头,一有机会,他就出来咬人,“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郤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皆弘之力也”。杀主父偃,贬谪董仲舒,都是他暗地咬人使的坏,做的恶。
做官自有不同做法,如公孙弘,人称老狐狸,狡猾死了,狐狸经学得好。甚狐狸?是地老鼠做官法。
(责任编辑: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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