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雨霖铃终不念
◎ 三心草Flora
皇家的车马浩浩荡荡,从陡峭的绝壁尽头而来。疲困与倦累写在每个人脸上。没有人想到,坐在那辆残破马车中央的,曾是这个皇朝最威武霸气的皇帝。那是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二年。
寒风吹来,我发出叮叮当当的音响。我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悬挂在这古刹的残檐之下了。人杰地灵的锦绣之气,给了我身为一枚铜铃理应拥有的多愁善感。
“就在这里吧。”他说。于是,磅礴的大军停了下来。满头白发的老太监颤颤巍巍地掀开幕帘。明黄的龙袍上沾满血污,连发丝也如落花一般飘摇、散乱。他走下来。我从没想到,在那道虚伪的屏障背后,一国之君竟也会如孩童一般伤感、无助。
风更猛烈地吹过来,又一次敲打在我身上,发出韵致不同的声响。
“圣上节哀。”老太监扯出衣袖,抹了抹眼泪。只一瞬间,他苍老的神情比方才又暗沉了不少。我知道,不久前,那个曾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被他亲自处决在了马嵬坡。他们说她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炊烟袅袅升起,此刻,唯有沉默才不会加剧人们的离愁别绪。可是我身不由己,山雨欲来风满楼。从他落寞的眼神中,在我摇摆不定的身影下,我知道,他与我,心中都有了疼痛,也将有一场冥冥之中注定的相遇。
那一夜下了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许是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连庙宇的喘息都有了些与众不同的忐忑。夜已深,我独自一人迎着风,在黑暗的怀抱中摇荡。清脆的铃音响彻天际。
“什么声音?”他问。带着绝望,在那个微微抬头的瞬间,眼眸中显出了一闪而过的光亮。“回陛下,是林中夜雨和檐下金铃。”老太监恭敬地回答。“扶朕去看看。”
我从没想过我这一生,会有这样一个机会,近距离端详这位盛唐最魁伟的帝王。长期的惊恐与劳顿,令他的身躯不再健朗。他伸出手,落寞地望见雨点从天而降打在我身上,后又落入他手中,破碎成花。“真是断肠人听断肠声啊。”他轻叹。我的心就这样兀自一动。
天下谁人不知他与杨玉环的故事呢。“当年,她的身上也挂满无数这样的小铃铛。”他对着我怔怔发呆,周身弥漫的全是他对她最凄婉的哀思。
不知是喜是忧,那一刻我竟希望自己是石块、是铁锈,是寺里任意一件不会发出声响的东西都好。我恨自己,就这样不识时务地舞动在风中,在一位丧偶老者的心中,如利刃,一刀刀地掀开他尚未愈合的伤疤。
“你听,是不是她来了?”他突然间笑起来,手指远方,闭上眼,仿佛女子的纤纤玉手,将袅娜地笼上肩头。“是你吗?爱妃。”他又问。雨滴落在脸上,他不擦。他举手抚摸我,冰凉划过,不知是雨,还是泪。那温柔,就像是抚摸在她的躯体之上。我不由得战栗了。世人都道他善恶不分、荒淫无度。可至此,我方知,他只是爱她。
我决定给他一个真正的梦。
我想我大概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现在这般,痛恨自己肮脏、笨重的形态。心中那如千百只蚂蚁窸窸窣窣爬过的感觉,不是爱,是心疼。堂堂七尺男儿,一生从未被金戈铁马、虚与委蛇所击垮。到头来,却单单败在了心爱之人的石榴裙下。
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没有睡。在山中百年了,我大约也是有那么一两个时辰可以幻化成人形的。我轻巧地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姿势躺下。我委实揣测不出,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究竟爱梳怎样别出心裁的发髻,又拥有怎样摄人心魄的气息。他微微一惊,随即抱紧了我。
我猜想,那一刻,或许连他自己亦分不清是醒是梦。他的脸上有愈发枯槁的颓废与憔悴,嘴里低喃的还是七月七日长生殿里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诚然,为他,我做不了许多。唯有这一夜,温暖他受伤的灵魂。我从来不爱他,如今令我动容的,不过是他对她的一往情深。也许做人更好,因在那汹涌的时光洪流中,总会寻到那么一个甘愿对你死心塌地的人,就像他和她,就像我和他。
天快亮的时候,他睡着了,嘴角洋溢出甜蜜与幸福。我又回到了檐下。
他们离开古寺的时候,晴空万里,没有一缕微风,跑来勾起我的律音。帐前三军待发,他怅然若失,转过头去,看着老太监:“力士啊,昨夜朕……仿佛看见玉环……又回来了……”
老太监说:“陛下,我们还是赶紧上路吧。”他不允,唤人拿来纸笔,提手写下了三个大字:雨霖铃。他多么思念她,势必要把这浪漫的一夜写成歌、谱成曲。我笑而不语。
没有人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记住了我,在蜀中某个清冷的雨夜。纵使他对她的爱坚若磐石,不可转移。但他的笔下有我,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所以,当一千年以后,我再次读到纳兰性德的句子“泪雨霖铃终不怨”时,终于忍耐不住,痛哭失声。彼时,我们的邂逅化成最著名的词牌名,广为传颂。而那个清朝最懂我的聪颖诗人,明白我的执念,清楚、真切地写出了我饱经风霜的内心。人生若只如初见,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有靠近过、悲伤过、别离过,才会了解自己的真心。我从来不爱他,只是甘愿用一切,去维护和延续他心心念念度过和创作的那一份“淋雨之情”。
他从来不知道。自他离去以后,我一直以铜铃的形态,死守在古寺,不曾离开。
编 辑 / 灯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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