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灵之国的灾难,是在三年前开始的。三年前,方想自垂危的先帝手中诚惶诚恐地接过传国玉玺,他叩首以示庄重,先帝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扶住了方想即将触地的额。
他依旧记得先帝驾崩前的模样,形容枯槁,眼神涣散,昔年千灵之国意气风发的君王行将就木俨如枯叶败落。先帝有些费力地侧过身子背对着方想,发出取物的窸窣声响,当他再次对上方想尚显青稚的眼,他的眼中似乎多了几分清明。
他手里是一幅画,还有一个精巧的玉匣。
方想心里有些感触,先帝的宠妃自诩随王伴驾得君心,却不如这一幅画,日日夜夜与先帝同寝共眠,得先帝一世的恩眷。
“千灵国每一任君王,直到临终才会将王室秘辛传与下一任君王。”说完,先帝将玉匣递给方想。
那时方入夏,可在接过玉匣的那一刻,方想竟打了个哆嗦。他再细瞧,透过浅浅的玉色,能瞧见里头彼此纠缠的气,是这些气透露的阴魅光芒,令方想觉得有些害怕。
先帝将画轴徐徐展开,是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而那张脸上却没有五官。纵使如此,年少的方想也有了心动的初始,只是不敢言。可在惧怕与欢喜之间,他迅速地忘却了令他觉得毛骨悚然的东西,专注地瞧着画中的无颜女子,他尚不知自己是以何等温柔的语调问着他的父皇,这女子是何人?
先帝那双骨节嶙峋的手触碰到女子的面庞,方想竟有了一丝不悦,他已然将女子当作自己的心上人了。先帝瞧着他隐有怒意的模样,轻蔑地笑道:“你比朕要强多了,朕在先帝临终前见到此画,还未等先帝传予朕,便伸手去夺了。”
方想竭力平息自己的不安与隐怒,佯装镇定,问:“父王,她是何人?”
“她是千灵之人,”先帝指了指方想手中的玉匣,阴阴地笑着,“她们是千灵之灵。”
闻言,方想一惊,骤然抬起了头,手中的玉玺和匣子径直从他手中滚落。此时,他的眼中唯有画上的千灵之人。
“父王,请您告诉我,如何能得到千灵之人。”
这一夜,新君携玉玺而出,这便是做与旁人瞧的。而他怀中紧紧拥着那一幅画,他要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千灵之人,不管要付出多沉重的代价,皆可。
二
新君方想不是最得民心的一位君王,却是最早失尽民心的。
甫一登基,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玉匣,下的第一道旨意既非为国谋,亦非为民计,而是勒令各地官员在十日之内,寻得十二个五月初五出生的女子入宫侍奉。
五月乃瘟月、毒月,新君却偏偏要择五月初五出生的女子入宫,朝臣纷纷上奏此举怕是有伤国祚。
方想满是怜爱地抚摸着玉匣,他已经无惧了,如今更多的是欢喜与憧憬。
之前,他寻得十二国最好的法师将先帝所养的千灵超度重入轮回,他在经幡下祝祷,祈愿早早得到属于自己的千灵之人。风过幡动,法师的手指轻轻点在方想的眉间,说:“养千灵之灵乃世间最损阴骘之事,祸及子孙,遑论陛下乃一国之君,望陛下深以为戒。”
他没有承接这一句忠言,心中的念想愈演愈烈。
各地官员争相献女,献女有功者,赏金赐田,加官晋爵。此举引得地方官员殷勤愈加,盼着有朝一日可挤入皇城根儿,为天子脚下臣。
起初是有正儿八经五月初五生的女子,到后来却愈发地少了,有些是随着父母迁至他乡,隐姓埋名,有些却是官员起了歹念,将他月出生的女子送入宫中。
方想的双手似乎从没从玉匣离开过一般。因着先帝养千灵数十载,玉匣也染上了一些灵性,若是遇到真正的可养千灵的女子,玉匣便会发出微弱的光。
玉匣的幽幽莹光骤然消失,方想的脸瞬间阴沉得可怕,他说:“她不是。”
官员吓得面如土色,跪倒于天子跟前,颤如抖筛,“陛下……”
“欺君之罪,当以凌迟处决,朕要教天下人瞧瞧欺骗朕是个什么下场。”方想转头看着那女子,样貌倒是周正,哭的也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那双无辜的眼同方想对视,妄图得一丝垂怜,可他心中唯有千灵之人,他近乎冷酷地吐出了几个字?,“欺君之罪,女子连坐。”
自那时起,方想更是坐实了昏君暴戾的名声,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们勸谏不果,对这位皇帝心灰意冷之下便称病在家,不再协理朝政。
“朕偌大的千灵国,竟寻不出最后一位五月初五出生的女子了吗?”方想阴冷地瞧着底下瑟瑟发抖的内侍——寻不到陛下想要之人,一死,是最好的下场,这位陛下阴狠得紧,若是赶上他心情好些,赐死倒也是好的;若是不好的时候,将是生不如死。
内侍越想越害怕,索性将心一横,于金殿触柱而亡,求了解脱。方想却似好玩得紧,依旧怀抱着他的玉匣,一步步下了金殿,泄愤一般狠狠踢了几脚内侍的身子,道:“真是下作,朕的处置还未下,竟胆敢做起朕的主了!来人,将他宫外的亲族全部诛杀。”
三
方想不快活,他害怕极了,所行之事伤阴骘,他一意孤行,生怕是求而不得。
那最后一人他找了足足一月,眼见无望,心灰意冷之际,却有了转机。按照往年旧例,新帝须祭天祝祷,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方想本是不愿去的,近侍说了一句:“兴许祖宗保佑陛下,便将陛下心念之人送到陛下身边了呢。”
年少的天子信以为真,便诚心诚意地捧着玉匣上了高台。人们都说里头必然是安放着稀世的宝贝,否则天子怎么会点香都命近侍代劳,而不愿撒手。
突然,人群中飞出一支箭直向方想而来。高台之上,他被簇拥于正中,若想活,必得下高台。慌乱之中,方想一手拉过侍从贴近了自己的身子,一手护住玉匣,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高台。腥热的血混着他自己的血液溅到脸上,那双眼睛至死都箍着他。
方想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他一边跑,一边脱下沾了血迹的龙袍,把完好的玉匣包裹妥帖。
他不曾想过自己会沦落进乞丐窝,许是他脸上挂着彩,旁人也不敢随意欺负他。倒有一个小乞丐,瘦瘦小小的像只猴子,一双眼睛却狡黠得像只老狐狸,他一点点挪到方想的身边,用手肘轻轻地戳了戳他,问:“瞧你的模样,方杀了人吗?”
方想是不屑同下贱之人说话的,遑论乞丐,他高高地扬起了下巴,轻蔑地哼了一声。
那人的眼睛瞥见了藏在他身后的包裹,笑嘻嘻地瞧着方想,说:“搏命之人,以命相护的必然是好东西,见者有份,不如二一添作五,如何?”
他故作镇静却悄悄地环顾了四周,倒无面相凶恶之人,除了眼前此人令他不得不多加防备。方想指了指自己的面颊,凑近他的耳畔,笑着同他说道:“亡命之徒,什么事都是做得出来的。”
他这一待就是两个月,直至寒冬。
方想原是想回宫的,只是后来在扶夏口中听说了一些有关于他的事。若非今时今日这样的身份,他是万万不可能知晓的。约莫是扶夏手底下的一个乞儿上了哪家重臣的后院乞食,隐约听得一二,有关祭天当日新君遇刺一事,他们是不敢上外头胡言乱语的,却能在这粗陋的乞丐窝里当成谈资。
方想同扶夏也不似初识的时候,暗暗针锋相对,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扶夏藏了半只烧鸡,悄悄地把方想喊了出来。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夜冷霜寒,月色清泠泠地笼罩着扶夏的面庞,月华在她眉眼之间流转,那样好的珍珠色,沉静似水。
那一眨眼,方想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竟将扶夏同画上的女子联系到了一起。
他们不觉聊到了新帝,聊到了方想身上。扶夏自是不晓得他的真姓名,他诌了个假姓名,扶夏便口口声声地唤着“一心”。
“方想为君是乃国之大患,若是真遇刺死了,倒也是百姓的福祉,只怕没有人会去追究方想的死因,但一定有不少人因为方想的死欣喜不已。”
不在君位,他的脾性也收敛了,听了这话却也不恼怒,淡淡地说:“方想此人是该死。”他的声音弱弱的,在寂静的夜里却依旧能够听见,那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或许他也有可怜之处。”
那眼底流露的悲悯,扶夏看得真切,她扯了鸡腿递给方想,说:“瞧你的模样,之前也一定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这一双手生得可比女子的好看多了。”
方想接过鸡腿,翻来覆去地看,细细去了外头一层略显污脏的皮肉才肯放入口中。见状,扶夏笑着叹了口气,把他剔去的皮肉重新放好,说:“富贵人家的公子纵使落魄,也要维护自己的体面,或许等到哪一日,将要饿死了,就不会顾及那么多了。”
方想放下了扶夏给他的鸡腿,淡淡地回了一句:“或许吧。”
“已是两月,我尚不知你包裹中藏的究竟是什么宝贝呢!”
四
又是一月,京中骤变,千灵国四位辅政大臣,一连死了两位。他们死相可怖,像是被人从高处推下,头脑俱裂,死不瞑目。国中流言渐生,说是新帝的魂魄回来了。
——可为何死的是辅政大臣?
——那必然是冤有头,债有主。
那一夜,方想亲手洗净他的那件龙袍。从前,他从未觉得这件龙袍有多华贵,身处而今的境地,这件袍子却承载着他从前及往后所有的荣耀与尊严。那些属于他的,他都要拿回来,他未完成的,也终将不渝地去完成。
剩余的两位也参与了刺杀天子之事,他在最后一位大臣的膳食中下了玉匣内的灵毒,除了他,无药可解。方想坐在大臣的面前,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案,亲眼看着害他之人生不如死,觉得甚是有趣。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如今只剩下您一位辅政大臣,朕回宫之路,必是您挡在前头。”
大臣被折磨得蜷缩在地上打滚,对方想仍旧是恨到了骨髓里,他发出非人的笑,令人毛骨悚然,问:“陛下做乞丐不习惯吗?”
“好,好得很,朕想着不如赐您的两位幼女也同朕一起享一享这份福泽,如何啊?”
方想重新回了宫,还提携了扶夏入宫侍奉。
他坐在龙辇之上俯视扶夏,意气风发,骄傲恣肆地说:“扶夏,只要过惯了宫中锦衣玉食的日子,再遇到那般境地,是怎样都难熬的,你会感谢朕的。”
方想是存着坏心眼的,他记着前头扶夏惦记玉匣的事儿,又感激他之后时常照顾自己,入宫侍奉,除了不能娶妻生子,这一世的荣华也算是报答了扶夏。
入内监的是扶夏,而出来的却是身为女子的扶夏。
管事的只知他是圣上落难共苦之人,自是不会亏待,给扶夏穿的是上好的缎子,连发髻都是由宫中手最巧的嬷嬷亲自绾了两个时辰。
待到了方想的跟前,他恍然想起那夜月色皎潔,她在他的身边,恍如岁月静好。扶夏瘦削,拢着她身子的绫罗绸缎之下,仿佛是红颜白骨,竟添了几分凄楚。
扶夏换了女儿装,似乎是有些拘束,却显得恬静许多。方想瞧着心生欢喜,他向扶夏伸出双手,等着扶夏的手安安稳稳置于他掌中,扶夏却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从未见方想有过这样温柔的笑容,竟失了神,“朕早知你是女儿身,朕属意于你,你入宫便能成为朕宫中后妃第一人,封夏夫人,如何?”
扶夏听着这“第一人”,定定地望着方想。倒不是她贪慕荣华富贵,愿做后妃之首,是她曲解了方想的心意,她以为,她扶夏可以成为方想心里的第一人。
可她却不知道,他心中的第一人早已被旁人占据了位置。
五
方想有自己的心思,他并不想扶夏知道他往日做下的恶事:他杀了十一位女子,炼取她们的灵,只是为了得到千灵之人。
说来也怪,他偶尔也会怀疑千灵之人的传说,是否真正有人曾得此姝色,还是,哪朝先祖的一个荒唐梦。
现下扶夏在宫中,至少他有了可心人的陪伴。若是不曾见那幅画像,他一定会将她视为此生挚爱。
自她换上了女儿的装束,他又命织造司仿着画像上女子的衣饰为她独制,废了不少的精力。扶夏穿上之后,在他眼前走过,那样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笃信,是他竭尽心力追求的相似,令他有故人之感触。
宫人们都说,陛下最宠爱的就是夏夫人,这王后的位置便是给夏夫人留着的。
可她却不觉得是这样。或者,她更想相信不尽如此。
他们之间,总是隔着距离,不近不远,至亲至疏。许多次,她都瞧见方想站在自己的宫门之外,永远都是隔着那样一段距离。他停在那儿,眼望着她,脉脉含情如春水,她也会想成为阳光之下,縠皱波纹上点缀的粼粼光,同这一池春水揉捻在一起。
但方想同她说:“扶夏,朕站在这儿瞧你,你我的距离刚刚好。”
扶夏没有答话,她所以为的恩爱夫妻,不应当是如他所言,而应是春来赏花庭前,夏听檐下点滴声,秋月冬雪,相依相伴,皆是好风景。
方想瞧着她衣襟上银线勾勒的疏梅,想起那落魄的日子,突然问及扶夏的身世。
原先的扶夏不是如今这模样,处处小心,失了她原本的模样——初见时如狐狸一般的狡黠已经渐渐被宫中的时日所消磨,她的眼底愈发沉静,有时候方想觉得她眼底蕴着的是一汪无澜的死水。
扶夏屈膝答话:“臣妾失去了一段记忆,我拥有的记忆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哦?那也是朕初登大宝的时候,你我倒有些渊源了。”说着,方想轻轻扯过扶夏的衣袖,她顺势倚靠在了方想的身上,到底有些不自在,诚惶诚恐,生怕惹得圣心不悦。
方想把她小小的手置于掌中,扶夏微微蹙眉。他低头看,发现她手上的冻疮还未治愈。那是方入冬的时候生的,她喜欢雪,便经常会用手捧雪,看着那样大的一团雪滴滴答答化在自己的掌心。
那个时候,她跟方想说:“银碗盛雪,明月藏鹭,比人心可干净多了。”她还会歪斜着脑袋,机灵地瞧着方想,问他是不是如此。
起初方想并不会搭理她,在一起待得久了,扶夏也是真的爱雪,指节上生出小小的冻疮也不介怀,方想丢了一句:“来日有你疼的。”
外头又开始下起雪,此情此景,让他总会念及这些。
方想命宫人取了大氅,他亲自披在扶夏的身上,他从未为哪个女子做过这样体贴的事,还仔细地为扶夏系好。扶夏的下巴尖尖的,磕在方想的手背,有些硌人,也有些寒凉。他嘱咐一旁的宫人:“夏夫人身子单薄,须得好生调养着。”他又伸手为扶夏整理了碎发,拢至耳后,漫不经心地继续言道,“若初夏不见好,阖宫的宫人也不必继续侍奉了。”
闻言,数十宫人应声跪倒,颤颤地打着哆嗦。扶夏亦是暗自心惊,方想暴戾的名声并不是空穴來风,她却好奇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轻轻唤了声:“陛下。”方想微笑着揽她入怀,拉着她的手往殿外去。
隆冬的雪无声却盛大,转眼就吞噬了天地间的颜色,满目皆是冷冷清清的白。他说:“等着朕。”
天上下着细碎的雪,方想在雪中独行艰难,扶夏好奇着,他想做什么呢?
他一直走到了宫墙角,那里的雪无人踏足,也最为洁净,方想便小心翼翼地瞧着手中的雪,一步一步捧到她面前,那双锦衣玉食养着的手也通红发紫。扶夏红着眼眶,这便是因爱而有的感动吧,她恼自己为何会觉得方想心中无她,疑心他的情爱。
扶夏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覆在方想的手背,仰头望着他,问:“陛下可否答应臣妾,每年的第一场冬雪都陪着臣妾,赏臣妾几壶好酒,臣妾便为陛下温酒。”
六
捧雪之宠,一夕间传遍后宫,宫人们对扶夏越发恭敬。扶夏的性子也好,一些小宫女也愿意同她亲近。
那日,嫣儿为她梳妆,同扶夏聊着天,想起宫人们常说的陛下那只玉匣,便问起扶夏:“伺候陛下的宫人们都说,那只玉匣是陛下的宝贝,夫人可曾见过?”
扶夏笑着摇了摇头。
“奴婢也未曾见过,只听说是件极稀罕的宝贝,陛下不轻易离身,连上朝是要带着呢。”
扶夏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方想的时候,他拼命护着的那个物什,他们朝夕相处三个月,她竟一次未见。或许真如嫣儿所言,是极珍贵的宝物,不轻易显于人前,何况那时她也觊觎着。
用晚膳的时候,扶夏为方想布菜,她似无心提及:“臣妾一直好奇,当初陛下与臣妾在一起时,拼命护着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闻言,方想夹菜的银箸停了下来,他抬眼,问:“今日是谁同你说了什么吗?”
他做下这样阴损的事,唯独不想让扶夏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便永远不会知道。
扶夏看他变了脸色,怕祸及宫人,忙回道:“没有。”
“是朕的玉玺。”
可是第二日第三日,嫣儿却再没有来为她梳妆。她派人悄悄打听,可宫中却像是从来都没有过这样一个人,说没便没了。
扶夏忍了三天,第四日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知道是方想,只有方想才可以轻而易举要了人的性命,不留任何痕迹,可人命于他,果真如同草芥吗?她想她喜欢的男子是位明君,是能名留青史的好皇帝,而不是死后还要遭千万人唾骂。
她请求面圣,里头忽然发出一阵近乎疯癫的笑声,听得扶夏毛骨悚然。那是怎样的感觉,像在数九寒冬将她丢进冰窟窿里,凛冽刺骨,让人生出近乎绝望的害怕。
这扇门终于打开,方想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下,宽大的衣衫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扶夏瞧见了,终于瞧见了。
方想捧着的玉匣,从未如此强烈地被感应,而他的眼神也从未如此癫狂,他的语调因情绪而微颤。他痴痴地瞧着跪在他跟前的扶夏,竟顾不得九五之尊的身份,也跪立在了扶夏的面前,向扶夏递出玉匣,说:“扶夏,你摸一摸它。”
扶夏却因为害怕拼命摇着头。她想逃离,被方想一把箍住了手腕,狠狠地抓着。她似乎听到了自己骨头的咯咯声,方想也咯咯地笑着,她害怕,眼泪嗒嗒地落下,落在方想的手背上,落在玉匣上。那光却愈发张扬,贪婪的近乎要将她吞噬。
她拼命地摇头,方想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恨不得将她揉碎了沁进自己的骨血里头,他说:“朕从未想到,朕要找的人就是你,朕庆幸是你。”
“陛下……您要臣妾做什么?”
“玉匣之内,是朕此生的希望,你也会成为朕希望的一部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如此魅惑着扶夏的心智,她害怕,却又爱着,爱着这个当日口口声声说深爱她,要给她一生荣宠的男子。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将食指点于玉匣之上。
千灵国史记此曰:国示异象,银柱贯日,是以嘉祥之兆。
七
扶夏被那道光柱所伤,昏迷不醒。
炼灵师看着扶夏奄奄一息的模样,催促方想早做决定。因为先帝并没有告诉他,用已死之人的灵养千灵,是否可以成功。
方想在扶夏的床边,已经坐了一个日夜,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倦,连初时的欣喜也削减了许多。他想摸一摸扶夏的脸,瑟瑟地伸了出去,又急忙缩了回来,说:“朕……想再等一等,五日未醒,朕便会在第五日炼灵。”
“陛下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多年的期盼近在眼前,您怎么反而退却了。”
屋子里还挂着他命人为扶夏特制的裙裳,提醒着方想,他宠爱她,不过是因为他遥遥瞧着她似极了千灵之人的身段。他说服自己,他倾半生之力所得的千灵之人,也必定不是扶夏这般寡淡的模样,那定然是倾国倾城的红颜,那才是他想要的。
可若第五日她仍未醒呢?
方想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说:“扶夏,每年的第一场冬雪朕都会陪着你,赏你几壶好酒,等着你替朕温酒。”
他日日夜夜守在她的榻前,同她说一些体己话,回忆着他曾许她的种种,像极了一对恩爱夫妻。就连那日日来的炼灵师竟也有了动摇,他不再催促方想,而是说,陛下爱极了夏夫人,不如便绝了昔日的念头吧。
“人之将死,朕方觉得欠她许多,她走之前若是能少一些对朕的怨念,想来对您炼灵亦是有所益处的。”
扶夏是在第三日醒来的,她睁开眼首先瞧见的就是方想温柔而关切的神色,她的手也被他紧紧握住,那日他抓着她的手留下的红痕也依旧在。扶夏冷冷地抽出了手,侧过身子,背对着方想说道:“陛下守了多时,也该回宫歇息了。”
原来的扶夏整个人是暖的,而现在的她却是冷的。
这样的她却令方想想要靠近,炼灵的时日一再拖延,他费尽心思想要知道扶夏为何会变了性情,太医说许是那日异象对她有所冲撞,动其脾性亦是可能的。可是,他并不能接受扶夏对他的漠不关心,她曾将自己的心意都交付给他,而今对他不冷不热,不闻不问,方想的心里怎样都是过不去的。
他愈发地想要对她好,想去打动她,想看到往昔她乖顺的模样。
他将最珍稀的宝物捧到她面前,带她去看初春盛景,他待她如心念的千灵之人一般,纵然如此也不见扶夏有一丝动容。她的眉眼间都是冷的,仿佛覆着旧年未消的残雪,方想在想,是不是有人将千灵之人的秘密告知了扶夏。可再转念一想,除了他,除了先帝,只有忠于皇族的炼灵师知道此事。
“陛下。”
扶夏难得开了口,方想喜不自禁,紧箍着她的肩膀,连忙应道:“朕在这里。”
“听闻陛下有一幅画,不知道可否赠予臣妾。”扶夏抬眼,笑盈盈地望进方想的眼中,他恍然又瞧见了当时狡黠的小狐狸,“陛下可否应允臣妾?”
“好。”
方想请了国中最好的画师,连夜临摹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画,次日亲自送去扶夏的宫里。
扶夏倒有些意外,旋即取来未熄尽的烛,轻轻吹亮了烛火,红滟滟的灯火衬得她脸色明媚许多。她靠近方想,漫不经心地道:“若是臣妾烧了这画,陛下会如何处置臣妾呢?”
方想揽过她的腰肢,烛火也照在他的脸上。扶夏难得这样仔仔细细打量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一见倾心也不为过。他说:“扶夏欢喜便可,烧了便烧了。”
“那臣妾便遂了陛下心意。”说着,她一扬手,画轴与红烛闷声落地,立刻燃烧了起来。
扶夏仍旧笑盈盈地瞧着方想,方想也欢欢喜喜望着她的,宫人在一旁急道:“夫人,这火燃上波斯毯了。”
方想将扶夏打横抱起,在她的耳畔低声呢喃:“往后你便与朕同行同寝。”
扶夏顺势攀上了方想的脖子,娇声问道:“可是死亦同寝?”
八
男子若是真正费了心思想对女子好,时日一长,必然会动摇女子的心意,何况扶夏原先对方想便是有情意在的。
方想陪着扶夏看尽了初春最后的一场雪,扶夏倚在方想的怀中,静静地问:“臣妾私以为您是真心待臣妾的,若是骗臣妾,能骗一世也是好的。”
“朕与你做一世的夫妻。”
“好。”
扶夏又回到初时待他那般,方想决定次日传召炼灵师,没想到他却在入宫前夕死于家中,死状惨不忍睹。
他留有炼灵之法,也亲眼看过炼灵师如何炼取人灵,再置于玉匣之内。只是,要亲手将扶夏送入炼灵铜炉,他还是于心不忍。可当他看到那幅还未完整的画像,便无负疚,亦无惧。
是夜,他哄着扶夏饮了许多酒,也是他最后这样真真切切地看着扶夏。她酒醉微醺,朱颜微酡,如果不是先帝,他一定会好好守着她一生一世。
“陛下,您可知,是您还了我一世的债,再没有什么亏欠的了……”
花筛月影,夜沉沉,他终归是亏欠了她一生一世的花前月下。
炼灵铜炉开启的时候,扶夏提前苏醒,她笑得冷冷清清,也令方想寒心,她说:“陛下还是这样做了。”
他像从前一样哄着她,语调也是一样温柔,叫人听了十分舒服:“朕想生生世世都与你一起,朕已寻得仙药,无奈仙药只能使朕一人长生,朕寻了好些法子才得此秘术,你且忍一忍,熬过炼灵之苦,往后便能生生世世与朕恩爱厮守了。”
扶夏听着听着便落下了眼泪,方想倾身吻了她的眼角,他这般情深的模样,叫人瞧了,都会信以为真的。她说:“我今生再无他求,愿陛下心愿得偿。”
扶夏投身于铜炉,受烈火煎熬四十九日,方想终于得到了千灵的最后一灵。
然后,他照炼灵之法所载,以血玉雕刻玉人像,引千灵入玉人像内,置玉人像于神庙三载,可得千灵之人。
三年,方想做了许多的梦,梦见扶夏血淋淋的脸,梦见她尸骨无存。午夜梦回,挂在墙壁上的画像让他想起,就连扶夏赴死,也是他在骗她。她说的没错,方想为国之大患,也是扶夏之祸。
九
明日将满三年,深夜人不寐,又闻落雪聲,牵动方想许多思绪,让他回忆起与扶夏在一起的时光。他应承她许多,可她至死也不知这些以情爱作饰的谎言,是多么不堪和丑陋。
积雪压垮了数百年的神庙,方想自梦中惊心,急忙赶赴神庙。
皑皑雪地,周遭尽是断壁颓垣,百姓纷纷责难天子无德,失去了神的庇佑,拾了石子便往方想身上砸去。他却不躲不闪,痴了一样瞧着眼前的废墟,这多年的心血当真归于虚无了吗?
他无力地跌坐在地,如困兽一般发出绝望的嘶吼。当天子第一滴泪落在他脚下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开始不安地颤动,震耳欲聋,一座更为巨大的玉人像拔地而起。
那双宝石雕镂的眼睛分明是活的,活生生地望着他,无情无爱,是他的千灵之人!
人们的攻势并未削减,千灵的手指微动,为他挡去这些伤害。方想自始至终凝望着她那双眼,她这一双眼像极了病愈醒后的扶夏,冷冷清清,无悲无喜。他也不曾料想到,千灵之人会是一座有灵识的神像。
“千灵之灵将誓死守护千灵之国与陛下。”
说完,千灵将双手交叠,托举起方想,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的臣民。百姓们见千灵神力,陆续跪倒,祈求陛下圣德,祈求千灵生生世世守护千灵之国。
他终于得求,却注定这一生都只能以这样的距离仰望着她。
方想回宫后,病了一场,听说极为凶险,却是一日夜里再现银柱贯月的奇象,当夜他便好了。他的百姓们愈发相信他是得千灵庇佑,福泽深厚的一位君王,又重新信仰起他。而自那之后,他也性情大变,开始学着打理朝政,为国谋,为百姓谋。
直至一次,他携臣民于千灵殿祈福,偶然间一抬头,瞥见玉像腕间似有一道浅浅的淡红色痕迹。若非大事,他不轻易踏足千灵殿,纵使向千灵祈福,却再不敢直视她一眼。
方想这一世也算是顺遂,寿终正寝之时,他命小太子去千灵殿,让他瞧一瞧,玉像的腕上是否有红痕。
他等啊等,小太子哼哧哼哧地跑回来禀告父皇,确实如此。
“这块雪色鲛绡,你代父皇去系在玉像的腕上。”
“父皇为何不亲自去系?父皇心诚,病也好得快一些。往昔千灵国遇上了天灾,父皇去求,总能化险为夷。”
方想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故人尚在,他已无颜见故人,又怎会去求呢?
太子将鲛绡系在玉像腕间,他瞧见玉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知道,守护千灵国的千灵是有灵识的,急忙从神龛下爬了下去,毕恭毕敬地三叩首,道:“希望千灵保佑父皇的病早些好。”
方想入葬皇陵,葬的只是几件衣裳。
那日太子离去,他决意以己身还所欠之债,他死不足惜,也唯有如此能减少一些罪过,便投身于炼灵铜炉,也尝了烈火焚身,死无全尸的下场。
十
扶夏畏惧玉匣——她原是先帝所养千灵之一,只是先帝临终传玉匣于太子,太子失手摔倒玉匣,她便是从玉匣缝隙中逃离出来的千灵。
那是扶夏命中该遇到的人,兜兜转转还是遇着了。银柱贯日,将她过去的记忆尽数还给了她。
她明知这一切都是方想在骗他,他和先帝一样,只是为了得到传说中的千灵,她活了两次,可每一次都输给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可是第二回,她却相信了。方想事事都顺着她,就连那幅画都愿意给她烧了,于是她相信了,方想口口声声的情爱将她再一次推进烈火之中。
她恨过先帝,却不恨方想。
十一位女子的灵与她相融,她们想要报仇,将怨气带入千灵之国,要亡了这国,更要方想生不如死。而扶夏是被炼过两次的灵,她的灵识比那些女子强得多,千灵灌入玉像的时候,千灵灵识就是扶夏的灵识。
方想要得到千灵之人与她厮守,谁又能想到对情爱心灰意冷的扶夏竟炼出了一点儿神识,玉人养灵,神识得以滋养,神庙坍圮,是扶夏的神识抵挡了与她共存的千灵之怨。
她想,那便如此吧,以神灵的身份,去圆方想的千灵之梦。
他终于得到了千灵,却也永远得不到她,这一生一世只能站在信众的距离之外,远远瞧着他惦念的千灵之人。他會不会记得,他也曾隔着同样的距离,停在那儿,眼望着扶夏,脉脉含情如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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