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我的朋友接到阿玛丽·雷文的来信时,除去惊骇,更多的是对事件本身的惋惜。莱珂,一个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女孩,在我想起这个名字时,脑海中浮现起她浅蓝的裙摆和苍白笑脸。我于十年前离开那座小镇,莱珂和那只叫做卡尔的白鸦在院子里嬉戏,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彼时阿玛丽已能够独当一面,父母早逝到如今,钟表店旧日的辉煌在她手中重振,因为声名远播,小镇甚至再一次通起火车,废弃已久的邮局也重新开业。她的信就是从那里寄来的。
作为雷文家的长女,钟表匠阿玛丽无疑是令人敬佩的存在,但我却总是在心中对这个纤细的女子有着某种惧怕。她和莱珂迥然不同,骨骼高挑,栗色的长发紧紧盘在一起,好方便修整那些精密的机械,最为殊异的还是目光,尽管举止冷静,但那双棕色的眼珠却总像燃烧着火焰,充满了某种不知名的狂热。当莱珂带着鸟从她面前跑过时,她偶尔会看一眼妹妹是否摔倒,更多的时候只是耸耸肩,回到她专属的地下室去。
接到信之前,我最后一次听到和阿玛丽·雷文有关的消息,是她前往瑞典留学。据说她在那里拜访了许多人,虽然不清楚是否与钟表有关,但她再一次回到小镇时,雷文钟表店便已今非昔比。许多人欣赏她手中诞生的优雅作品,当人们走进店中,数百只钟表整齐地发出“滴答、滴答”声,形状优美的指针在一个个罗马数字、阿拉伯数字之间旋转,尽管昂贵,可价格并不能阻挡为之迷醉的顾客。他们说阿玛丽·雷文的钟表有种魔力,仅仅是看着表盘上的指针转动,就会感到极大的愉悦,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我不清楚这传言的真假,不过,阿玛丽的信封中附有一只金色的怀表,出自她的手笔,我和朋友各自得到一半剪报,是莱珂失踪的消息。虽然不明白阿玛丽的用意,可一想起穿着蓝裙子逗弄小鸟的莱珂,我们还是忍不住研究起来。剪报的上半部分写道,阿玛丽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妹妹是在十点半,下半部分则更正了这种说法,说莱珂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打开怀表盖,试着把指针拨到十二点,然后照着信上所说拧紧发条——
怀表的表盘一瞬间开始扭曲,我感到头晕目眩,不由紧紧抓住了朋友的手,在面前的黑色漩涡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眼前一花,紧接着摔在了地上,待我和朋友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时,房间里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我环顾四周,紧接着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了同样震惊的神色。我们竟然来到了十年前那个小镇。我慌忙在周围寻找那个古怪的金色怀表,却一无所获,只有一张破旧的图纸,我那笨笨的朋友也是一样,我开始尝试呼喊莱珂的名字,可数分钟过去,整个小镇寂静依旧,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此时确信莱珂的失踪与阿玛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为了使自己脱身,只好研究起怀里的图纸。上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提示,目前似乎没有什么用处,火车站有一台小孩子才玩的游戏机,小车图标待在左下角的起点,缺了一个右键按钮,雷文钟表店也大门紧闭,门上挂的牌子显示3点到9点才会开门,我们只好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在镇里闲逛。这里到底和十年前的镇子有些不同之处,我想寻找从前的房子,却遍寻不到,连同我邻居的故居也消失不见,唯独雷文家的房子依然屹立,看来,只有和莱珂或阿玛丽记忆相关的东西才会出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我与我的朋友此时已慢慢接受了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处境,尽管阿玛丽有时令人发憷,总体上讲,她那时只是一个年轻姑娘罢了,大家更喜欢亲切可爱的莱珂,却也没人与阿玛丽为难。她有什么理由害我们呢?坦白地说,我们甚至并不算她的熟人,在离开镇子以后,仅仅是听说她学成归来时表示了祝贺而已。我们推开雷文家的大门,打算在这栋旧宅中歇歇脚,房屋比我印象中还要简陋,没有了莱珂的笑声和卡尔的鸣叫,它显得无比瘆人,墙上凌乱地贴满一张张泛黄的设计图纸,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有一台老式蒸汽机,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绳子,吊着暗淡的灯泡。
我试着碰了碰它,一只飞蛾冲过来,紧接着,灯泡似乎被什么东西点亮了,空气中浮现出几行散乱的字,仔细看去,似乎是“顺时针……然后一直旋转……手不要松开”这样的字眼,像是什么的操作说明。我瞪着这几个单词,伸手拂了拂,但它们并非普通的烟雾,穿过我的手,纹丝不动。我的朋友刚刚跑到楼上去查看落脚的地方,此刻气喘吁吁地跑下来,告诉我他发现了一只带旋转手柄的箱子,我心中一动,回头查看那些单词,高低有致,一定缺了些什么。我面前只有那台蒸汽机,所以只好胡乱转了几下手柄,没想到它看起来年久失修,却神奇地吐出了一股股蒸汽,另一些单词随着蒸汽逐渐浮现,我松开手,那手柄仿佛被上了发条一般自动旋转起来,这让我得以好好研究那些单词拼凑成的句子。
“逆时针3次,顺时针2次,逆时针2次,然后一直顺时针,注意手不要松开。”
我把这句话抄下来,随着我的朋友去了楼上,请他照着这句话转一下手柄。等他成功打开箱子,找到半张对应着游戏台的火车路线图时,我感到一阵货真价实的恐惧——阿玛丽·雷文究竟想要做什么?她将我们带到这个荒僻的世界,设置种种解密机关,最终的目的又是通往何处?而莱珂,那个娇弱的小姑娘,十年以后为何又在小镇中突然失踪?是阿玛丽为了寻找妹妹而想出的求助之法,还是莱珂早已遇害,而她知晓了什么,趁此来报仇?
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看来,只好找到另外拿半张路线图了。”我的朋友安慰般地拍拍我的肩:“今晚我们先在这里休息如何?”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多待,只是催促他拿上路线图赶紧出去。路线图与游戏台的屏幕完美吻合,可缺失的右键到底在哪里,成为了我们新的难题。小镇时钟指向凌晨2点,我揉了揉脸,尽力驱散疲惫,一边沿着主街搜寻可疑之处,一边等待雷文钟表店的营业时间到来。说来也奇怪,什么样的钟表店竟要从午夜开始营业?阿玛丽·雷文的种种举动无疑是标新立异,却很好地迎合了群众猎奇的心理,如果我不是身处这样一种奇怪的境地,恐怕也想要去一探究竟。
小镇最东边有一口枯井,我的朋友用顺来的灯泡向下照了照,隐约望见什么东西,一不做二不休,我咬咬牙攀住了井壁的藤曼,一点一点顺下去,胆颤心惊地落到井底,随后接住叼着灯泡的朋友。井底是一个箱子,上面有六个按钮,对应着不同的几何图形,与我们最初找到的图纸有相似之处。我已然了解了阿玛丽的意图,便掏出两半图纸对照来看,依次按动按钮,直到每个几何图形都与图纸的位置一致。“咔哒”一声,箱子的手柄似乎松动了,我用力摇下那根生锈的铁棒,将箱门大开,里面果然是那个失踪的右键。
“我猜,阿玛丽最终的目的是要我们把火车游戏按规定路线图走完。”朋友说。
“我觉得她不会这样无聊。”我一边努力向上爬,一边咬牙切齿地说。
莱珂喜爱与人做游戏,阿玛丽则不同。她似乎对钟表以外的世界并不感兴趣,或者说,是她对钟表的痴迷超过了世间人所能想象的尺度。那个火车前的游戏台她一次也没碰过,倒是莱珂经常喜欢把火车走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小花、爱心、不怎么像的小鸟,她还坚持认为那是她的爱宠白鸦卡尔。每当她满心欢喜地和卡尔说悄悄话时,阿玛丽似乎都在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们,不过,我想那绝不是出于羡慕。
当我们从井底爬上来时,都已精疲力尽。不过既然右键已在手中,不妨装上试试。火车站就在雷文钟表店附近,我决定一会便去看看,游戏台上的空缺与井底的右键完美吻合,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装上了,我们按照前半张路线图将火车停在屏幕中央,一旁的钟表刚好敲响三点。有点像是一切注定好的,这个念头令我不快,但如今也无可奈何,我们所有人都在被阿玛丽牵着鼻子走,像曾经的莱珂——她一向有这种能力。
钟表店内有一个收音机,是我曾见过的,朋友上前去调了调频道,惊讶地发现居然还能听到声音。我瞬间紧张起来,请他从左至右依次调大,仔细分辨着出现的每一段广播。听了几个频道以后,我有些失望,这些语音似乎都是半截半截的,从不说完,只好留下朋友接着调试,自己跑上楼查看其他线索。
二楼的墙上有一张挂历,在深蓝的墙纸背景下分外抢眼,走进观察,我才发现这不是普通的挂历,而是一个保险箱。说不定另外半张路线图就在此处呢?我不禁激动起来,匆忙跑下楼梯告知我的朋友。我们在半路遇上,他同样一脸兴奋,告诉我他发现了广播的秘密。那并不是实时广播,而是一段段录音,被分成几段在不同的频道播放,他拼凑了几个,有雷文钟表店重新开张的新闻,火车通车和邮局重建的报导,还有些关于莱珂当年捡到白鸦卡尔的事。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他:“可这和日历有什么关系?”
我带他到楼上的保险箱前,调整了几个年份和月份,毫无反应。他愣了愣,突然一个激灵,差点跳了起来:“有的!有的!”
我慌忙问:“什么?”
“雷文钟表店成立的时间!”他说:“这是我在广播里听到的唯一一条时间信息,你试一试,1927年3月,星期三。”
我立刻调整了数字,依旧没反应,他挠挠头,打量着剩下的部分,我顺着他的目光瞥去,猛然意识到,那些看似不可调整的,日期周围的红框,并不是焊死的。我摇着朋友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的具体日期?”
他想了想:“大概,是18日?”
我半信半疑地去拿红框,那是一层薄薄的铁片,然后把它贴到18日的位置。
保险箱的密码锁自动弹开了。
我与朋友相视一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放松的神情。我没有猜错,另外半张路线图,的确就在保险箱中。此时虽然已经很晚,可我们心情激动,竟不觉得困了,连忙拿着路线图回到游戏台前,小心翼翼地按着规划的路线将火车停在了屏幕最右端。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和车轮的轰隆声。我探出头去,那条年久失修的铁轨上,竟然真的停了一辆火车。看样子还算新,我望着那老式的火车头愣怔片刻,忽然想道,十年前,就在我们离开不久,阿玛丽·雷文就是坐着这辆火车离开了小镇,开始她在瑞典的求学生涯。我仿佛已经可以看见,年幼的莱珂抱着白鸦在火车站前望着姐姐,而阿玛丽披着灰色的旅行斗篷,帽檐下清瘦的脸庞轮廓坚毅,在她戴着手套的神秘双手中,紧紧握着一块金色怀表。
“太好了,我就知道!”朋友难掩兴奋:“或许我们坐上这辆火车就可以回家。”
“不。” 我摇摇头:“我现在觉得,阿玛丽·雷文在那段时间的经历永远成了一个谜。”
朋友拉着我登上了那辆火车,没有驾驶员,没有其他乘客,我们从空荡荡的小镇中空荡荡的车站登上了一辆空荡荡的火车。我将疲惫的身体靠在火车干净的座椅上,向窗外望去,一片漆黑的夜色中,莱珂的笑脸渐渐远去,唯有雷文钟表店整齐的滴答声,越来越清晰。
二
火车停下的时候,轰鸣尾音宛如长长的叹息。我的朋友睡眼惺忪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拉伸着自己久坐后僵硬的肌肉,数分钟后,我被他推醒,混沌的大脑好一会儿后才清醒过来。窗外依然一片漆黑,没有我想象中的黎明,细细的雨丝仿佛已经飘了很久,我有一瞬间的茫然,以为自己坐了整整一天,错过了白昼,但当我整理好衣服,跟在朋友身后走下火车时,面前的景象不禁令我们大吃一惊——
竟然还是那个小镇!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在我们昏睡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朋友回头去查看,却发现火车已经消失,铁轨笔直地延伸向前方的夜色中。当他回过头来,我仿佛能够听到牙关打颤的声音。
“这实在太离奇了!”他说:“我们现在该不会还是在做梦吧?”
我用力敲他的额头,他痛得连忙捂住,我说:“现在该相信这不是做梦了吧?”
他点点头,我掏出怀里的图纸,不意外地发现上面的内容也变了,不同的是,这回最上方有一行细细的文字,是阿玛丽斜长的字体:
五年中,我越来越难以找到用来实验的动物,不过近处倒是有唾手可得的原料。
五年?从我们第一次进入这里,难道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我很快打消了这种想法,根据上一次的经验,这不过是阿玛丽的记忆罢了。我将图纸揣回去,和朋友相携进入镇中,准备重新勘察这个陌生了许多的小镇。1932年的火车站依然有那个游戏台,只不过这一次右键是完好的,旁边的告示牌上是我们曾经画出的路线图,现在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红色交叉,我抱着微弱的希望按照原路线又走了一遍游戏,果然,这次没有反应。
“看来只好再找其他线索了。”我失落地按下重置键,转身离开。
五年间,小镇发生了一些变化,东边的那口枯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邮局,雷文老宅倒是外观依旧。门口蜿蜒的石板路变得湿滑,两侧生长的小白花在雨中飘摇,一楼亮着灯,显得温馨了许多,仿佛走进去便能感受到壁炉的暖意和烤苹果派的香甜。然而,我们再次进入这栋房子时,原先的蒸汽机和箱子都已消失不见,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洞口,宛如巨兽的眼睛,黑漆漆地盯着我们。我对黑暗的房间有着本能的惧怕,只好紧张地跟在朋友身后。
“我很奇怪。”朋友一边朝地下室走去,一边同我说:“最晚的猎巫运动也已经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平息,事实证明那些女巫不过是被愚民冤杀的普通女性,可现在这算什么,消失的魔法吗?”
“我印象里的阿玛丽还是很正常的,除了她对钟表的狂热,其余方面简直和任何一个女孩没有区别。”我怏怏地说:“说到魔法,莱珂才更有可能,她和什么小动物都相处得不错。”
魔法当然是被我们这一代人嗤之以鼻的东西,我想,这一切如果能够解释,那也一定有着严密的科学理论支撑。在我们的印象中,记忆与时间是同样虚无缥缈的概念,有时我甚至觉得,时间根本不是一种“东西”,它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现在发生的事情逐渐成为记忆的感觉。但是,对于阿玛丽来说,时间似乎只是她手中的小小玩物,是她制作钟表的一种材料,仿佛这让人类衰老、世界变迁的力量和早晨餐桌上的一杯水一样自然。
我不禁又想起了莱珂。
莱珂,莱珂。天使一样的莱珂。和阿玛丽的冷淡神秘形成鲜明对比,莱珂长相甜美,充满爱心,喜欢小动物。有时我甚至觉得,自从她们双亲早逝,只有莱珂才能让阿玛丽变得柔软。钟表和妹妹,是她展露笑意的唯二原因。很难想象莱珂失踪对阿玛丽来说是怎样的打击,倘若时间倒退十年,她大概会痛哭流涕吧。
像在井边那次一样,我率先顺着梯子爬下去,我的朋友用之前拿到的灯泡为我照明。当我下到底以后,打算伸手接他,却突然发现地下室的洞口合上了,只能听见朋友在外面咚咚砸门的声音。我试着从里面推,洞口的铁门却纹丝不动,不由产生一丝慌张,连忙拿起桌子上落满了灰的油灯,粗略地看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才稍微定了定神:“别敲了,先看看有没有其他机关,我一个人找线索。”
“你似乎很淡定嘛。”朋友的声音隔着顶上的铁门,听来也带着些许不满。我无可奈何地喊回去:“幸好这有灯,否则我一定非常不淡定地尖叫。”
他嘟囔了两句什么,渐渐走远了。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我静静打量着这间地下室。墙边的桌上有两个蒙尘的玻璃瓶,仔细看去,后面还有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砖缝间,角落里立着一个酒桶,桶的上方有一小截绳子,不知道是从何处放下来的,旁边的地上则有一个打开的铁笼。作为除了我们两人以外唯一的活物,那只壁虎显得无比怪异,我向来有些畏惧这一类阴冷潮湿之地生长的动物,但也只得乍着胆子去挪玻璃瓶。将两个玻璃瓶一左一右地移开后,前一秒还仿佛石化般的壁虎突然迅速移动,轻车熟路地爬到下面的笼子里,我吓了一跳,不禁惊叫了一声。
“怎么啦?”朋友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灯灭了吗?”
“不是,我发现这有只壁虎。”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动合上的笼门和里面的壁虎:“它刚刚爬过大半面墙把自己关起来了?”
“如此训练有素,该不会是雷文小姐的宠物吧?”他说:“我也找到了些东西,是六个铃铛,下面对应着六个写了地点的小牌子,有厨房、正门、书房什么的,你发现提示了吗?”
“等等。”我敷衍地回复了一句。这儿的一切和五年前相比都更叫人惊惶,也许是我过于敏感,对阿玛丽的能力了解得越多,便越忍不住多想。我回忆起图纸上的一行小字,她似乎正在做着某种实验,也许是从瑞典得到了启发,实验材料是各种各样的动物,那么,这只懂得自己跑进笼子的壁虎就是她提到的,那个唾手可得的原料吗?
我正在胡思乱想,朋友突然在上面敲了敲铁门:“我刚刚挨个敲了一遍,敲到‘书房’的时候好像有些反应,你看看这里有没有?”
我被他打断,清醒过来,看向壁虎爬过的墙壁。还真有些东西。上面出现了一行文字,像是上一次我在蒸汽中看到的那样——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反复在这个研究中做了一年的工作,我希望你可以为我保证它的安全,莱珂,请你……”
文字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很明显,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但这和书房有什么关系?
我挨个看着那些单词,经过上一次的日历,我对数字尤其敏感,这句话中有一个‘一’,或许意味着次数,也可能意味着顺序,但铃铛的顺序是固定的,不太可能有两个相同作用的提示,那便只可能是次数。
“喂。”我叫他:“你敲了几次‘书房’?”
“好几次。”朋友说:“但只有第一次有效果。”
这就对了。我看到句子里还有一个‘研究’,这大概就代表了书房。不过,剩下的文字去哪找呢?根据我对阿玛丽粗浅的了解,她大概会用这里的一切作为线索。
我走到酒桶边上,伸手够了够绳子,发觉没法碰到它,只得踩到酒桶上。站上去的一瞬间,酒塞突然被弹开(我发誓不是因为我的体重),陈年的葡萄酒流了一地,又有一小段文字随着这汩汩的深红色液体淌到地板上,我瞬间兴奋起来,用力将那一小截绳子拉了下来。随着长长一段绳子的坠落,又一些字母跟着掉落,我拍拍手上的灰土,跳到了没有被酒污染的空地上,那些散乱的字母已经自动拼凑成句,排列在之前那段话的下方,连接起来时这样的: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反复在这个研究中做了一年的工作,我希望你可以为我保证它的安全,莱珂,请你务必照顾好它,像你照顾你在杂物间找到的两只小猫一样。再有五年,当我获得更多的知识以后,我会回来找你,到那时,我会坐在餐桌旁等你。”
看起来已经非常明显。我告诉朋友:“敲一次‘书房’以后,如果有‘杂物间’,敲两次,‘餐厅’敲五次。这样应该可以开门了。”
他没有问什么,脚步“哒哒”地走远了。不一会,铁门轰轰作响,朋友圆圆的脸出现在洞口处,同时,一张纸不知从什么地方掉了下来。
“我现在觉得阿玛丽似乎是在变着花样地拖延时间。”我捡起那张纸,对着灯读到:“她说她做了个东西给莱珂,放在楼下,它将是她迄今最伟大的发明,演奏她们的秘密旋律,她就会开门。”
“你觉得这个‘楼下’是指你现在待着的地方吗?”朋友狐疑地打量着满地酒渍和墙角的壁虎,我嘲讽地挑挑眉:“很明显不是,我不觉得一只会把自己关起来的壁虎是什么伟大发明。现在你赶紧让开,我要上去了。”
朋友将洞口留给我,等我从地下室爬上来。就在我坐在一楼的地板上擦汗时,他忽然伸手从铁门下捞起个什么东西来,我凑过去看,是只金色的怀表。没等我阻止,他已经打开了表盖,对于上一次被吸进来还心有余悸的我不由捏了一把冷汗。好在,这只怀表似乎坏掉了,表盘有裂纹,分针不停抖动。观察了一会,我们发现分针的抖动是周期性的,并且只在3点和12点处抖动,十分规律。
“你猜,这会不会是……”
“我觉得就是这样,没想到阿玛丽居然用怀表来做路线图。她真是痴迷于此。”
我们达成了共识,带着怀表走出老宅,我并没有什么饥饿或疲惫的感觉,仿佛从进入这个世界以后,这些感觉便渐渐地消失了一样。这对我来说也许并不算坏事,至少我可以专心地寻找走出去的方法。
车站旁的钟表显示时间还不到三点,我们只好到别处逛逛。邮局是新建的,想来会比雷文家舒适,于是我们决定先去那里。令人惊喜的是,邮局没有关门,里面有一堆邮箱,像是更衣室里那种一排排的小柜子,一只机械甲虫在我们进来的时候便爬走了,除此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我摸了摸看起来还比较新的邮箱,发现上面的编号都是双数,且每个邮箱上都有四根指针,可以扳动到八个方位,几乎是立刻猜到阿玛丽在其中一个邮箱里放了东西。
“邮箱的线索应该在雷文钟表店,我觉得最好还是你一个人去。”我对地下室的铁门念念不忘,有些不愿动身:“真希望我们带了手机。”
话音刚落,有个念头似乎极快地从我脑海边游过,我尝试抓住它,它却飞快地游走了。想不起来,我索性也不再想,只是默默地和朋友一起等到三点钟,然后前往雷文钟表店。这一次我们倒是没有被分开,店里亮着灯,钟表整齐划一的“滴答”声悦耳如故,阿玛丽工作室的桌子上有一封信,和一把钥匙。我们的图纸上显示,这便是钟表店的钥匙,而信上已贴好了邮票,亟待邮寄。
看来还要回去一趟,我对这种折腾人的解谜过程感到有些厌倦,可同时又不得不这样做,关于莱珂的种种猜想已经被我全部推翻,如果阿玛丽想要靠这种方式找到妹妹,又为何要浪费如此之多的时间,而不提供任何一点和莱珂有关的信息呢?此时此刻,那个天使般的小姑娘在我的心里已渐渐淡去,唯独阿玛丽和她的谜题留下久久的疑惑和纠结。我们带着钥匙回到邮局,将那封信投入邮筒,邮筒静止了片刻,从缝隙中吐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信箱编号28,西北-西-西南-东。”
我立刻跑到那些邮箱前,找到编号为28的邮箱,将上面的四个指针拨到了提示的方位。“咔哒”一声,邮箱门弹开,我从里面拿到了一张纸条,还有一把同样的钥匙。
“这里提示我们只能在非营业时间用钥匙进入钟表店。”我把纸条揉成一团,坐在邮局的椅子上叹了口气:“我们还要等六个小时。”
“这也没办法。”朋友安慰道:“说不定可以小睡一会。”
我们各自占据了一排椅子,躺了上去,朋友入睡很快,不一会便打起了鼾,我被吵得睡不着,只能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莱珂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我记忆里那个笑容甜美的小姑娘也许长成了少女,清冷的阿玛丽也许在瑞典变得愈加执着狂热,五年间的变化对于我来说本应极其陌生,却仿佛真的在我眼前一幕幕走过一样。这让我觉得无比怪异,不过,又有什么能比身处这个地方更加怪异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应该也睡过去了,钟声将我们吵醒。我和朋友冲出邮局的时候,天还是黑的,雨没有停,而时间显示在十点,钟表店已经关门,用钥匙开了门以后,阿玛丽的工作室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我不再妄自揣测,径直走到桌边,这上面有一个被拆开的钟表,上面有四颗宝石,一次可以按固定的路径移动一颗,以改变排列顺序。朋友已然很自觉地翻开旁边的一本笔记,里面只有两页提到了宝石,好像是阿玛丽与另一个人的探讨,里面写着如何放置宝石,校准齿轮才能使钟表更精确。
朋友翻开一页宝石的介绍,发现这里的四颗宝石分别是石英、虎眼石、孔雀石和红宝石,后面紧接着写:虎眼石应该放在石英左侧,孔雀石不能放在两端,也不能紧挨着红宝石,红宝石不能放在虎眼石旁。这样不仅可以使钟表更精确,还可以存储时间。
我觉得“存储时间”的字眼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并没有多想,只是按这个提示计算出宝石排列的顺序,将孔雀石、红宝石、石英和虎眼石依次放好,调整了齿轮,然后合上表盖。这也是一只金色的怀表,在我调整好以后,自动露出了表盘,我照着图纸上的提示,将分针调整到12点,此后,分针便开始在3点和6点两处有规律地抖动。
我和朋友相视一笑,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或许这就是最终的答案了,现在只需回到火车站,走完那个游戏,就可以再一次坐上火车。按照分针抖动的次序,我们将那个火车图标停在了右下角,然后,一声熟悉的轰鸣后,载着我们来到这里的火车重新出现在铁轨上。我和朋友走上这辆火车的时候,里面一切如旧,只是没有了我们曾经乘坐过的痕迹。
脱去潮湿的外衣,我再一次坐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朋友在我旁边,问:“你说这次我们能回去吗?”
“我想不能吧。”我静静地瞥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莱珂,和阿玛丽伏案疾书的清瘦身影,感到一丝即将解脱的平静:“我们会去到五年后,阿玛丽在老宅的餐桌旁等着我们。”
三
1937年,是莱珂失踪的那一年。动荡的时局似乎并没有对小镇人们的生活造成显而易见的影响,甚至不如一个年轻女子的消失更加具有冲击力,此时的阿玛丽已是一位成熟的机械专家,如果钟表匠人也有三六九等,她无疑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塔尖。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近照,那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子的脸,栗色的长发依旧紧紧地盘在脑后,眉目比十年前更加深刻,皮肤因终年少见天日而十分苍白,也许是因为刚刚得知妹妹的噩耗,她的神情透露着一股忧郁,嘴角向下,形成一条冷冷的弧度。
那时她已非常富有,足以在任何一个国家过上舒适的生活,却不知为何依然回到了她出生的那个小镇,此外,也不曾有人见过她佩戴珠宝或开起轿车,阿玛丽·雷文朴素如常,即便她所投资修建的那座塔楼完工数月以后也是如此。在塔楼动工的那段时间,小镇里的人每天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都对这个多年不见的雷文家长女好奇不已,到她去火车站接回从女子学校毕业的莱珂那天,帽檐下的脸庞才短短地露出一瞬。
她还是穿着灰色的斗篷,戴着手套以保护那双制作精密仪器的手,在接过莱珂手中的箱子时,显得热情又急切,而二十二岁的莱珂则反常地一言不发,花朵般甜美的笑容消失不见,湛蓝双眼充满不情愿和疏离,她似乎不愿意和姐姐接触,也不打算回应阿玛丽的拥抱。这对姐妹的性格仿佛被对调了,可阿玛丽的行为明显透露着讨好和补偿的意味,在一直以来的神秘面纱之下,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当我们走下火车时,我还在想这对姐妹最后一次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该是什么样的场景,总归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冷清。我的朋友因为淋了雨,又在火车上待了许久,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我大概也是一样,所以我们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一次,没有了图纸,火车站也有消失不见,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几乎全然陌生的小镇。镇中最大的建筑是一座塔楼,就是阿玛丽修建的那一座,塔楼前的铁门是锁着的,两片半圆形装饰因此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上面有一圈玻璃球,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四个,对应二十四小时制,倒也符合阿玛丽酷爱钟表的个性。
现在依然是黑夜,在我进入这个世界以来,仿佛从来没有过白天,太阳的缺席令我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像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饥饿感的消失又令我觉得不过是短短一夜。镇里的主街旁挂了一排小灯,此前我们都在幽暗中行进,这个发现无疑令人感到欣喜,朋友咧嘴笑着去找灯的开关,却遍寻不到,我想起上一次在地下室吊着的绳子,试探性地拉了一下挂绳,果然,灯泡亮了起来。虽然没有开关就可通电看起来十分诡异,但这淡黄色的灯光依然在黑夜中给予了我们两人极大的慰藉。
我们从小镇入口开始拉灯,灯泡的个数不多,因而灯泡之间的距离也不短,我们互相追逐着重新回到塔楼前时,立刻发现了这里的不同之处——大门上的二十四个玻璃球中,有一半全部亮了起来。
“看来这不是普通的玻璃球,而是灯。”朋友将手里的灯绳再一次拉下去,对应的一个小玻璃球应声暗了下去,再拉,又亮了起来。
“你说会不会等我们把灯都打开,就能进去了?”他摸着下巴打量面前的门锁,若有所思地说。
我刚想讽刺他一句,他却立刻自己摇了摇头:“我觉得以前面的经验来看不可能,大概和火车站游戏一样,这就是我们最终要解开的密码。”
“倘若真是如此,阿玛丽会不会是在塔楼而非老宅的餐厅中等待?”我思忖道:“这座塔楼似乎对她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听说除了莱珂,没有其他人能够得到进入的许可。”
“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朋友皱起了眉:“我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让我后背发凉。”
我仔细想了想,发觉在凭空出现的那些关于阿玛丽和莱珂的记忆里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是她们双亲的坟墓。”
朋友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她为什么要在父母的坟墓上修建塔楼?这……这是不敬的!”
我盯着面前尖尖的塔顶,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周围还存留着常在墓地旁种植的树木,仿佛是塔楼的守卫。这里整体的风格并不像圣母院那样,给人悲悯崇高之感,甚至比不上有些村子里的教堂,没有一点叫人心生平静的力量,反而像是一座巨大的棺材,耸立在黑夜与如刀如剑的树林之间,神秘而冷清,和它的主人阿玛丽·雷文一样。
“你知道雷文夫妇当年的死因吗?”
朋友挠了挠头:“隐约记得一点,好像是得了重症,不治身亡,去世的时候年纪都不算很大,最多有四十岁吧。”
我点点头:“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阿玛丽对钟表的喜爱变成了痴迷,她似乎对时间格外感兴趣。”
“这不奇怪,莱珂出生之前,老雷文最喜欢把她带在身边,给她看各种各样的钟表。”
“不,现在看来绝不是这么简单。”我拉着他向雷文老宅的方向走去:“你还记得那些记载了宝石品种的笔记吧?之前我以为那句话不重要,现在看来,我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了,她是认真的。”
朋友被我一路拉着,走得跌跌撞撞,不明就里地问:“什么话?”
“存储时间!”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忘了吗?她提到的那个研究,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不是什么壁虎,而是那只钟表,能存储时间的钟表。”
“那她为什么要用动物当实验材料?”
“这我怎么知道?”我来到老宅门前,推开了那扇更加破旧的大门。有些想法开始在我心中滋生,尽管臆测的成分很大,但我还是不受控制地想,或许阿玛丽是因为挚爱的双亲早逝,因此对生命的留恋变得无比强烈,而钟表这一和时间联系最为紧密的物品,从此成为了她的精神寄托。由于天分极高,阿玛丽在访学期间发现了时间可以存储这一事实,于是一头扎进了这项研究,直到战争爆发才不得不回到这里,用她积累下来的财富在父母的墓地上盖了这座塔楼,用来继续研究……或者仅仅是为了纪念?
我不清楚。
老宅里这次多了两部安在墙上的电话,在房子的两端。我和朋友一人研究一个,很快便发现,这上面的按键是互补的,我这一部电话只有‘0’、‘1’、‘2’、‘3’、‘4’、‘*’、‘#’几个键,‘5’、‘6’、‘7’、‘8’、‘9’、‘+’、‘~’则在朋友那一部上,每部电话都有五个空格,说明我们最多只能一次按下十个键。我尝试着依次按过去,随着手指的动作,白色的字母浮现在半空中。我盯着那些没头没尾的话,似乎只有‘2’代表的那一句“嗨,莱珂……”是个开头,其余则都是半句半句的形式。
我拿起话筒,文字消失了,当我放下以后再按下剩下的两个键,其他的文字也显现出来。我的朋友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支铅笔,正满头大汗地抄写那些文字,我走到他身边,戳戳他的肩膀:“这好像又是一个需要合作的线索,你看像不像上学的时候做的那些拼句练习?”
“真是这样,那也不难嘛。”朋友抄完剩下两个句子,来到我的电话前。这是一通电话留言,‘2’肯定是第一句,有了开头,剩下的便简单多了,我们很快将按键的次序排好写了下来,那些句子连起来是这样一段话:
“嗨,莱珂,真高兴你终于决定拿起电话,我已经给你留了好多条留言了!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先别挂电话。我真的想让你知道,在我离开之前,我做了个东西来陪你,我本想早点告诉你的,但你……算了。你还在吗?你应该已经发现那只白鸦不见了吧,就是你取名叫卡尔的那只,我给你做了一个新的,在楼上。而且更好的是,这一个不会死。”
读完之后,我的感觉有些一言难尽。一方面,阿玛丽(有可能)弄死了妹妹数年来视为朋友的白鸦,一方面却又如此贴心地给予妹妹这样一件礼物,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到现在为止,我对这个不熟悉的女人态度已经十分复杂,也放弃了继续猜测那些动物的去处,只是按部就班地从排列好的一串字符中挑出我的电话上有的几个键按下去,然后拿起了话筒。果然,这回的次序是正确的,一架梯子静悄悄地从天花板处下降,我和朋友依次爬上去,到了老宅的二楼。
这里简单得很,只有一张长桌,靠着墙,墙上贴满了图纸,似乎就是机械鸟的原型。朋友提着墙角找到的鸟笼回来时,我正盯着正中央的图纸出神,这是唯一一张没有画着机械鸟零件的图,是一个类似于钟表的图形,被一条竖线一分为二,左边画着一个看起来像半个天平的图案,右半边就是那只机械鸟的头部。正好,此时朋友把鸟笼放在了桌上,笼子底座是个三位密码锁,结合刚刚的电话留言,我们毫不费力地便用“Kol”打开了它。
机械鸟的眼睛开始发出强弱不一致的闪光,有了上一次怀表的经验,我们立刻在纸上记下了明暗的顺序,等到一个周期结束,又赶紧确认了一遍。我摩挲着那张特殊的图纸,看了朋友一眼,他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这可能是在提示我们,塔楼大门的灯亮灭的顺序。”
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但那个像天平的东西是什么?
朋友提议去钟表店看看,我同意了。那只机械鸟被我们放回了原处,不知为何,只要看到它,我的心底便会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忧伤,仿佛是莱珂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开始想象失去身边这个笨家伙的感觉。想到这里,我对于阿玛丽微薄的恐惧之情又增加了一分,对于妹妹的朋友仍能亲手杀死(现在我大致确定是阿玛丽干的了),可见她的疯狂和对于人情世故的淡漠程度。
钟表店又有两台一模一样的机器,像是电视机,可屏幕上下有两排小灯,旁边还有九个画着不同形状的按钮,怎么都不可能是用来接收频道的。开关是个手柄,我将它扳到‘开’的位置,屏幕亮了起来,几秒钟后,显示出一只鸟的形状。我试着按了一下那九个按钮中画着鸟的一个,“叮”的一声,第一排的小灯亮了一个,朋友跑过来看,十分不解:“我的屏幕上为什么没有鸟,只有半个省略号?”
“可能是因为你运气不好。”我幸灾乐祸地说,紧接着,屏幕上下一个图形便出现了,是半个省略号。我愣了几秒,灯灭了,手柄也弹回了‘关’的位置。
朋友挑了挑眉:“看来你的运气也不过如此嘛。”
我自知理亏,闷头打开手柄又试了几次,盲猜出三四个以后觉得不行,只好催促他赶紧再打开手柄,我们同时来按。第一个是鸟,这次我们面前的小灯都亮了一个,第二个的提示在他那里,是一个单词“蠕动”,我之前已经试出来是蛇,便赶紧按了下去。前几次都比较顺利,可中途我的朋友手忙脚乱按错了好几回,每一次错误都要重新开始,导致我的火气越来越大,连声埋怨,恨不得把另一台机器也拖过来自己操作。
“别急嘛。”朋友有些委屈:“前面的已经记住了,后面就越来越容易了。”
我不大想理他,只是怒气冲冲地再一次搬动手柄,重新开始。
最终使两排灯全部亮起来时,屏幕上出现了下一步的提示。我的是两个同心圆,圆心处固定的指针分别指向两个不同的方位,这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邮局。他的屏幕上则是数字“34”,阿玛丽肯定在34号邮箱留了什么东西。
我们离开钟表店,往邮局走去,沿途顺便把从塔楼到邮局的十二个灯泡按照机械鸟的提示点亮了。34号邮箱里有一封电报,更里面的柜台上放着一个奇怪的装置,灯泡,收音机和一个可以按动的机器通过电线连在一起。当我的朋友读电报时,我尝试着按了按那个机器,就像第一次发现蒸汽机那样,随着我按下它,空气中开始出现白色的痕迹,不同的是,这一次只有点横,没有字母,看来这东西是摩斯电码装置。
真是煞费苦心。我突然感到有些想笑,连忙让朋友把电报拿给我:“那是我的摩斯电码提示,让我看看。”
朋友将纸递给我,我沉吟片刻,抬头看着他:“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我以为会是一堆点横的。”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呀。”他指了几个单词给我看:“长和短都写得很清楚,你看,‘感觉我离开好长时间了,但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仍然感觉时间很短,短到我都没法完成我的发明,现在我们将拥有有史以来最长的寿命,长到你想不到,再重复读一遍这条消息,我就会指引你的道路。’长短短长长,长短短长长,不是很清楚吗?”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机灵的时候。”我由衷地夸赞了一句,按照他解出的提示打出了摩斯电码。由于早有准备,当灯泡亮起来的时候,我迅速在纸上记下了顺序,恰好也是十二个次。
“怎么样,我也不算拖你的后腿吧?”朋友一边拉灯,一边喜滋滋地回头看我。我点点头,勉为其难地夸他:“你当然是帮了大忙。”
他拉下最后一个灯绳的时候,塔楼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们走进这片曾经是墓地的地方,心中除了对于可能要离开这里的激动,更多的还是对莱珂失踪事件始末,以及阿玛丽设计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的好奇。这座意义特殊的塔楼不知埋藏了多少秘密,那个奇异的女子,阿玛丽·雷文,会不会正在塔楼的顶端等待我们呢?
一楼出人意料地寒酸,地上已经出现了裂痕,只有一盏灯,隐隐地照亮了角落里的梯子。白色的文字开始在半空中浮现。我们屏住呼吸,开始阅读——
“在瑞典的这些年使我有可能最终完成我的研究。”
这一句读完之后,没有再出现其他的文字,我们顺着梯子爬到上一层,果然,下一句开始浮现。这些文字连贯起来,像是阿玛丽·雷文的自白,也像是给我们的留言,我们一层层往上爬,文字越来越多,房间里也不再空无一物。最初只有地板上散着两三个玻璃瓶,上面贴着写了数字的标签,大小不一,毫无规律,慢慢地,瓶子越来越多,我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重,到最后,我们几乎是拼命地向上爬,想要得知事情的结局。到顶层时,我们被满地的瓶子绊倒,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我反复检查了属于莱珂的钟表,它按照该有的方式运行着。对我来说,一只白鸦在表盘里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花了数年时间为我们收集时间,以此延长我们的生命。可最终,她消失在表盘里,我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她。”
这便是我们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得知的全部。文字一段段显示的同时,整件事情逐渐浮出水面,在我的脑海里有了清晰的轮廓。
阿玛丽十九岁时前往瑞典,并在那里开始了自己的研究。在四处访学的过程中,她汲取了更多的知识,也了解到了存储时间的技术,为了试验,她先是找来各种各样的动物,吸收进表盘,当它们最终出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奄奄一息,而阿玛丽则日渐感到自己成长的轨迹放慢,生命在不断延长。后来她回到了镇子,开始着手制作另一个存储时间的钟表,预备留给莱珂。
在用掉了所有能找到的动物以后,她将目光转向了莱珂的白鸦,而莱珂便是在那时与她大吵一架,毅然离开老宅,到镇外上学。此后的五年中,失去妹妹信任的阿玛丽尽管努力想要尝试用机械鸟弥补裂痕,却依然没有停止收集时间,只不过,这一次她开始收集人的时间。等到阿玛丽归来的那天晚上,十点半,她们最后一次争吵,绝望的莱珂跑了出去,一个半小时以后,她回到老宅,在阿玛丽面前拿起了那只给她的金色怀表,拨动分针,就此消失在表盘之中。
阿玛丽想要寻找的妹妹,已然迷失在这个钟表的世界当中。而我们,我们在最顶层看到了两个空瓶,随着体内的一道蓝光被抽出,瓶子上的空白标签显示出了两个一样的数字:138。
最后一段文字浮起,我们瘫坐在地上望着那两个瓶子,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被设计的愤怒此时被这疲惫冲淡,也已成了无可奈何。在我们滞留此处期间,所消耗的一切时间都被钟表存储,成为阿玛丽·雷文的下一段养料,而消失的莱珂,恐怕并不愿意面对姐姐的谜题,选择了在此中消亡。
金色的怀表掉落在我们面前的地板上,我机械地拿起它,拨弄分针,调到十二点,拧紧发条,随着一阵熟悉的眩晕,我们终于离开了这里,再睁开眼睛,是原来的房间。手机闹钟正在拼命地响,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屏幕微微发亮。我迷茫地坐在原地,思索着这一切,我的朋友揉着眼睛,看起来和我一样茫然。
或许在1932年的记忆里,我提到手机的时候就该发现,这是并不属于那个年代的产物,事实上,我知道手机,知道电脑,知道种种几十年以后的事物并习以为常,却并不认识阿玛丽,也不认识莱珂。时间和记忆的把戏从我们拆开信封的一刻便已开始,当我们开启封口,便已无可避免地被强加的记忆冲昏头脑。这整个世界不过是她留给我们的一段迷惑性的表演,只有我的138小时被永久地抹去,加在了阿玛丽·雷文的生命里。
此时此刻,活了近一个世纪的阿玛丽依然在寻找她的妹妹,并且收集着每一个人的时间,可能用信件,用游戏,或是用文字,我们绝不是她唯一的目标,她的野心已扩展到世界各地。或许,此刻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也还没有意识到,从开始阅读到现在的时间,都已悄悄地离你而去,被存储在了阿玛丽的金色怀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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