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谢恒死死的攥着我的袖摆,断断续续的声音近在耳畔:“你……你……”
他说不出来话,拉着我袖摆的手也渐渐无力。
我注视着这个的男人,缠绵病榻已经让他丧失帝王该有的气度了。
我笑了起来,轻柔的说:“陛下,不要着急,御医说您会好起来的。”我伸手端起旁边案台上的药盏,“来,喝了药就好了。”
他死死的看着我,唇抿的紧紧的,我弯腰把褐色的药汁送到他唇边,恍若未闻的撬开他的牙关把药灌进去,他的神色渐渐的绝望,我柔声安慰他:“这是您每日都喝的药啊,就好了,陛下。”
一碗药渐渐的见了底,我端着手里的瓷碗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抽搐的挣扎了两下,终于无声无息了。
他死了。
捏在手里的瓷碗触手冰凉一片,我怔然片刻,放下手里的碗,理了理裙裾,走到旁边,拿起准备好的诏书,推开殿门,淡淡的说:“陛下薨天了。”静止了片刻,有痛哭声顺着风声传过来。
颜真在这些哭泣声中抬起头来看我,我把诏书递给身边的李总管,然后回望过去,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渐渐攒出了些许笑意来。
李总管读诏书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传位二殿下谢尧……皇后顾氏可垂帘听政……颜相国并江侍郎二人辅佐朝政……大殿下谢氮及其生母傅氏赐地集……”
李总管的话音刚落,傅采薇从旁边闯进来,声嘶力竭:“不——陛下他不会这样对我的,不会的——一定是你动了手脚对不对?”
我笑了起来:“皇贵妃,即使是伤心过度,话也是不能乱说的,”侍卫很快过来把她拉了下去。
她嘶喊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拉过尧儿,他的神色懵懂,颜真眼神柔和的看着我们,然后俯身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大臣群呼而拜。
我想到了谢恒。谢恒费尽心思得到的江山,此刻被我玩转在手掌心,他心爱的女人和他最宠爱的皇子,生死不过是在我的一念间。
二
因为陛下的丧礼,我已经两日未曾合眼,傅采薇闯进来的时候,我正支着腮小憩。
我还没有动怒,她却以更磅礴的怒意来质问我:“顾长歌,是你在遗诏上动了手!”她冷冷的笑起来:“你怀的那个尧儿不知道是谁的野种,陛下怎么可能……”
“啪——”
她捂着脸颊不可思议的转过头来望向我:“你竟然打我?”
“啪——”我又甩一巴掌过去,她的脸颊很快浮起指印,她蠕动着嘴唇,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哀家打你了吗?”我看着殿里的侍从,淡淡的问:“你们看见哀家打傅贵妃了吗?”
宫人一致的摇头,“奴婢们并没有看见。”
我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沉声问:“难道除了哀家之外,你们都瞎了吗?傅贵妃脸上的指印是她自己打上去的吗?”宫人诺诺不语,我欺身上去,“哀家是打你了?你要如何?”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面如死灰。
很快有宫人过来押着她离开,我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微笑,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了。
颜真没有让我失望,在尧儿登基的那一日,他亲自带来了傅采薇和谢氮的死讯给我。
“……回封的马车受惊,傅采薇她们连人带车坠入山崖,尸骨无存。”他从身后环住我的腰,语气喃喃:“傅采薇死了,你高不高兴?长歌?”
我向后靠在他的怀里,妆台上的铜镜里映出我们相拥的姿态,我可以看见自己冷然的表情,红色的唇一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自然很高兴。”
他收紧手臂:“明日那些大臣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怕是要闹翻了天。”
“随他们去。”我抚上他扣在我腰间的手:“有你在,他们也闹不出什么来。”顿了顿,我问他,“尧儿登基了,你开不开心?”
他低笑出声,下巴抵着我的发顶,笑的温情脉脉,喟叹道:“我自然很开心。”
这样的场景让我恍惚了一下,我没有再说话。
傅采薇和谢氮的死亡,如我意料的那样沉浸下去。
尘埃落定,午后绿鸢给我梳头,突然微微顿了顿,我向她伸出手:“拿来。”她犹豫了一下,把一根白发放到我手心。
我想起了自己的豆蔻年华,那时的我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嫁一个琴瑟和鸣的郎君而已。可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得自己去争取来才行,我要是不狠,如今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个人,恐怕就是我了。
三
晋和三十年,我爹做主把我嫁给谢恒。
这件事被我娘拦住了:“老爷,长歌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啊!谢恒是二殿下,中宫和大殿下能让他活下去吗?你不心疼她,我却不能不为长歌的未来打算。”
我爹过了片刻才开口,语气无奈:“陛下恐大限将至,托我照顾二殿下,?我不得不从啊!”
我娘怔然片刻,默然落泪:“世间这么多女子,为什么偏偏是长歌。”
我那时心性未定,闻言并不觉得有什么,我甚至还偷偷的去瞧了瞧谢恒。我趴在墙头上往他府里张望,在院子里一棵开的正好的梨树下面,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衣坐在下面,丰神俊朗,我丢了一颗石子过去,喊:“谢恒——”
他在纷飞的花瓣中迷茫的往这边望过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对他那张脸很是满意,所以指着自己大声的对他说:“我叫顾长歌,是你以后的妻子,你要记得我。”
他不明所以的蹙起了眉,茫然的点了点头。
六月底的时候,我便嫁给了他。
陛下带病亲自主的婚,低头行礼的时候,透过盖底可以望见红色绣鞋上我亲手绣的鸳鸯,那时候,满满溢在我心中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我想,谢恒他虽然贵为皇子,但中宫把持朝政,他肯定受了不少的苦,所以我要对他很好,让他不会再吃任何的苦楚。
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待他好,从新婚那夜他掀开我的盖头后喃喃的念出了我的名字开始。
新婚后他曾经送过我一盒胭脂,红色的锦缎盒面,上面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饶是我脸皮再厚,也不禁轻轻的红了红,为了掩饰这种羞意,所以佯装嗔怪的问:“你送我胭脂干什么?”
他从我身后搂过来,下颚抵在我的发顶上,我和他一起看着倒映在铜镜里相依相偎的人影,他的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心微蹙,可双眸里的笑意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他的视线看着镜中的我:“赠卿胭脂扣,予我长相思。”
一刹那心里像是被打翻的蜜罐浸着,我记得自己当时低下头去,过了半响,才慢慢的回答:“无以馈君意,唯有朝暮念。”
他拥着我的手渐渐收紧:“朝暮念……傻子,我就在你身边,你时刻就能看见我,何须朝暮念?”
你看看这个男人,说的话半点不放在心上,偏偏我却入了耳,进了心,再也不能释怀。
八月初二,撑了两个月的陛下终于没有撑下去,在戌时薨天了。
我和谢恒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来自我的父亲,他披着黑色的斗篷,语气又急又快:“二殿下,陛下薨天了,中宫把这个消息封锁了,宫中的李公公受过我们顾家的恩惠,拼死把这个消息传了出来,中宫已经派人带着人马过来了,马车微臣已经给您备下了,您上车之后,一路向西,去联络镇北将军。”
“那长歌呢?”
“她走不了,等中宫派的人来了,她要给您争取时间,”我爹急急地回答他,连臣子之礼都不顾,用力推了他一下,他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却极快的回过头来看我,一双眼红得像要滴血,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我爹已经拉着他往外面去了,“快走啊,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只来得及对我说一句:“长歌,等我——”
我听着外面的马车离开的声音,敛了敛神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我会等他,等他白马戎装,回来接我。
四
大殿下的人马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子时的时候,府门口传来纷沓的马蹄声,门口都是举着火把的骑兵,为首的那个人握着马绳,一跃从马上下来,向我行了一个礼:“微臣颜真,奉陛下之令请二殿下入宫。”
我把背挺的笔直,语气淡漠:“阿恒病了,现在不宜见驾。”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张脸掩在盔甲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意:“二殿下要抗旨?”
我笑了一下:“你说的什么话,阿恒身体不适,再说了,陛下的身体虚弱,应该好好休养,若是阿恒这个时候进宫打扰陛下,过了病气给陛下,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他站起来,视线在我脸上逡巡了片刻,我任由他看着,他却突然笑了,摘下头盔,露出清俊的一张脸,说:“不知殿下得了什么病,微臣略懂岐黄之术,微臣倒是可以替殿下诊断一下。”
“不用了,”我伸手拦住他:“已经请过大夫了。”
他起了疑心,唇边依旧带着笑径直走进来:“得罪了,只是天下医者心,待微臣替二殿下诊断之后再请罪。”
我拦不住他,他一闯进去,他身后的骑兵也进去了。
我见势也不拦了,这个时辰,阿恒早都已经走远了,他们想要去追,也是追不上的了。
不过一刻钟,颜真就带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微臣真是小看了您。”
我站在一旁含笑不语,他意味深长的瞥了我一眼,然后径直回宫复命。只留下十几个骑兵守在府门外面监视我。
陛下薨天的消息是在第二天辰时发出来的,举国同哀,服丧三日,我被囚禁在皇子府里,静静的等待消息。
登基成新皇的谢湟来见过我一面:“弟妹应该还不知道吧,顾大人新犯了事,已经被扣押在大理寺了,只有我那个好弟弟才可以证明顾大人的清白,可我现在找不到他,只要弟妹你告诉我,那顾大人就可以沉冤昭雪了。”
我冷笑一声,默而不答。
要想要从一个人的嘴里掏出消息来,大理寺有千万种的法子。那真是生不如死的一段回忆,烧红的铁烙到皮肉上的时候,泡在辣椒油里的皮鞭抽在身上的时候,很多撑不住想咬舌自尽的时候,我都会想,阿恒让我等他,要是等他回来,我却不在了,他会不会很伤心?我怎么舍得让他伤心。
我再次看见颜真是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穿着白色滚黑边的袍子站在床边,正细细的打量我,目光复杂,看见我醒了,才淡淡的说:“你对二殿下的情意,倒是令人钦佩。”
我偏过头,他没有在意,继续说:“你那时就是说了他去找了镇北将军,陛下也是没有法子伤他性命的,你又是何苦?”
我猛的转过头看他,半响才笑出来,声音嘶哑:“我不知道阿恒在哪里,你不要想着套我的话。”
他摇了摇头:“天下人都知道了,他已经带着镇北军打过来了。”说完嗤笑一声,眼神不屑,“他如今是镇北将军的乘龙快婿,温玉满怀,过得比你想的可要好多了。”他的语气怜悯,“为他受的这些罪,值得吗?”
我没理会他,他站了一会儿,也就走了,屋里静下来,身体上的痛就越发的清晰起来,四肢五骸都像是躺在刀尖上一样,一阵阵的泛着痛。
我知道他和我说阿恒娶了镇北将军的女儿不是在骗我,他孤身一人,有求于镇北军,若不许下盟约,镇北军怎么会冒险帮他?我从怀里取出他送给我的那盒胭脂,细细摩挲着上面的戏水鸳鸯,想起他温柔的眉眼,他对我说:“赠卿胭脂扣,予我长相思。”
我相信他,他会白马戎装过来接我,到时我要扑倒他怀里,对他说我的思念。
颜真被派来看守我,我坐着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自斟自饮,说一些不想关的话。他说的时候我从来不去搭话,他也不介意,有时就一个人在我旁边摆一副棋局,一个人下着。
我再一次听见阿恒的消息,是在半个月之后。
他那天既没有下棋也没有和我说话,只是拿着一本书坐在我旁边看着,我起身要走,他的声音就淡淡的传过来:“想不想知道你夫君的消息。”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他说:“谢恒领着镇北的军队,手里拿着先皇传位的诏书,一路打过来倒是会收买人心,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攻进来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
他站起来,慢悠悠的:“这天下只有我不想要的,倒还没有我要不到的。”
我看不透他:“你是大殿下的人,何必和我说这些?”
他慢慢走开了:“天下之大似隼游,谋臣择良主,哪有固定不变的道理?”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问:“你背叛大殿下,那你新选的主子,是谢恒?”
“不,”他回头望着我,唇边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定定的看着我,仿佛笃定:“我择的良主,是你。”
五
颜真没有骗我,十一月,秋风渐收,寒意微生,谢恒带着镇北军势如破竹,已经兵临洛阳城外,谢恒围城,让谢湟自己交出政权。
颜真唇边挂着笑意:“这时谁先出兵,谁就是百姓眼里的罪人,便就失了民心,也就失了取胜的可能,这场拉锯战,胜的人只会是谢恒。”
“你怎么知道?”我瞥了他一眼。
他望过来:“因为他在洛阳的内应,就是我。”
我并不相信他,他看了看我的神色,倒是没有再说什么:“这两天要先把你从这府邸里弄出去,谢湟最多不出两天便会出兵,他现在要安抚朝中局势,震慑百官,等他想起你的时候,你就要成为祭军的亡魂了。”
我沉默片刻才问:“你这样做,难道不怕谢湟怀疑?”
“他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哪里来的怀疑。”
我一想也就释然了,也是,若是信任他的话,也就不会让他整日看着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了。
不过他到底是失策了一回,下午未时,就有人带支军队停在了府邸门口。
为首的那个人直接跨下马,带着人往屋子里闯,颜真见他们来势汹汹,所以不着痕迹的挡在我面前,冷静的问:“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粗声粗气的:“谢恒开始攻城了,陛下让我来抓他的娘们带到城墙上做人质,你闪开,别耽误了军情。”
我心神一震,极为震惊的望着颜真的背影,怎么会?
他的身子也僵了一下,可是声音还是慢条斯理:“我怎么知道你这旨意是不是真的,陛下让我监视她,万一出了差池,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来。”
那人有些不耐烦了:“麻烦,你跟着一起来。”说完就率先往府邸门口去。
他侧身低头轻声的说:“见机行事。”
出了府邸,他和我骑在同一匹马上,我坐在他的前面,他从我身后拉着缰绳,淡淡的对他们解释:“让她骑一匹马难保她不会逃走,这样子保险些。”
那些人哦了一声,没有疑心。
军情大概很急,所以他们策马奔在前面,颜真有心放慢速度,慢慢的拉开一段距离,那个领头的发现我们有些掉队,扭回头在空中挥了一鞭子,吼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快点。”
他应了一声,那个领头的又转回了身,就是这时,颜真夹了一下马肚,加快了速度,马头一转,进了旁边的岔道里。
疾驰的风在耳旁呼啸,片刻后,我才听见后面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和人惊惶的呼喊声:“快,快追。”
颜真在一个阴暗的小巷子旁把马嘞停,对我说:“快,下去藏好,没有听见镇北军破城的消息,千万不要出来。”
“那你呢?”
“我逃的掉,”他从马上俯望我,唇边还带着笑,静静的望着我,说了一句:“藏好。”然后就绝尘而去。
我转进巷子里,狭小的巷子有一簇破烂的簸箕,我钻进里面,挡住自己。
几乎是于此同时,追来的人骑着马从主道上呼啸而过。
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知道颜真他到底有没有法子脱身,我从怀里掏出谢恒送我的那盒胭脂,按在心口上,默默地念:谢恒,你要快点。
这场政变结束的比想象中更早,因为平日里备受中宫凌虐的宦官宫女们发生大规模叛乱,控制住了后宫。谢湟腹背受敌,城中百姓惶恐不安,想要投降,战士们毫无战意,这场仗,是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十一月十二日,镇北军破城。
十一月十三日,谢湟自杀。当晚,李总管打开宫门,谢恒带着兵控制了整个后宫,乱臣贼子已近诛灭,先皇后被囚禁,次日凌晨,局势彻底稳定下来。
我再次见到谢恒,是在皇子府邸中,我被守卫的侍卫拦在府外,这也不怪他们,这几日里我一直藏在深巷之中不敢露面,头发凌乱,裙衫上灰扑扑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也无怪他们把我当成乞讨的妇人。
我不愿意用这副样子报出自己皇子妃的身份让谢恒为难,所以掏出怀里的那盒胭脂递给侍卫,准备让他拿进府里给谢恒看,这样谢恒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这时却从府里慢悠悠的驾出一辆马车,大概是门口的争执吸引了车中人的注意,所以前面的车夫停了车,一只修长的手撩开帷幔的一角,声音柔媚:“怎么了。”
那个侍卫拱手:“小姐,没事,不过是一个疯婆子罢了。”
“嗯?”有人从里面把帷幔掀开,微蹙着眉心的谢恒从车中探出身来:“哪里来的疯——”他的声音在见到我时戛然而止,仿佛不可置信般,视线在我身上游走,然后定格在我手上的胭脂盒上,震惊的说:“长歌……”
车里的女子听见他的喃喃,转过脸来打量我,她唇角勾起一抹笑,眼神却是不屑。
谢恒从车上下来,走到我面前,神色有些尴尬:“长歌,是你,我还以为——”
我没有理他,定定看着他身后从车上下来的女子,问他:“她是谁?”
谢恒没有回答我,那个女子盈盈走过来,手叠放在腹上:“镇北将军之女傅采薇见过姐姐,”她盈盈的说,“我和夫君都以为姐姐您遭遇了不测了呢,若不是今日阿恒要陪我去佛寺为我们的孩子祈福,怕是要错过了,姐姐这幅样子是可是进不去着皇子府的。”
我的视线下移,定在她的小腹上,凸起的并不明显,我没有说话,看向一脸尴尬的站在她旁边的谢恒。
他俊美一如往昔,我一直相信,他娶傅采薇,是为了镇北军手里的兵权,我一直想着,他会这么急的攻进城里来,是为了早点见到我,是为了来接我。
如今他白马戎装而来,赴的却是旁人的约。
美人在怀,大权在握,他攻进城后的第一件事是陪着他的美人去佛寺为他们的孩子祈安,在我生死不明的时候。
我安静的望着他,转身欲走。
这时旁边却有人唤我的名字,我扭过头,一身狼狈的颜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被人搀扶着望着我,白袍子滚得灰一块黑一块的,头发凌乱,肩膀是大片染出来的血渍,他静静的望着我,眼里渐渐蕴出笑意,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我眨眨眼,将欲出的泪意逼回去。
六
谢恒在十一月二十日这天登基,改国号宁康。
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后。
朝中分成两派,一派以我爹为首,主张我是先皇亲自赐的婚,明媒正娶,一派以镇北将军为首,主张他是辅佐新皇登基的最大功臣,他的女儿已怀有皇嗣,而我至今无所出。这场立后之争相持不下,他在一次下朝后来我宫里问我:“长歌,你说怎么办。”
我几乎失笑出声:“这是陛下的事,后宫不得议政,此事全凭陛下定夺。”
他默然良久,叹息一声:“长歌,你不知道,我打仗的时候,采薇她一直守在我身边,她还有着身孕,我不能……”
我默默扭过头,我想我一直想要的答案,现在已经知道了。
我想起颜真对我说的话:“到了这种地步,你不争也要去争,你身上不是你一个人,你身后是整个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是让了,傅采薇登上后位之后,你和整个顾家……”他没有说下去,可是点到这里,我不得不心惊。
何况谢恒现在宠信着傅家,在登位后的宴席上,他饮着酒,状似漫不经心的提起:“寡人记得,先皇薨天的那晚,情况危急,顾爱卿来送信,把寡人推的踉踉跄跄的,这才逃了一命啊。”
我坐在他右边,看着我爹惶恐的离席跪在地上告罪,我无动于衷的握着酒盏,指骨发白,颜真在下面抬头望着我,目光怜惜。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的身后是万丈悬崖,我一退,粉身碎骨的不止是我,还有整个顾家要给我陪葬,所以我只能往前。
我盈盈一笑,跪拜恭喜他:“恭喜陛下,镇北将军手握重权忠心耿耿,傅妹妹身居六宫又身怀有孕,陛下圣恩浓厚,他们傅家定会感恩圣德,为陛下鞠躬尽瘁。”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脸色白了白,视线在我的脸上绕了一圈,我恰当的微笑,他的语气已经冷下去了:“长歌,此事尚在待议,你恭喜的有些过早了。”他缓和了一下神色,走过来拉起我,把我拥在怀里,语气柔和:“长歌啊,你可要尽早替寡人怀上龙嗣啊。”
他说完低过头来吻我,唇齿相依,我睁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闭着眼,睫毛微颤,像是情意深深的样子,我忍住翻腾的心潮,勉强自己承受,外面的袍子逶地,他睁开眼,目光触及到我身上,目光一怔,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一样,后退一步,问:“你身上这些是什么?”
他的目光惊恐而嫌恶,我突然想笑,这些是什么,是在他温玉满怀的时候为他受的伤,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所以留下纵横的伤疤,哪一道疤一道痕不是为了他?现在他却惊恐的问我,这是什么?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长袍,披在身上,然后看着他,带着笑意说:“陛下,您该走了。”
那个晚上细雨泠泠,他宿在了采薇殿,宫中的灯火跳跃,绿鸢小心的走进来:“娘娘,颜大人求见。”
臣与后宫嫔妃相见,按祖制是要隔着三尺帷幔的,他的身影被烛火层层的映射在帷幔上,我微微有些恍惚,隔着帷幔问:“你来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片刻,绿鸢端着瓷盘掀开帷幔走过来,瓷盘上有瓶瓷药,他的声音很轻柔:“这是微臣从东瀛求来的药,可以去疤淡痕,娘娘你……”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打断他的话,笑意未及眼底,语气冷漠:“连你也听说了吗?这身疤,是不是很恶心?”
过了半响,他的声音才遥遥的传来:“若是有人肯为微臣受这样的罪,微臣定把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尖怜惜。”这话是大不敬,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不是娘娘您的错,只是旁人的心不在您身上,您也要好好的保重您自己。”
他说完就退下去了,殿里静的呼吸可闻,我接过瓷瓶握在手心里,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是我最后一次哭。
立后这件事一直僵持不下,颜真送我的药很好用,身上的疤渐渐的淡了下去,谢恒开始宿在我宫中,十二月立冬的时候,我传出怀孕的喜讯,傅采薇最后一个筹码也没了,谢恒舒了一口气,在当月下诏书昭告天下,立我为后。
身为陛下最怕的,不外乎将军手握政权,外戚势大,功高震主,可这三样,他们傅家倒是全占了。
谢恒开始有意无意的提拔颜真,并和顾家一起制衡傅氏。
可是傅将军却明显不是这样想的,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当年要不是我,陛下也不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他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全是我的功劳。”
他这话说一两次谢恒还可以容忍他,可他太不知收敛了,先是强行加赋税,后又垄断了江浙一带的官盐,提高盐价,弄得民不聊生,载声怨道。
他有次盛气而来,头上青筋直跳,咬牙切齿:“实在是欺人太甚。”傅氏违制用皇帝的规格建造府邸,扩建马车出行列队,触及到了谢恒的底线,他终于没有再忍下去,吏部亲自列出来五十多条罪证,大理寺亲自来提的人,与傅氏有关的大臣全部被捕入狱,择日处斩。
傅采薇挺着肚子在御书房外跪了一个时辰,谢恒没有见她,直到她跪了太久,动了胎气,谢恒终于肯开门,召见御医为她接产。
她在当晚诞下皇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李总管晚上来见我,语气犹豫:“陛下下旨封傅氏为贵妃,她为镇北将军求情,娘娘您要早作准备,陛下说不定……”我抚着圆润的小腹,但笑不语。
他不会,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他或许喜欢傅采薇,但这点点的喜欢和皇位比起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他好不容易制住了傅家,怎么会放虎归山。
宁康元年八月,傅氏除了傅采薇,满门皆斩,傅采薇刚刚生产不久,听此郁郁寡欢,谢恒有意补偿她,所以要带着她和谢氮去行宫散心。
当时我刚好去探望傅采薇,她面色灰白的躺在床上,目光似死灰般,却奇异的笑着转头看我,目光从我高耸的腹部扫了一眼,说:“我不去,我这身子拖不了几天,行宫没有御医,陛下是想连我也一并处置了?”
难得的是谢恒没有生气,缓着语气哄她:“没事,我把宫里的御医都带上,你不要怕。”
我看着他们,想起颜真对我说的,他只是没把心放在你这儿。
他们很快启程去了行宫,我在宫里也算清净几天。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比预期里提前了半个月。
子时我发作的厉害,绿鸢红着眼睛去请御医,只是宫里的御医却真的都被谢恒给带去行宫了,宫门已经落锁,陛下不在宫中,宫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打开的。
绿鸢在我身边急的直哭,我还可以分出神识来,努力抓着身下的床褥,忍着痛意说:“快,去找颜真。”
我痛的说不出来话,神识一阵阵的恍惚,绿鸢似乎是跑了出去,遥遥的有声音一阵阵的响在耳边,似乎有人温柔的说:“……赠卿胭脂扣,予我长相思……”还有人一直在说,“你也要保重你自己……”我狠狠咬在自己的下唇上,血溢出来,我清醒了片刻,也不知煎熬了多久,听到了烦沓的脚步声,绿鸢喘着粗气的声音哽在耳边,一遍遍的哭着说:“娘娘,您放心,颜大人来了,颜大人来了……”我终于放下心。
母子平安。
谢恒在隔天傍晚赶了回来,我虚脱的躺在床上,尧儿的襁褓就在我的床边,谢恒的神色称不上和善,唇边挂着虚虚的笑意,目光漫不经心的从尧儿身上扫过,他问:“真是苦了你了。”
我敛眉:“臣妾不辛苦。”
他就朗声笑了出来:“也是,有颜爱卿在,哪里会苦到你?”我心下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扫了一圈,似笑非笑,“宫门落锁是祖制,他为了你,竟然敢带侍卫硬闯南门,这片赤子之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生的,是他的孩子呢。”
我蓦地抬头,眼神清冽的看向他:“陛下,您这是何意?”
绿鸢扑通一声跪在了旁边,不断的磕着头:“陛下恕罪,是奴婢求大人的,当时情况危急,御医不在,娘娘疼的失去了意识,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所以擅自做了主,求陛下恕罪……”
他神色渐渐阴沉:“瞧瞧,寡人说了什么了。”他笑起来,“寡人早就知道颜爱卿是皇后的旧识,你被囚禁的那段时日里,也是多亏了颜爱卿的照拂,这次他又救了你们娘俩,寡人应当是要好好谢谢他的。”
尧儿哭了起来,我恍若未闻的轻轻拍着他,谢恒就走了。
他在隔天又来了,把一封奏章递给我,语气很轻快:“这是颜真早上递给我的,你瞧瞧。”
我瞥了一眼:“陛下糊涂了,后宫向来不干政。”
他哦了一声,把手伸回去:“颜真今儿个向寡人请罪,说是犯了规矩,求寡人办了他,他是违了制,但救了你们母子,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笑了起来,漫不经心的:“这是他们臣子的本分,你要如何处置他与我何干。”尧儿突然笑了起来,我惊喜的看着他,对谢恒说:“你看看,我们的尧儿竟然会笑了。”
他的视线瞥到尧儿脸上,尧儿正在咯咯的笑着,他的眉眼微微有些震惊:“这孩子……”我笑了起来,随意的接过他的话,“嘴巴最像您了。”
他笑了起来:“唔,鼻子和额头也挺像的。”
他最后也没有处罚颜真,朝中的局势现在是颜真与顾家相互制衡,他不会动他。
尧儿满月的时候,就到了立太子的时候了。
朝中却突然出现了了另一种声音,说是立长,拥立谢氮为太子。
我是皇后,尧儿是嫡皇子,可是谢恒却真的仔细考虑起这提议来了。
他语义含糊的提议过:“皇后您怎么看。”
我笑了笑:“后宫不干政,陛下您忘了吗?”我舀了一碗参汤递给他,他心不在焉的喝了两口,我继续说:“您是一国之君,这该由您来决定。”
他愉快的笑了起来,临走前问我:“你这参汤煲的不错,你每日喝点对身体倒是不错。”
我看着青花的瓷碗,温婉的说:“陛下您喜欢,那臣妾就每日让李总管给您送去。”
他走了,绿鸢走过来,我收起笑,冷眼看着桌上的参汤,吩咐她:“拿下去倒了吧。”
参汤是不错,只不过这样的参汤我却是不敢喝的,袖中是颜真从宫外寻到的药粉,阳光正好,我突然模模糊糊的想起年少,却怎么也记不起对谢恒的情意是从何而来。
或许我没爱过他,或许爱过,只是那情意在这岁月里渐渐的淡薄,无迹可觅了。
他要立谢氮为太子,我半点意见都没有。
只是多可惜啊,他竟然在宁康二年就去世了,真可惜……
七
颜真看着梳妆台上的那盒胭脂,拿过来在手里把玩一会儿,笑着问:“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我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大概是未出嫁时的东西吧。”
他笑了笑:“改明个儿我再送个好的给你,这个已经旧成这样了,扔了吧,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笑脸,点点头:“好。”
赠卿胭脂扣,予我长相思。
我在心里冷冷一笑,谢恒,你如此负我,我无以报君恩,能报的,就是让你在九泉之下,看着这江山易主,然后朝朝暮暮,不得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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