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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山白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6415
聿刀

  

  作者有话说:大家记得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谨防电信诈骗!

  她是宇宙里遥不可及的恒星,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千万光年。

  一

  符白第一次进警察局,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接待她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警,看着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笑起来嘴角浮现的小梨涡很有亲和力。给她做笔录做到一半,这个叫作“楠楠”的女警便被同事喊出去了,剩下符白一个人坐在询问室里,望着四周空荡荡的墙壁出神,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询问室外的走廊上,同事把一沓文件丢给李楠楠,让她把一宗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资料录入系统,自己则腾出手去接饮水机里的热水。李楠楠翻了翻,没好气地说:“我这边还没结束,哪有时间管你的。”

  “你那个很快的嘛,登记一下不就好了。”接完水的男警察呷一口热茶,符白走进警局说要报案时他瞄过一眼,此刻很有把握地问道,“这次是借了网贷被催债、刷单被骗,还是遇到电信诈骗的大学生?”

  “不是大学生。”李楠楠纠正他的说法,“是博士。”

  对方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出来,被呛得咳嗽好几声:“博士?!那小姑娘看着还没你大呢!”

  她嫌弃他少见多怪:“人家十八岁就读到中科院博士了,能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吗?”

  “啧,博士都能被骗?”

  “年纪小,又一直在学校里待着,缺少社会经验。”李楠楠故作老成,拍拍同事的肩,“所以说啊,咱们向人民普及反诈防骗之路任重而道远——”

  他们你来我往说得正起劲,一道冷肃的声线陡然插进来:“你们两个不工作,在这聊天聊上瘾了?”

  走廊尽头走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肩膀很宽,穿浅蓝色警服,身姿挺拔得像松柏一样,冰冷的灯光照在他的额头上,显出一种眉眼深邃的俊朗。李楠楠立刻收起嬉皮笑脸:“赵哥。”

  赵观山微微颔首,经过她,推开了询问室的门。听到开门声,抬头看向门口的符白,与他四目相接的一瞬,两人俱是一愣,短暂的沉默后,赵观山率先反应过来,掏出手机点进了“国家反诈中心”App(软件)的后台,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报一下身份证号。”

  一共十八位数字,她轻声报数,他同步输入。

  “哥,你打错一个数。”一旁伸着脑袋看他打字的李楠楠热心提醒,“她说的是3224。”

  赵观山已敲下最后一个数字,闻言也没改动。询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连神经大条的李楠楠都察觉到了,她看看赵观山,又看看符白。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规矩如小学生的符白,这时候仿佛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不好意思,刚刚口误了,最后四位数是3324。”

  “赵哥……”李楠楠看向身旁男人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崇拜,“您这是未卜先知啊。”

  符白这个案子属于网络诈骗,她们学校里有人以募捐的名义在社交网站上发布虚假信息和钓鱼链接,导致不少献爱心的同学银行卡资金被盗刷,符白也在其中。察觉到被骗后,她联合计算机系的同学顺藤摸瓜查到了那个人的IP地址,并拿着掌握到的全部信息来警察局报案。

  符白做完笔录,留下联系方式,后续还是李楠楠负责跟进。

  等她走出警局,天色已晚,硕大的橘色落日照得视野里一片昏黄。她慢吞吞地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打算回学校时,发现有人已在此等候她多时。

  那人换了一身休闲服,抱着手肘靠在公交站牌下,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目光下行,盯着地面,大半张脸在浓密的树荫下,神情不辨。符白的脚步顿了顿,假装没看见,站在与他相隔两米远的路边。

  这个车站地处偏远,鲜有人迹,风吹过空旷街道,卷起几片落叶,一派萧瑟之意。

  最终还是他忍不住先开口:“被骗了怎么不告诉我?”

  “你被调来这个派出所也没告诉我。”她不冷不热地顶回去。

  赵观山的脑子转得很快,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重点,意味深长道:“哦——所以你一直知道我是哪个警察局的,明明我先前待的警察局离你们学校更近,你舍近求远,是为了躲我?”

  他目光瞥过来,挑了一下眉:“就这么在意我?”

  她不小心说漏了嘴,一时间无言以对,万幸453路公交车及时抵站,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匆匆刷卡上车,直到在窗边的位置坐定,胸膛里那颗惴惴跳动的心还没有平复。

  车开远了,在十字路口转弯时,她顺势回看了一眼自己刚才等车的站台。黑压压的树影铺了一条街,他还站在那里,夕阳余晖像斑驳的油彩,从树隙间漏下,落在他身上。随着车转过路口,那个身影也消失不见,只是他单手插兜的慵懒而散漫的模样,他含着笑有意无意望過来的眼神,像新鲜的墨印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晕染开来,与年少的赵观山一点点重叠。

  二

  两个人相识是偶然。

  那一年赵观山读高三,和符白的姐姐符景宜同班,是前后桌。景宜身体不好,临近期中考还住了一段时间医院,课程就这么耽误下来,直到放寒假也没有回校。由于体质羸弱,景宜平常就恹恹的,窝在座位上不大动弹,总是央求后桌的他帮忙值日或跑个腿什么的。

  长此以往,赵观山习惯了多照顾她一些,见她不回校,便将她桌上堆积成山的寒假作业整理好送去她家里。符景宜很高兴有同学来家里做客,请他喝果汁,还拉着他在客厅里一起看电影。电影的名字赵观山已经忘了,只记得是部喜剧片,轻松搞笑,演员夸张诙谐的肢体动作逗得他们时不时放声大笑,家中没有大人坐镇,二人更是无所顾忌。

  其间符景宜不小心碰倒了茶几上的果汁,他起身去厨房里找抹布,看见厨房的推拉门旁有一段木质楼梯,通往上面一扇紧闭的隐藏式折叠门。符景宜家住顶楼,这样一看,似乎是楼中楼的结构,他刚要问她家是不是还有一层,那扇白橡木的折叠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因为在看电影,客厅里的窗帘都是闭合的,暗沉沉的房间像一片幽寂的海,午后的阳光随着那扇门的打开,午后的阳光倏然涌入,刺得赵观山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睛。等眼睛逐渐适应光亮以后,他放下手,逆着晴朗冬日明亮得令人目眩的阳光,见到一个面孔陌生的小姑娘。

  她瘦瘦小小的,皮肤微黑,半长不短的刘海用小夹子束到头顶,露出光光的额头和两只富有神采的大眼睛,神色戒备,像一只充满警惕的猫。

  女孩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旋即绕过他,投向了他身后坐在沙发上的符景宜,冷冷道:“如果我是你,知道自己今年可能还要继续复读,大概不会有这么开心。”

  赵观山还没反应过来楼梯上突然冒出个小不点是什么情况,她们二人之间的战火仿佛一点即燃。在他印象里一向性情温顺的符景宜一反常态,吃了枪药一般,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对着小姑娘所在的阁楼大吼:“你说什么?!你咒我是不是!”

  女孩的声音透着一股与外表不符的冷静:“破罐子破摔随你,但别影响到別人。”

  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们的笑声又放肆,应该是吵得她忍无可忍了。赵观山看出来这是一对关系不睦的姐妹,试图在中间打圆场:“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写作业了?”

  她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他脸上,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果断把门拉上了。

  赵观山悻悻地摸了摸后脑勺,转头又要安慰被气哭的景宜。

  他一开始就知道景宜是上一届的毕业生,去年高考落榜,才回来插班复读的。但他从前不知道的是,每逢全市联考,分数能和第二名拉开断层的天才少女,老师们口口相传、交口称赞的学神符白,原来就是景宜的亲妹妹。

  符白聪明,还不是一般的聪明,是在聪明人里都要算顶尖聪明的那种。放在她的家庭里,属于基因变异。符爸爸自己都打趣说,他们祖上别说往上翻三代,就是翻上三十代,恐怕也没出过一个像样的读书人。可能上天对他们家三十代祖先在读书天赋上的亏欠,都弥补在符白一人身上。她上学跳级跟小朋友们玩跳房子似的,四岁读小学,八岁进初中,十四岁就被大学录取。

  明明比姐姐符景宜还小四岁,但在景宜高考落榜的那个夏天,她却接到国内好几所知名大学少年班伸出的橄榄枝。

  这样的女孩子,行事作风特殊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赵观山一边听景宜含泪控诉她这个妹妹平日里有多目中无人、尖酸刻薄,一边忍不住回想刚才与女孩面对面的一幕。她太早慧,虽然眉眼青涩,一团稚气,眼神却藏不住,深色的眸子里闪着猫科动物一样冰冷锐利的光。

  三

  赵观山和符景宜虽是同班同学,走的路却不尽相同,景宜是文化生,他是体育特长生,篮球项目的。因此除了上课,他还要花很多时间在球场上训练。

  后来再遇见符白,是他刚打完一场球赛回家的路上。

  巧的是,符白所在的大学校区就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他看见她在路边推着一辆爆胎的自行车,走得比蜗牛还慢。倒春寒的天气里,赵观山只穿了一件橘黄色的无袖球服,臂下夹着篮球,他个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景宜妹妹。”他这样叫她。

  她回头看到是他,不悦地皱起眉:“我有名字,我叫符白。”

  “要不要帮忙?”他朝她抬了抬下巴,食指顶着篮球在指尖打转,少年眼睛明亮如星,额头和鼻尖还蒙着一点运动后的薄汗。

  “不要。”

  她刚拒绝,下一秒他便把手里的篮球抛到了她怀里,腾出的两只手攥住车前杠一用力,直接将车扛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我知道前面拐弯那里有个修车铺。”

  “欸!”男生的动作利索至极,符白始料未及,眼看自己的车被他扛跑了,只好抱着球小跑着跟上去。

  太阳落山,华灯初上,灯光描刻行人的影子,在脚下绵延成倾斜的线。修车铺的老师傅说是铁片扎进了车胎,给换了新轮胎,还顺便给车链条和轮轴都上了点润滑油。赵观山和老师傅相熟,殷勤地蹲在车旁边帮忙递工具。

  车修得差不多了,他回头想找找她人在哪,目光一转,就看到女孩低着头站在路灯下,人小小的,头发短短的,像一朵小蘑菇,因为无聊,她手上小动作不断,先是以手作扇,扇走绕着路灯光柱上下飞舞的小飞虫,接着又玩起了手里抱的篮球,试着往地上拍了两下。

  篮球不比皮球,材质和重量都不一样,皮革的弹性没有橡胶好,女孩力气又小,球在地上弹不高。她日常一定不怎么锻炼,才拍几下球就气喘吁吁的,偏偏性子还要强,似乎跟这颗不听话的球较上劲了,要多拍它几下,鼓着脸的样子像个小包子。

  还是个小朋友呢。春夜里拂过一阵清凉的风,将她的头发吹成毛茸茸、乱蓬蓬的一团,他远远地看着,嘴角勾起一个不经意的笑。

  四

  复读一年,符景宜还是没考上好学校,不过总算勉强够到本科线,去了一所民办三本。倒是赵观山发挥超常,他通过体育专项测试获得了高水平运动员资格,在此基础上文化成绩也达标,顺利考去了符白所在的学校。

  虽然是同一所大学,但校园那么大,他们专业又相差十万八千里,本来不会有什么交集。

  只是无巧不成书,赵观山入学那一年,教育局新发布了深化素质教育改革的重要方案,号召重视智体结合、均衡发展,校方把这一号召落到实处,鼓励新生多参加非本专业相关的兴趣类社团。

  社团招新那天,玉泉路上各色帐篷一字排开,学长学姐们满腔热情,为了招新使尽浑身解数。赵观山一路走一路看,愣是没看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那个时候赵观山并不知道符白学术研究的方向是天体物理,景宜对自家妹妹的态度一向是讳莫如深,又或许连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知道。他之所以注意到她,纯粹是因为天文社的帐篷前门可罗雀,凄清得连条横幅都没有,与两旁热火朝天的摄影社和轮滑社对比鲜明,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整个天文社只有一个人在,手里捧着书,沉入一种与世无争的禅境里。他敲了敲桌面,对方没察觉,他复又重重敲了两下,桌后端坐如老僧入定的人才迟迟放下挡脸的书,赵观山冷不丁撞进书后那双熟悉的眼眸中,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对方懒懒地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又垂下去,淡淡道:“篮球社往前走。”

  不知是被她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还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刺激到,赵观山当即做了决定:“就是这里,我想入社。”

  那会赵观山还心存疑虑,为何加入这个社团连面试都没有,她什么也没问,拿来一张申请表让他填,填完就算过关了——难道是因为无人问津,成员寥寥,所以“求贤若渴”吗?

  很快,他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门槛为零的天文社,缺一个搬设备的苦力。

  社团的名字挺霸气,叫“西北狼天文社”,取自苏轼的《江城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寓意蛮好,成员们身上却是半点狼性也无,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像极了一群被圈养在象牙塔里的小绵羊。

  除了学校里的天文台,他们有时还会去光污染较少的郊外,以便更好地观测浩瀚宇宙和群星轨迹。当年还只是高中生的赵观山就能轻轻松松地单手拎起一辆自行车,自打进了天文社,他义不容辞地成为社团里干体力活的主力。

  一月初,天文预报显示,七日黎明时分,一轮残月将与金星、土星、心宿二星齐聚东南方天空,届时将出现“三星伴月”的美丽天象。

  一行人选定了郊区海拔最高的一座山——雁岗山作为观测点,这座山山势险峻,不是登山客的首选,依山而凿的石阶也是坎坷不平。符白提着一个装配件的小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及膝高的草丛里,一下重心不稳,差点仰面摔倒,幸亏赵观山从后面扶住了她。她道了谢,赵观山却不由分说,径直拿过她手里的手提包,手臂穿过包带,把包挎在左肩上,加上他本身的负重,约有十来公斤了。

  符白知道他若执意要帮忙,再怎么客气推托也无济事,于是落后他半步,伸手在他背后护着。他个子那么高,又走在她前面一级石阶上,她仰视他宽阔平直的背影,像春天里一棵茁壮生长的白桦树,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赵观山,你为什么总帮我,是因为符景宜吗?”

  他不置可否:“朋友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帮帮忙是应该的。”

  她没再说什么,反倒是他饶有兴趣地扭过头来逗她:“这样说来,我是你姐姐的朋友,你不应该叫我一声哥哥吗?”

  符白哪能让他在口头上占去便宜:“我比你早入学,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学姐?”

  没想到他这人从善如流:“学姐。”

  “到你了,叫声哥哥来听听。”

  “……”符白无视掉他油嘴滑舌的要求,一手抵住他背上的收纳包,推着他往山顶走。他们在山顶找到一块还算平坦的空地,众人散开,开始搭帐篷,架设天文望远镜,装配件、调平衡、对极轴,做好观测和摄影准备。

  入夜以后,山顶气温骤降,同学们三五成群,裹紧羽绒服挤在一处。唯独符白坐在远离人群的一块大石头上,笔记本摊开在膝头,一手举着手电筒,另一只手奋笔疾书。

  “别写了,对眼睛不好。”正当她停笔思索某个公式之际,一张五官立体深刻的脸凑到她旁边,“好不容易出来玩,别光顾着学习了。”

  “我们不是出来……”她更正他的说法,话说到一半,注意到他刚刚蹲下来时松手丢在她笔记本上的东西,是一朵玫红色的小花,手电筒的光一照,花色浓艳似凝固的红烛烛油。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中药叫照山白,就是这种小花杜鹃的枝叶或花晒干制成的。搭帐篷的时候在石缝里看到它,真奇怪啊,没想到深冬里也还有开花的。”

  女孩捏起那幼小的花瓣放在掌心,垂着眼,难得地露出怜惜的神色。

  他继续说:“我觉得你很像它。”

  她这才有了点反应,眉心微蹙:“你觉得我这个人有毒?”

  “不是……”她一本正经地问出声,他不禁失笑,又暗自佩服她学识的广博程度,竟然连照山白具有毒性这类冷知识都知道,“我的意思是,照山白耐旱耐寒,是适应性极强的植物,就算在最贫瘠的山谷和峭壁上也可以生存,这样坚韧自立的习性,和你很像。”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我爷爷是老中医,我们家以前是开中药铺的,所以我对这些药材还算有点了解。”

  黎明欲破晓的天是冷冷的灰色,像一块灰色的冰,起了雾,在山顶遥望山脚被夜色笼罩的城市,那些零星朦胧的灯火像掉进尘世的星星。他们在世间最静谧的一角,等待四颗明亮的天体在天穹连成一线。

  两个人并肩坐在石头上,因为冷,彼此都不自觉地往对方身上靠了靠。符白将声音压得很低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你刚进社团时是不是问过我,物理学那么多方向,为什么放着最热门的理论物理不去学,要选择天体物理,我那时没有回答你。

  “我房间里的窗户是天窗,天气好的晚上,躺在床上能看见星星,虽然只有几颗,但偶尔会见到一颗特别亮的,像是烟花绽放到最盛的那一刻时那样亮。银河系有超过1000亿颗恒星,人类眼睛可以看到的却那么少。

  “不觉得很迷人吗?隔着千万光年,我仍能看见它的光,甚至给我近在咫尺的错觉。”

  闻言,赵观山微微偏过头,视线穿透冬日拂晓时分的薄雾,落在她映着莹莹月色的侧颜上,他的心里流淌着平静的安宁和愉悦。

  五

  大四那年,符白获得了直博资格,本科毕业后直接攻读博士学位,这一年她甚至才刚满十八周岁。而大四的学长学姐一毕业,天文社成员也面临着大换血,因此有人提议赶在毕业前夕,组织最后一次社团活动。

  临近期末,一切从简,大家相约去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天文纪录片。不过赵观山已经提前接受了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两边的时间撞到一起,只能推掉后来的那个。

  电影散场后,同学们各自离去,只剩她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同门在同一个站台等公交车。

  公交车迟迟不来,她等得有些心焦,想要打车回去。那个男生颇有绅士风度,替她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示意让她先上车。出租车刚靠边停稳,符白的手还没搭上车把手,另一边传来女孩娇娇柔柔的声音:“师傅,麻烦去锦光小区。”

  符白收回即將碰到车门的手,直起身子,视线越过车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穿着藕粉色方领裙的符景宜,和她身边无奈微笑着的赵观山。

  “上车啊,不是要回家吗?”先一步钻进车后座的符景宜向她钩钩手指。

  这个小插曲本来可以就此翻篇的。

  偏偏当晚一家人在桌上吃饭的时候,景宜故意把这次偶遇拎出来讲,语气轻飘飘的,说下午撞见她同男生在电影院约会。爸妈听到消息都大吃一惊,追问她那个男生的底细。

  “不是约会,只是社团里的同学,大家都在,我俩等车等得久了点。”她解释着,说到后面,心里没来由地烦躁,“符景宜,你能不能不要乱编瞎话。”

  “我只是说我看到的,也不知道乱编瞎话的是谁。”

  她明显意有所指,符白放下筷子:“你别阴阳怪气的,我什么时候编过瞎话?”

  景宜的脾气也上来了,冷笑一声,模仿她平日里的腔调说道:“‘我们学校那么多人,我怎么会认识他。’是你说的,没错吧?”

  符白一怔。

  当年符景宜复读重考,出分以后,爸妈问起了那个高三时期很照顾她,会给她带作业和讲题的男孩子考去了哪里,知道是和符白在同一所学校后,觉得很有缘分,三不五时也会问符白有没有在校园里碰到他,可以邀请他来家中做客。

  她被问烦了,于是用那句话断了他们的念想。那时的她只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和符景宜的朋友有来往。

  这顿饭吃得不欢而散,景宜撂下碗回到自己房间,还不忘重重摔上门。符白一个人在厨房洗碗时,妈妈犹犹豫豫地走到她背后,斟酌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小景好像还蛮喜欢小赵那孩子的,你不会……”

  “妈。”符白立时打断她还没说出口的话,“和今天被她看到的那个男同学一样,我和他恰好是一个社团里的,没见过几次面,也没说过几次话。”

  她说得决绝,一字一句,近乎像赌咒发誓,似乎当真除了社团这点微薄的联系,再无其他。妈妈放了心,转身出了厨房。等她收拾完一家人的碗盘,擦着湿淋淋泛红的手出来,看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在放小品节目,熒屏闪烁的光映着三张洋溢着融融笑意的脸,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把景宜哄好的,总之,又是充满甜蜜和温情的一家人了。她站在厨房与客厅的交界处,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影里,忽然觉得这个家里的空气憋闷到她一秒钟都不能多待不下去。

  她以饭后散步为借口,拿了钥匙下了楼,在楼梯口撞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赵观山也没想到她会下楼,一时有些无措:“我发消息给你,但你一直不回我,正好我家离得也不远,所以过来看看。”

  “刚刚没看手机,不好意思。”

  他向她解释今天中午是他们高三同学聚餐,下午大家一起去唱K,从KTV出来正巧就看见马路对面打车的她,景宜说可以省一个人打车的钱,当下横穿过了马路,他在后面追得心惊胆战。其实不必他跑这一趟专程来解释,当时见到他俩,她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走到离楼梯口有段距离的长椅上坐下,长椅旁立着一杆路灯和一棵很高大的柳树,树影婆娑,细长的枝条纷纷披拂,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他察觉到她今晚的情绪不对劲,又怕是自己多想,问出来反而会冒犯到她。

  “你有没有——”半晌,她艰涩地发出声音,喉咙里却明显哽了一下,“你有没有某个时刻会感到特别不甘心?”

  “什么?”

  不甘心自己明明已经胜过绝大部分人,却永远不能跟那个人比。

  六

  符景宜是早产儿,出生的时候就出现了缺氧的症状,小脸憋成了青紫色,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被诊断出先天性心脏病。她先天不足,经常心悸、气喘,命运待她残忍,为人父母的便想方设法地补给她。

  符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万事不能和姐姐争,连过年小朋友们聚在一起玩抢答游戏,妈妈都会在背后偷偷叮嘱她,要她悠着点,别把姐姐的糖都抢走了。

  她想自己那么努力学习,考第一,接连跳级,不过是为了能从父母那里多得一句夸奖,但是没有,从来没有,因为他们教养小孩的观念是“一碗水要端平”。他们从前平常地对待符白卷子的满分和景宜的不及格,到后来连她保送少年班这样风光的大事,也不肯作为优秀学生家长在她的高中毕业典礼上说一两句。他们从来都小心谨慎,生怕比较的落差会伤害到景宜的感情,好像她千辛万苦得来的荣誉是可耻的一样。

  她初中读的是寄宿制的市重点,因为数学和物理竞赛在全省拿到了相当好的名次,学校把她当招生的金字招牌供着,提供单人寝,但每逢周末她还是要回家住。家里四口人,只有两间卧室,姐妹俩从小分享一个房间,某天景宜却突然发难,说符白在学校里有单人宿舍,她也应当有自己的房间。

  怎么分?总不至于让符白去睡客厅,爸妈哄她,说等将来换了大一点的房子,就给她们一人一个房间,她不依不饶,甚至用绝食来抗议,闹得一家子不太平。符白真是厌倦了符景宜这样的人,一岁又一岁白长了年纪,心智始终停在不懂事的稚童阶段。

  她一针见血地戳到了符景宜的痛处:“我看你什么都喜欢跟我比,怎么考试成绩不跟我比比?”

  那是符景宜有史以来闹得最厉害的一次,一度到留下字条离家出走的地步。她心里清楚景宜这种被宠大的娇娇女是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的,所以在妈妈急得直掉眼泪,爸爸要打电话报警时,她很镇定地分析,符景宜就是喜欢“作”,即使不去找,她到晚上也会乖乖回家的。

  大人们急得团团转,她这个“罪魁祸首”还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无异于雪上加霜,爸爸两步跨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当晚景宜自己背着小书包抽抽噎噎回了家,全家人总算放下心,冷静下来,爸爸也后悔自己那一记耳光是不是下手太重,问她疼不疼。

  她说不疼,低着头,继续如常地扒碗里的饭。可是当她在卫生间里照镜子,左半边脸上明显有红肿的痕迹。她确实没感觉到有多疼,只不过那一巴掌落下来的瞬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震碎了。

  那天以后,她就收拾自己的东西搬去了原本堆放杂物的阁楼。一个家庭里有两个孩子,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符景宜永恒是被拢在掌心里呵护的宝贝,正如人在遇到危险时,总是下意识地先拿手背挡一挡的。

  尽管如此,符白其实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这个姐姐,她知道符景宜从小就过得很辛苦,三天两头跑医院,难以跟上学校的进度,她的病是一枚地雷,任何人的生命里埋了这样危险的因素,脆弱一点、娇气一点都是情有可原的。她恨的是父母说着一碗水要端平却从来端不平的敷衍、搪塞,也恨自己那颗明明早就洞悉一切却还是会一次次失望的敏感的心。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都比较容易,所以我吃点苦头,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微微有些哑的声音被风吹散,像旷野里吹落的雪花,那么薄,又那么凉,“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对吗?”

  赵观山安静地倾听着,如同沉默的树洞,包容世间一切秘密。但他终究没忍住,在无边的夜色中向她伸出手,指尖觸到一片濡湿的冰凉。

  七

  符白读博的第二年,拿到了学院里国际交换生的名额,远涉重洋赴加州理工学院进修。她师从的教授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研学期间,在世界顶尖期刊发表数篇学术论文,对学界讨论甚广的真空能量密度理论加以完善,并极富开创意义地拓宽了现有的认知面。

  两年后她学成归国,跟从前比,身边的人和事,已然变了样子。

  为了给她接风,一家人特地下馆子坐包厢,点了满满一桌菜。她仍是沉默寡言的做派,在席间只听爸妈跟姐姐唠家常,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以前她是想融入但融不进去,浑身是刺、固执又别扭地缩在角落,冷不丁冒出犀利的言语,伤人伤己。如果说这两年异国他乡的生活已经将她打磨成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那么成熟的表现,在于她慢慢学会了接受,接受自己的孤僻不合群,接受血亲之间也可以不亲密。

  景宜变得更漂亮了,毕业后她进入一家小公司做文员,最近交了新男友,至于上一任是什么时候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半点风声没向她透露过。从前动辄撕破脸皮、针锋相对的姐妹,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好好吃完一顿饭。

  时间像是暗涌的潮汐,冲刷、抚平一切罅隙。符白始终没离开过校园,太阳东升西落,每天在实验室和宿舍两点一线之间来回,生活异常简单纯粹。搞科研的间隙偶尔也会想起故人,她没有删赵观山的联系方式,即便在外求学的那段时间,她也能通过朋友圈知道他的动向,他进了省队又止步国家队,右手腕的伤病复发,最后不得已早早结束了职业篮球运动员生涯,成为一名普通民警。景宜似乎已经把他这号人给忘了,人的记忆多么神奇,现在想想如微尘一般不值一提的小事,曾经竟也切切实实地成为过她们之间的引火线。

  如果不是遇到那个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或许他们真的就像两条相交后越行越远的直线。

  警察的办事效率很高,一周内就把人逮捕归案了,同学们推举符白作代表,给派出所送了面锦旗。

  警察局门口,举着相机的李楠楠再三重申:“近点,近点,再近点……哎!符博士,我们赵哥身上有刺吗?”她看着相隔八丈远以至于取景器无法纳入同框的俩人,一脸无奈,“这个警民一家亲的合照到时候要挂在我们大厅里的,两位配合一下?”

  符白尴尬地笑笑,想着再往他那边挪一步好了,不料他也突然朝她跨了一大步,他们的肩膀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李楠楠在这时按下了快门。这张照片洗出来,剑眉星目的男警目视前方,眼神干净坚定,而她举着胸前一面锦旗,因为肩膀相撞,诧异地仰起脸看着他,嘴巴微张,表情傻乎乎的。她很不满意,问可不可以重拍,其他人却都夸自然好看。

  符白是早上来的,送完锦旗拍完照,差不多到了中午,她摆摆手和李楠楠他们说了再见,回身往公交车站走。走了一段路,她忍了忍,还是转过脸去面对身后遥遥跟了一路的赵观山:“大白天总不至于担心我会迷路。”

  正午阳光猛烈,气温升高,皮肤上都沁出微微的汗。符白伸手遮在眉下,眯着眼看他的身形轮廓几乎要融化在日光里,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原以为他是要质问她为什么这几年一声不吭就断了音信的缘由。

  可他要说的不是这些,他想说的是很久前就该告诉她,但那一晚在她家楼下徘徊良久,心里积攒的勇气一点点散掉,更被她当晚突如其来的眼泪堵了回去。

  他想说的是,那次同学聚会,大家在KTV(歌厅)里玩真心话大冒险,玻璃瓶口指向了景宜,女孩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红着脸向他告白。等到聚会散场,他在KTV门口抱歉地向她解释,自己已经有心之所向的人。那个人像深冬开在石缝里的照山白,渺小伶仃的外表下,潜藏着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顽强根系。

  他也曾心生畏惧,耀眼如她,两个人的缘分是否如同稍纵即逝的烟花,一瞬的璀璨过后便陨灭成灰,她是宇宙里遥不可及的恒星,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千万光年。

  不过赵观山想,这些统统都不重要,只要她的心里对他不再有所顾忌。

  那么现在,是否可以重新认识,再从朋友做起?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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