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对你的思念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可是,不假
并以任何一种方式,源远流长
亲爱的你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
我会一直等待
为你
第十根菸,也是菸盒里最后一根菸。
再用右手食指往菸盒里掏掏看,的确是最后一根菸了。
看了看表,从上这班火车到现在,刚好过了四小时又四十四分钟。
很有趣的数字。
我只敢说“有趣”,不敢说“不吉利”。因为我实在需要运气。
剩下的车程,只有大约20分钟而已。
快回到台南了。
我、柏森、子尧兄、秀枝学姐、孙樱和明菁六个人,
都曾在台南求学或就业多年,后来也分别离开台南。
我是最晚离开台南的人,却最早回来。
其他五人,也许会回台南,也许不会,人生是很难讲的。
倒是荃,原本不属于台南,但却搬到台南。
子尧兄离开台南一个月后,荃决定搬到台南。
‘为什么要搬到台南呢?’我问荃。
“我只想离你比较近。”
‘可是你在高雄那么久了。’
“住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以后如果你想见我,我就可以很快让你看到呢。”
‘高雄到台南,不过一小时车程。差不了多少啊。’
“我知道等待的感觉,所以我不愿让你多等,哪怕只是一个小时。”
荃的嘴角上扬,嘴型的弧线像极了上弦月。
‘那你还是一个人住?’
“嗯。”
‘不会孤单吗?’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你时,才会孤单。”
‘你……’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文字。
“如果你也不想让我等待……”荃顿了顿,接着说:
“当你去火星探险时,请你用绳子将我们绑在一起。”
荃的茶褐色眼睛射出光亮,我下意识地触摸我的心跳,无法说话。
荃搬到台南三天后,明菁任教的学校校庆,她邀我去玩。
“过儿,明天我们学校校庆,还有园游会哦。来玩吧。”
‘姑姑,我会怕你的宝贝学生呢。’
“咦?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怪?干嘛用“呢”。”
‘我……’接触到明菁的视线,我下意识地抓住右肩。
“一个大男生怎么会怕高中女生呢?”明菁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动作。
‘可是……’
“过儿,来玩嘛。别胡思乱想了。”
我看了看明菁的眼神,缓缓地点个头。
我并非害怕明菁学生的顽皮,我怕的是,她们的纯真。
她们纯真的模样,总会让我联想到,
我其实不是杨过,而是陈世美。
隔天上午,我晃到明菁的学校。
原本从不让男生进入校园的女校,今天特别恩准男生参观。
女校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很难找到男厕所而已。
不过女校的男厕所非常干净,偶尔还可以看见蜘蛛在墙角结网。
我远远看到明菁她们的摊位,人还未走近,就听到有人大喊:
“小龙女老师,你的不肖徒弟杨过来了!”
是那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
明菁似乎正在忙,抬起头,视线左右搜寻,发现了我,笑着向我招手。
我走进明菁的摊位,几个女学生招呼我坐着。
“杨先生,请坐。”有个看来很乖巧的女孩子微笑着对我说。
“他不姓杨啦,他会被叫成杨过只是个讽刺性的悲哀而已。”
短发的女孩又开了口。
“讽刺性的悲哀?”乖巧的女孩很好奇。
“他叫杨过,难道不讽刺?悲哀的是,竟然是美丽的林老师叫的呀。”
这个短发的女孩子,好像跟我有仇。
“不要胡说。”明菁笑着斥责。端了两杯饮料坐在我身旁。
在明菁一群学生狐疑的眼光和议论的声音中,我和明菁坐着聊天。
“Aflowerinsertsinthebullshit.”(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唉,我的耳朵真的很好,又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话。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短发的女孩跟我比个“V”手势。
‘姑姑,’我偷偷指着那个短发女孩,‘你可以当掉她的国文吗?’
“呵呵。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以前跟她一样,嘴巴也是很坏。”
‘我以前的嘴巴很坏吗?’
“嗯。”明菁笑了笑。
‘现在呢?’
“现在不会了。毕竟已经六年了。”
‘六年?’
“过儿,过儿,你在哪?”明菁的双手圈在嘴边,压低声音:
“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见面时,她拿着小龙女卡片,寻找杨过的情景。
我突然惊觉,六年前的今天,正是我第一次看见明菁的日子啊。
我记得那时明菁身穿橘黄色毛衣头戴发箍,带着冬日的朝阳走向我。
已经六年了啊,怎么却好像昨天一样?
明菁昨日还是青春活泼的大学生,今日却已执起教鞭,当上老师。
岁月当真这么无情?
“过儿,时间过得真快。对吧?”
‘嗯。’
“你也长大了。”明菁突然很感慨。
‘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样。’我笑着说。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呀。”明菁也笑了。
‘现在不是了吧?’
“你一直是的。”明菁右边的眉毛,又抽动了一下。
“过儿,走吧。我带你到处看看。”明菁站起身。
“老师,你们牵个手吧,不然拥抱一下也行。让我们开开眼界嘛!”
短发的女孩又带头起哄。
“你的国文成绩,”明菁指着她说:“恐怕会很危险了。”
我很高兴,轮到我朝着短发女孩,比个“V”手势。
‘不过姑姑啊,’我指着短发女孩,‘她讲的,也不无道理。’
“过儿!”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
“老师……”短发女孩似乎很紧张她的国文成绩。
“就只有你会开玩笑吗?”明菁笑了笑,“老师也会呀。”
明菁带着我,在校园内逛了一圈。后来索性离开校园,到外面走走。
一路上,我不断想起以前跟明菁夜游、爬山时的情景。
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我们也是这样走着。
我突然感觉,我不是走出学校,而是走进从前。
“过儿,为什么你总是走在我左手边呢?”明菁转头问我。
‘因为你走路时,常常很不专心。’
“那又怎么样呢?走路时本来就该轻松呀。”
‘可是左边靠近马路,如果你不小心走近车道,会有危险。’
明菁停下脚步,把我拉近她,笑着说:
“过儿,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善良的人。”
‘会吗?还好吧。’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们更善良哦。”明菁微笑着。
而冬日温暖的阳光,依旧从她的身后,穿过她的头发,射进我的眼睛。
我第一次听到明菁形容我善良。
可是当我听到“善良”,又接触到明菁的眼神时,
我突然涌上一股罪恶感。
“我待会还得回学校,中午不能陪你,我们晚上再一起吃饭吧。”
‘好。’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要挑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哦。”
‘嗯。’
“那你说说看,我们今晚去哪里吃呢?”
我当然知道明菁想去那家我们一天之中吃了两次的餐馆。
晚上吃饭时,明菁穿了件长裙。
是那种她穿起来刚好,而孙樱穿起来却会接近地面的长度。
我仔细看了一下,没错,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她穿的那件。
往事愈温馨,我的罪恶感,却愈重。
而明菁右手上的银色手链,随着她的手势,依然像一道银色闪电,
在我心里,打着雷,下着雨。
这让我那天晚上,失了眠。
千禧2000年来临,柏森找了一个新房客,来顶替子尧兄房间的缺。
秀枝学姐知道后,碎碎唸了半天,连续好几天不跟柏森说话。
我想,秀枝学姐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子尧兄再搬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新室友时,她正在子尧兄的房间内打扫。
我走进去打声招呼,她放下拖把,拨了拨头发:
“我比你小三届,可以叫你学长吗?”
‘当然可以啰。’
她的声音非常尖细,发型跟日剧《长假》里的木村拓哉很像。
‘学妹,我就住你楼上。欢迎你搬来。’
她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
我带她看看房子四周,再说明一下水电瓦斯费的分摊原则。
‘学妹,明白了吗?’
“嗯。”
‘如果还有不清楚的,随时可以找我。不用客气的,学妹。’
“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听说你近视很深?”
‘是啊。’我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学弟,不是学妹。”
我张大嘴巴,久久不能阖上。
‘对……对不起。’
“学长,别介意。常有人认错的。”“他”笑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搔了搔头。
“不过像学长这么夸张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为了表示歉意,我晚上请你吃饭吧,学弟。’
“好啊。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学弟小我三岁,有两个女朋友,绰号分别是“瓦斯”和“比萨”。
‘为什么会这么叫呢?’我问他。
“当你打电话叫瓦斯或比萨时,是不是会在20分钟内送来?”
‘对啊。’
“我只要一打电话,她们就会马上过来。所以这就是她们的绰号。”
他说完后,很得意地笑。
‘学弟,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文字形容这种错误。
“学长,你吃饭只吃菜不吃肉吗?即使吃素,也不可能只吃一种菜啊。”
他又笑了起来,将两手伸出:
“而且我们为什么会有两只手呢?这是提醒我们应该左拥右抱啊。”
我不禁有些感慨。
我这个年纪,常被年长一点的人视为新新人类,爱情观既速食又开放。
但我仍然坚持着爱情世界里,一对一的根本规则,不敢逾越。
若濒临犯规边缘,对我而言,有如犯罪。
可是对学弟来说,这种一对一的规则似乎不存在。
如果我晚一点出生,我会不会比较轻松而快乐呢?
我想,我应该还是属于会遵守规则的那种人,不然我无法心安。
为了心安,我们需要有道德感。
可是往往有了道德感后,我们便无法心安。
我陷入这种吊诡之中。
我应该要喜欢明菁,因为我先遇见明菁、明菁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孩、
明菁没有做错事、认识明菁已经超过六年、明菁对我莫名其妙地好。
所以,喜欢明菁才是“对”的。
然而,我喜欢的女孩子,却是荃。
喜欢荃,好像是“错”的。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我和学弟并无太大的区别。
差别的只是,学弟享受左拥右抱的乐趣;
而我却不断在“对”与“错”的漩涡中,挣扎。
瓦斯与比萨,可以同时存在。可是对与错,却只能有一种选择。
人生的选择题,我一直不擅长写答案。
不是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而是不知道该放弃什么。
在选择与放弃的矛盾中,我的工作量多了起来,周末也得工作整天。
荃虽然搬到台南,但我们见面的频率,并没有比以前多。
她似乎总觉得我处于一种极度忙碌的状态,于是不敢开口说要见面。
事实上,每次她打电话来时,我通常也刚好很忙。
不过荃总是有办法在我最累的时候,让我拥有微笑的力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在作梦,你希望醒来时是什么时候?”
有一次在上班时,荃打电话给我,这么问。
‘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我先问你的。”
‘你还是可以先说啊,我不介意的。’
“不可以这么狡猾的。”
‘好吧。我希望醒来时是三年前的今天。’
“原来你……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你。’
我笑了笑,‘你绕了这么大圈,就是想问我记不记得这件事吗?’
“嗯。”荃轻声回答。
我怎么可能会忘掉第一次看见荃时的情景呢?
虽然已经三年了,我还是无法消化掉当初那股震惊。
可是我有时会想,如果没遇见荃,日子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
起码我不必在面对荃时,愧对明菁。
也不必在面对明菁时,觉得对不起荃。
更不必在面对自己的良心时,感到罪恶。
不过我还是宁愿选择有荃时的折磨,而不愿选择没有荃时的快乐。
“那……今晚可以见面吗?”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必勉强的。”
‘我没那么忙,我们随时可以见面的。’
“真的吗?”
‘嗯。’
“那我们去第一次见面时的餐馆吃饭,好吗?”
‘好。’虽然我在心里叹一口气,却努力在语气上传达兴奋的讯息。
‘最近好吗?’吃饭时,我问荃。
“我一直很好的,不会改变。”
‘写稿顺利吗?’
“很顺利。写不出来时,我会弹钢琴。”
‘弹钢琴有用吗?’
“琴声是没办法骗人的,我可以藉着琴声,抒发情感。”
‘嗯。有机会的话,我想听你弹钢琴。’
“那我待会弹给你听。”荃说完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嗯……好。可是你为什么叹气呢?’
荃没回答,右手食指水平搁放在双唇间,注视着我。
荃在台南住的地方,是一栋电梯公寓的八楼。
巧的是,也有阁楼。房间的坪数比高雄的房间略小,但摆设差不多。
“请你想像你的耳朵长在眉间,”荃指着我眉间:
“然后放松心情,聆听。”
‘好。’
荃弹了一首旋律很缓慢的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也没有仔细听,
因为我被荃的神情吸引,那是一种非常专注的神情。
‘很好听。’荃弹完后,我拍拍手。
“你会弹钢琴吗?”荃问。
‘我已经27年没碰钢琴了。’
“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呢?从没弹过钢琴,就应该说没弹过呀。”
‘你……’荃的反应有些奇怪,我很讶异。
“为什么你一定要压抑自己呢?你可知道,你的颜色又愈来愈深了。”
‘对不起。’荃似乎很激动,我只好道歉。
“请你过来。”荃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体左侧。
然后荃用左手拇指按住我眉间,右手弹了几个键,停止,摇摇头。
“我没办法…用一只手弹的。怎么办?你眉间的颜色好深。”
荃说完后,松开左手,左手食指微曲,轻轻敲着额头,敲了七下。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的颜色变淡。”荃说话间,又敲了两下额头。
‘别担心,没事的。’
“你为什么叫我别担心呢?每当清晨想到你时,心总会痛得特别厉害。
你却依然固执,总喜欢压抑。会压抑自己,很了不起吗?”
荃站起身面对我,双手抓着裙襬。
‘请问一下,你是在生气吗?’
“嗯。”荃用力点头。
‘我没有了不起,你才了不起。生气时,还能这么可爱。’
“我才不可爱呢。”
‘说真的,早知道你生气时这么可爱,我就该常惹你生气。’
“不可以胡说八道。生气总是不对的。”
‘你终于知道生气是不对的了。’我笑了笑。
“我又不是故意要生气的。”荃红着脸,“我只是…很担心你。”
‘听你琴声很舒服,眉间很容易放松。眉间一松,颜色就淡了。’
“真的吗?”
‘嗯。我现在觉得眉间好松,眉毛好像快掉下来了。’
“你又在开玩笑了。”荃坐了下来,“我继续弹,你要仔细听呢。”
我点点头。荃接着专心地弹了六首曲子。
每弹完一首曲子,荃会转身朝我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身去继续弹。
‘这样就够了。再弹下去,你会累的。’
“没关系的。只要你喜欢听,我会一直弹下去。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你的微笑,我始终努力着。”
‘我不是经常会笑吗?’说完后,我刻意再认真地笑了一下。
“你虽然经常笑,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快乐地笑。”
‘快乐地笑?’
“嗯。笑本来只是表达情绪的方式,但对很多人而言,只是一种动作,
与快不快乐无关。只是动作的笑,和表达情绪的笑,笑声并不一样。
就像……”
荃转身在钢琴上分别按了两个琴键,发出两个高低不同的音。
“同样是“Do”的音,还是会有高低音的差别。”
‘嗯。’
“是不是我让你不快乐呢?”
‘别胡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笑声好像是从高山上带着凉爽的空气传下来。
后来……你的笑声却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洞内传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到
一种阴暗湿冷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分辨出来呢?’
“可能是因为…因为……喜…喜欢吧。”
‘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你”字?’
荃没否认,只是低下头,用手指拨弄裙襬。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荃似乎被这个疑问句吓到,突然站起身,背靠着钢琴。
双手手指不小心按到琴键,发出尖锐的高音。
‘为什么呢?’我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荃回复平静,红了脸,摇摇头:
“其实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嗯?’
“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所以我就没有离开你的理由。”
‘那你会不会有天醒来,突然发现不喜欢我?’
“不会的。”
‘为什么?’
“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会从东边升起,但我相信,我醒过来的
每一天,太阳都不会从西边出来。”
‘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是因为地球是由西向东,逆时针方向自转。’
“嗯。”
‘现在你已经知道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的原因,那你还喜欢我吗?’
“即使地球不再转动,我还是喜欢你。”
“那你呢?”荃很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
“才不呢。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
‘就是因为我聪明,所以我当然知道要避免回答这种困难的问题。’
“你……”荃有点气急败坏,“不公平。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别激动。’我笑了笑,‘我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
“那…你真的喜欢我?”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真。’
“可是我很笨呢。”
‘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太会说话,会惹你生气。”
‘我喜欢你。’
“可是我很粗心的,不知道怎么关心你。”
‘我喜欢你。’
“可是我走路常会跌倒呢。”
‘我喜……等等,走路会跌倒跟我该不该喜欢你有关吗?’
“我跌倒的样子很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不会的。’我笑了笑,‘即使你走路跌倒,我还是喜欢你。’
“嗯。”荃低下头,再轻轻点个头。
“请你,不要再让我担心。”
‘嗯。其实我也很担心你。’
“如果我们都成为彼此挂心的对象,那么我们各自照顾好自己,是不是
就等于分担了对方的忧虑呢?”
‘嗯。我答应你。你呢?’
“我也答应你。”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要留我一个人孤单地在这楼台上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中正迅速搜寻合适的文字。
“呵呵。”荃笑了起来,“你以前扮演罗密欧时,一定没演完。”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接不出下一句呢。你应该要说:让我被他们捉住并处死吧。我
恨不得一直待在这里,永远不必离开。死亡啊,来吧,我欢迎你。”
‘原来不是“去死吧!茱丽叶”喔。’
“什么?”荃没听懂。
‘没事。’我笑了笑,‘我回去了。你也别写稿写到太晚。’
我开始后悔当初被赶出话剧社了。
三个礼拜后,是柏森27岁的生日。
早上出门上班前,秀枝学姐吩咐我务必把柏森拉回来吃晚饭。
晚上下班回来,看到一桌子的菜,还有一个尚未拆封的蛋糕。
“生日快乐!”秀枝学姐和明菁同时对柏森祝贺。
“谢谢。”柏森挤了个笑容,有些落寞。
秀枝学姐和明菁并没有发现柏森的异样,依旧笑着在餐桌上摆放碗筷。
虽然少了子尧兄和孙樱,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还是颇为热闹。
“过儿,今天的菜,还可以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可惜少了一样菜。”柏森突然说。
“什么菜?”秀枝学姐问。
“炒鱿鱼。”
“你想吃炒鱿鱼?”秀枝学姐又问。
“学姐,我跟菜虫,今天……今天被解雇了。”柏森突然有些激动:
“可是…为什么偏偏挑我生日这天呢?”
明菁吓了一跳,手中的碗,滑落到桌子上。碗里的汤,泼了出来。
‘也不能说解雇啦,景气不好,公司裁员,不小心就被裁到了。’
我说完后,很努力地试着吞咽下口里的食物,却哽在喉中。
“过儿……”明菁没理会桌上的残汤,只是看着我。
‘没事的。’我学柏森挤了个笑容。
秀枝学姐没说话,默默到厨房拿块抹布,擦拭桌面。
吃完饭,蛋糕还没吃,柏森就躲进房间里。
我不想躲进房间,怕会让秀枝学姐和明菁担心。只好在客厅看电视。
觉得有点累,想走到阳台透透气,一站起身,明菁马上跟着起身。
我看了明菁一眼,她似乎很紧张,我对她笑了一笑。
走到阳台,任视线到处游走,忽然瞥到放在墙角的篮球。
我俯身想拿起篮球时,明菁突然蹲了下来,用身体抱住篮球。
‘姑姑,你在干嘛?’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别又跑到篮球场上发呆。”
原来明菁以为我会像技师考落榜那晚,一个人闷声不响溜到篮球场去。
‘我不会的。你别紧张。’
“真的?”
‘嗯。’我点点头。明菁才慢慢站起身。
我沈默了很久,明菁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陪着。
‘唉呀!这悲惨的命运啊!不如……’我举起右脚,跨上阳台的栏杆。
“过儿!不要!”明菁大叫一声,我吓了一跳。
‘姑姑,我是开玩笑的。’我笑个不停,‘你真以为我要跳楼吗?’
我很快停止笑声。
因为我看到明菁的眼泪,像水库泄洪般,洪流滚滚。
‘姑姑,怎么了?’
明菁只是愣在当地,任泪水狂奔。
“过儿,你别这样……我很担心你。”
‘姑姑,对不起。’
“过儿,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坏呢?这时候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明菁用靠近上臂处的衣袖擦拭眼泪,动作有点狼狈。
我走进客厅,拿了几张面纸,递给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说完这句。
‘姑姑,我知道。你别担心。’
“你刚刚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明菁用面纸,擦干眼角。
‘是我不对,我道歉。’
“你实在是很坏……”明菁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手却僵在半空。
‘怎么了?’我等了很久,不见明菁的手敲落。
“过儿…过儿……”明菁拉着我衣服,低着头,又哭了起来。
明菁的泪水流量很高,流速却不快。
而荃的泪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并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声音的。
而荃的哭泣,并没有声音。只是鼻头泛红。
‘姑姑,别哭了。再哭下去,面纸会不够用。’
“我高兴哭呀,你管我……”明菁换了另一张面纸,擦拭眼泪。
‘姑姑,你放心。我会努力再找工作,不会自暴自弃。’
“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几口气。
‘我总是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都担心你六年多了,早就习惯了。”
‘我真的……那么容易令人担心吗?’
“嗯。”一直呜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声:“你有令人担心的本质。”
‘会吗?’我抬头看夜空,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这样吗?’
“可能是我的缘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会担心你。”
‘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问的。”
‘我……值得吗?’
“值得什么?”明菁转身看着我,眼角还挂着泪珠。
‘值得你为我担心啊。’
“你说什么?”明菁似乎生气了。她紧握住手中的面纸团,提高音量:
“我喜欢担心,我愿意担心,我习惯担心,我偏要担心,不可以吗?”
明菁睁大了眼睛,语气显得激动。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菁用右脚跺了一下地面,然后说:
“为什么你老是喜欢问为什么?”
‘对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这么生气,我有点无所适从。
“算了。”明菁放缓语气,轻轻拨开遮住额头的发丝,勉强微笑:
“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难受,我不该生气的。”
‘姑姑……’我欲言又止。
“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又何必问呢?”
明菁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长。
然后靠在栏杆,看着夜空。可惜今晚既无星星,也没月亮。
“过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我也靠着栏杆,视线却往屋内。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以后就别问我为什么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别心烦。慢慢来。”
‘嗯。’
“我该走了。这颗篮球我带走,明天再还你。”
‘好。’
明菁说完后,进客厅拿起手提袋,跟我说了声晚安,就回去了。
我一直待在阳台上,直到天亮。
但即使已经天亮,我仍然无法从明菁所说的话语中,清醒。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和柏森又开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历表,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轻的履历表有如云烟,散在空中;重的履历表则石沈大海。
柏森的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他还回台北的家两趟,似乎在计画一些事。
为了避免断炊的窘境,我找了三个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办法。
明菁在这段期间,经常来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找到工作,却又不敢问。
而我因为一直没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动提起。
我们的对话常常是“天气愈来愈热”、“楼下的树愈长愈漂亮”、
“隔壁五楼的夫妇愈吵愈凶”、“她的学生愈来愈皮”之类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来愈淡,笑声愈来愈少。
我不想让荃知道我失业,只好先下手为强,告诉她我调到工地。
而工地是没有电话的。
只是,我总是瞒不了荃。
“你好像很忧郁呢。”
‘会吗?’
“嗯。你烦心时,右边的眉毛比较容易纠结。”
‘那左边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左边的眉毛,很少单独活动。”
‘单独活动?’我笑了起来。荃的形容,经常很特别。
“嗯。可不可以多想点快乐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想起来会比较快乐。’
“那么……”荃低下头轻声说:“想我时会快乐吗?”
‘嗯。可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用想你啊。’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即使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会想着你呢。”
‘为什么我在你身旁时,你还会想我?’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经常想你,想到发呆呢。”
‘对不起。’我笑了笑。
“请你记得,不论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这么近吗?’
“嗯。我一直在离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里呢?’
“我在你心里。正如你在我心里一样。”
荃笑得很灿烂,很少看见她这么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后一个半月,秀枝学姐决定回新竹的中学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该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学姐看了一眼子尧兄以前的房间,缓缓地说:
“已经过了半年了,他还没回来。我等了他半年,也该够了。”
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安静地帮秀枝学姐打包行李。
“菜虫,休息一下吧。我切点水果给你吃。”
‘谢谢。’我喘口气,擦了擦汗。
秀枝学姐切了一盘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浅黄色的苹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虫,你知道吗?这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喔。’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说一次。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苹果比较贵。”
‘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较喜欢吃梨子啊。’
“菜虫……”秀枝学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气,“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第三片梨子刚放进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来我是没立场说话的,因为我是明菁的学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
室友的角度,我也该出点声音。”
‘学姐……’秀枝学姐竟然知道我的情况,我很困窘,耳根发热。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
‘学姐,对不起。我……’
“先别自责,感情的事本来就不该勉强。原先我担心你是因为无法知道
你喜欢的人是谁,所以才会犹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你喜欢谁。”
秀枝学姐走到子尧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菜虫,那你知道,谁是苹果?谁又是梨子了吗?”
‘我知道。’
“苹果再贵,你还是比较喜欢吃梨子的。对吗?”
‘嗯。’
“个人口味的好恶,并没有对与错。明白吗?”
‘嗯。’
“学姐没别的问题了。你继续吃梨子吧。”
‘那……苹果怎么办?’
“喜欢吃苹果的,大有人在。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
‘嗯。’我点点头。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们和李柏森与明菁,好好吃顿饭吧。”
秀枝学姐仔细地包装好陶盆,对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苹果。
明菁再怎么好,我还是比较喜欢荃。
秀枝学姐说得没错,喜欢什么水果,只是个人口味的问题,
并没有“对”与“错”。
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梨子?而不是苹果呢?
毕竟苹果比较贵啊。
我对荃,是有“感觉”的。
而明菁对我,则让我“感动”。
只可惜决定一段感情的发生,是“感觉”,而不是“感动”。
是这样的原因吧?
子尧兄走后,秀枝学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习惯这种安静。
如今秀枝学姐也要走了,她势必将带走这里所有的声音。
我摸了摸客厅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见秀枝学姐时,她曾将它卸了下来。
想到那时害怕秀枝学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来。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我会记住秀枝学姐的叮咛。
于是秀枝学姐成了第三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送走秀枝学姐后,柏森更安静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来潮,买了几瓶啤酒,
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们敲了1013室的门,表明了来意,里面的学弟一脸惊讶。
摸摸以前睡过的床缘和唸书时的书桌后,我们便上了顶楼。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来,像以前练习土风舞时的情景。
“可惜今晚没有星星。”柏森说。
‘你喝了酒之后,就会有很多星星了。’我笑着说。
“菜虫,我决定到美国唸博士了。”柏森看着夜空,突然开口说。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谢谢。”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
“菜虫,你还记不记得拿到橄榄球冠军的那晚,我问你,我是不是天生
的英雄人物这件事。”
‘我当然记得。事实上你问过好多次了。’
“那时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后绝对是一号人物。”
柏森叹了一口气,“菜虫,真的谢谢你。”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谢我干嘛。’
“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一直很想要出人头地。”柏森又转头向夜空: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事,我会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别人强些。”
柏森加强了语气:“我一定,一定得出人头地。”
我没答话,只是陪着柏森望着夜空,仔细聆听。
柏森想与众不同,我却想和大家一样,我们有着不同的情结。
因为认识明菁,所以我比较幸运,可以摆脱情结。
而柏森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能无止境地,不断往上爬。
突然从空中坠落,柏森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柏森,出去飞吧。你一定会比别人飞得更高。’我叹口气说。
“呼……”过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长气,笑了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虫,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吗?”
‘方荃。’
“为什么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疯了吧。’
“你为什么说自己疯了?”
‘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荃啊。’
“菜虫啊,唸工学院这么多年,我们证明过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多吗?
你竟连爱情也想证明?你难道忘了以前的辩论比赛?”
‘嗯?’
“我们以前不是辩论过,“谈恋爱会不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性”?”
‘对啊。’
“你答辩时,不是说过:“如果白与黑之间,大家都选白,只有一个人
选黑。只能说他不正常,不能说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与少的区别,
没有对与错,更与理不理性无关”?”
没错啊,我为什么一直想证明我喜欢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里知道,我喜欢荃,就够了啊。
很多东西需要证明的理由,不是因为被相信,而是因为被怀疑。
对于喜欢荃这件事而言,我始终不怀疑,又何必非得证明它是对的呢?
就像我内心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出来,却不必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去证明。
我终于恍然大悟。
我决定不再犹豫。
只是对我而言,告诉一个爱自己的人不爱她,
会比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说爱她,还要困难得多。
所以我还需要最后的一点勇气。
柏森要离开台湾那天,我陪他到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后,他突然问我:
“菜虫,请你告诉我。你技师考落榜那晚,我们一起吃火锅时,你说:
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柏森的表情很认真,似乎这是困扰他多年的疑惑。
‘火锅的汤里什么东西都有,象征着财富权势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
应该像火锅的肉片一样,绝对不能在锅里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
过犹不及的道理。’
“菜虫。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绩,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后一次为了比赛或成绩写文章。
“同被天涯炒鱿鱼,相逢何必互相夸。”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说得没错,声音是会骗人的。
即使柏森的声音是快乐的,我还是能看出柏森的郁闷与悲伤。
‘柏森,你还有没有东西忘了带?’
“有。我把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留在台湾。”
‘啊?什么东西?’我非常紧张。
柏森放下右手提着的旅行袋,凝视着我,并没有回答。
然后缓缓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说:
“我把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湾了。”
像刚离开枪膛的子弹,我的右手迅速地紧握住柏森的手。
我们互握住的右手,因为太用力而颤抖着。
认识柏森这么久,我只和他握过两次手,第一次见面和现在的别离。
都是同样温暖丰厚的手掌。
大学生活的飞扬跋扈,研究生时代的焚膏继晷,工作后的郁闷挫折,
这九年来,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长。
以后的日子,我们大概很难再见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会由朋友转换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于是激动地抱住柏森。
该死的眼泪就这样流啊流的,像从地底下涌出的泉水,源源不绝。
我27岁了,又是个男人,不能这样软弱的。
可是我总觉得在很多地方我还是像个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断地呵护。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离开了你,我该如何生存?
“菜虫,我写句话给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几下眼睛,蹲下身,从旅行袋里拿出纸笔。
“来,背部借我。”
我转过身,柏森把纸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写着。
“好了。”柏森将纸条对折两次,塞进我衬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森走后,我把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写着: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
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莎士比亚
第四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给了我最后的一点养分-勇气。
流行歌手梁静茹唱得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面对高粱绍兴。”
原来有些话我必须要鼓起勇气说。
我知道了。
送走柏森后,我从桃园坐车,单独回台南。
那个发型像木村拓哉的学弟在或不在,对我都没意义。
我只觉得空虚。
我好像漂浮在这间屋子里,无法着地。
当我试着固定住身子,不想继续在空气中游泳时,
门铃声突然响起,明菁来了。
“吃过饭了没?”明菁问我。
‘还没。’我摇摇头。
“你先坐着看电视,我下碗面给你吃。”
‘姑姑,我……’
“先别说话,吃饱后再说,好吗?”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厨房扭开水龙头,洗锅子,装了六分满的水。
打开电磁炉开关,烧水,水开了,下面条。
拿出碗筷,洗碗,碗内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双手来回搓动两根筷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干布,先擦干碗筷,再擦干双手。
面熟了,明菁捞起一根面条试吃,好像烫了手,轻轻叫了一声。
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吹气,再用右手食指与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触到我的视线,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明菁从电视机下面拿出一张报纸,对折了三次,垫在桌子上。
跑回厨房,从锅里捞起面,放入碗中。
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汤,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匀地淋在碗里。
将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圆滚滚的肚子,双手端起碗。
“小心,很烫哦。”
明菁将这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报纸上。
“啊,忘了拿汤匙。”
再跑回厨房,选了根汤匙,洗干净,弄干。
明菁将汤匙放入碗里,笑了笑,“快趁热吃吧。”
‘你呢?’
“我不饿,待会再吃。”
明菁卷起袖子,拿面纸擦擦额头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你不笨拙的,认识你六年半以来,现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吃面。
我永远记得那碗面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文字来形容味道。
我在吃面时,心里想着,我以后要多看点书,多用点心思,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将那碗面的味道,用文字表达。
“好吃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明菁又笑了。
“过儿,你刚刚想说什么?”我吃完面,明菁问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点。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叹了一口气。
‘姑姑……’
“过儿,你放心。姑姑不会走的,姑姑会一直陪着你。”
‘姑姑,我只剩下你这棵寄主植物了。’
“傻瓜。”明菁微笑说:“别老把自己说成是檞寄生。”
明菁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
“当初我们六个人在一起时,是多么热闹。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
‘你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待在台南九年了。”
‘嗯。’
“我们人生中最闪亮灿烂的日子,都在这里了。”
‘嗯。’
明菁转头看着我,低声吟出: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我转头看着坐在我左手边的明菁,我这辈子最温暖的太阳。
当初和明菁坐车到清境农场时,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边。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车的感觉,只是这次的目的地,是从前。
“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和一个妹妹。中学时代唸的是女校,
上大学后,才开始接触男孩子。”明菁笑了笑:
“所以我对男孩子,总是有些不安和陌生。”
明菁拿出面纸递给我,让我擦拭嘴角。
“我很喜欢文学,所以选择唸中文系。高中时,我写下了这首诗,那时
心想,如果以后有人猜出来,很可能会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明菁又吐了吐舌头:“这应该是我武侠小说看太多的后遗症。”
‘你这样想很危险,因为这首诗并不难猜。’
“嗯。幸好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人。”
‘幸好……吗?’
“过儿,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认识你后,我就觉得我该照顾你,
该关心你,久了以后,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明菁拨了拨头发,露出了右边蹙紧的眉,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孙樱和秀枝学姐经常说,你心地很好,只可惜个性软了点,丝毫不像
敢爱敢恨的杨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不像清丽脱俗的
小龙女呀。”
‘姑姑,你很美的。’
“谢谢。也许杨过和小龙女到了20世纪末,就该像我们这样。”
明菁笑了起来,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觉。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两步,回头问:
“过儿,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姑姑,你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丰厚的土壤,因为你的养分,我才能够
不断开花结果。我从不敢想像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你的话,
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然后呢?”
‘每当我碰到挫折时,你总是给了我,再度面对的勇气和力量。’
“嗯。所以呢?”
‘所以我习惯你的存在,喜欢你的存在。’
“过儿,那你喜欢我吗?”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的挣扎。
当时觉得那种难度,像是要从五楼跳下。
现在的难度,可能像从飞机上跳下,而且还不带降落伞。
“你要下决心。”子尧兄说。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秀枝学姐说。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柏森也藉着莎士比亚的文字,这样说。
明菁仍然端着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过儿,喜欢。但是,不爱。’
我从飞机上跳下。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
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
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好吗?”
‘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
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着说:
‘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说完后,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太阳和
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
“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尽……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
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干枯了。”
明菁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低下头:
“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
‘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后却苦了自己。”
“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着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
“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
过儿,你以后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祂的理由。你要
做你自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
处理事情容易些,但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
“一定要快乐一点。”
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
“再见了,过儿。”
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后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于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
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
明菁说我很像檞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两天后,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清境农场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阶梯,明菁说它很像思念的形状。
可是明菁啊,我已经回不去那条阶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动了。
因为我思念的方向,并非朝着天上,而是朝着荃。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
就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
“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
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
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檞寄生,
干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
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
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枱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
‘因为我被解雇了啊。’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
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
“不然,你为什么哭呢?”
‘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啊?什么?”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帐,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
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
“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
‘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
‘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
学长搭着我的肩:
“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
‘学长……’
“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菸了,因为抽菸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菸”,而是“不再需要菸”。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嘛?”
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
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
然后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
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义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
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
‘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
‘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
‘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
‘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呐喊着。
那晚还下着小雨,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后,病了两天,照常上班。
我心里还想着,明年该到哪条路的天桥上面呢?
2001年终于到了,报纸上说21世纪的第一天,太阳仍然从东边出来。
“太阳从东边出来”果然是不容挑战的真理。
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就像我对明菁的亏欠。
以及我对荃的思念。
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23日就是除夕。
我没回家过年,还自愿在春节期间到公司值班。
“小蔡,你真是奇怪的人。”有同事这么说。
看来,我又回复被视为奇怪的人的日子。
无所谓,只要荃和明菁不认为我奇怪,就够了。
然后就在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看到了荃写在菸上的字。
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思念着荃。
于是我做了一件,我觉得是疯狂的事。
我从明菁的泪水所建造的牢笼中,逃狱了。
我原以为,我必须在这座监狱里,待上一辈子。
可是我只坐了半年多的牢。
明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即使将自己放逐在台北,再刻意让自己处于受惩罚的状态,
我还是对不起你。
可是,明菁,请你原谅我。
我爱荃。
因为喜欢可以有很多种,喜欢的程度也可以有高低。
你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像喜马拉雅山那样地高。
也可以喜欢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高。
但爱只有一个,也没有高低。
我爱荃。
荃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在菸上写字呢?
这应该是一种激烈的思念动作,可是为什么字迹却如此清晰呢?
明菁的字,虽然漂亮,但对女孩子而言,略显阳刚。
如果让明菁在菸上写字,菸应该会散掉吧?
而荃的字,笔画中之点、挑、捺、撇、钩,总是尖锐,毫不圆滑。
像是雕刻。
也只有荃和缓的动作,才能在菸上,刻下这么多清晰的字句吧。
荃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这些字呢?
大概是在明菁走后没几天吧。
那时荃来找我,我只记得她握住手提袋的双手,突然松开。
手提袋掉在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荃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然后她用右手食指,醮着眼泪,
在我眉间搓揉着。
她应该是试着弄淡我的颜色吧。
可惜我的颜色不像水彩,加了水后就会稀释变淡。
“我的心…好痛……好痛啊!”荃第二次用了惊叹号的语气。
荃,我的心也好痛,你知道吗?
我抬起头,打开车门,车外的景色好熟悉。
车内响起广播声,台南快到了。
我又看了一眼,第十根菸上的字。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这句话说得没错。
不管以前我做对或做错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我,快回到台南了。
我想看到荃。
荃,你现在,在台南?高雄?还是回台中的家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已读过的九根菸,连同第十根菸,
小心地捧在手中,一根根地,收入菸盒。
反转菸盒,在菸盒背面印着“行政院卫生署警告:吸菸有害健康”旁,
荃竟然又写了几行字:
该说的,都说完了
说不完的,还是思念
如果要你戒菸,就像要我戒掉对你的思念
那么,你抽吧
亲爱的荃啊,我早就不抽菸了。
虽然你在第一根菸上写着:“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可是这些字永远都不会变成灰烬,而你,也会永远在我胸口。
因为你不是刻在菸上,而是直接刻在我心中啊。
我想念荃的喘息。
我想念荃的细微动作。
我想念荃的茶褐色双眼。
我想念荃说话语气的旋律。
我想念荃红着鼻子的哭泣。
我想念荃嘴角扬起时的上弦月。
我想念荃在西子湾夕阳下的等待。
我只是不断地放肆地毫无理由地用力地想念着荃。
‘荃,我快到了。可以再多等我一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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