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竹木草屋的角落处,有一台粗陋的手推小石磨,岁月如流,流过了多少如烟往事,然而,小石磨依然静寂地躺在小屋的一角,守着岁月,守着父亲的苦春涩秋。时至今日,每当我追忆它,看望它,我的泪便来了。泪花中,父亲推磨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把腰弯得很低,像一张拉满的弓,手紧紧地捏着那粗糙的木摇把,一圈,一圈……吃力得推着那沉重的磨盘。这时我看见他的手,那手像一阵风中飘落的枯黄的树叶。推一会儿,气喘得紧了,他就蹲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吸几口干烟,接着又推。为了赶到第二天早饭前把豆腐脑挑到十里以外的一所中学门口卖,父亲通常要熬到夜里十一二点才睡觉。而第二天早上四五点就得起来烧豆浆。我母亲也帮着洗碗,刷锅。我与哥哥常常在父亲那“咔嘎”“咔嘎”的推磨声中进入梦乡。在那遥远的记忆里,那“咔嘎”“咔嘎”的推磨声碾着我的心,一圈又一圈,永远不会变更。
经过数小时的浸泡后,膨胀起来的黄豆被一勺又一勺地倒入磨盘中心的盘眼中。伴着那“咔嘎”“咔嘎”地响声,乳白色的浆液便从上下两块磨盘的缝隙间流出,细细地,细细地,像漫过山谷里群石上的清泉。那一颗颗被磨盘碾碎的黄豆就是父亲饱经沧桑的心。
哦!父亲!我的父亲。
听我母亲讲,那小石磨是邻居家的二爷送给我父亲的。在那苦涩的岁月里,家里的境况十分穷困。那时,平日里老拿第一名的哥哥高考却意外落榜,父亲整日愁眉苦脸的。哥哥也因为辜负了家人,亲朋好友的期盼而难过,夜不能眠,在苦闷的日子里,他想到去当兵。虽然说我父亲不大情愿这事儿,但想到,此后,最起码可以解决一个人的粮食问题。也没有反对。哥哥顺利过关,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希望带来的曙光,情绪和精神振作了许多。但是他也很快跌入了失望的冰窟,是我们村子里一位干部的儿子顶替了我哥哥的名额。那时,我刚刚上初一年级,学校已经开学两个星期了,而我却因为没有凑够学费还在家里藏着。一天夜里,我听见父亲和母亲激烈的争吵,父亲说:“哼!现在啊!咱们饭都没得吃的了,嘴上还说读什么书嘛!”母亲说:“咱们老的,总不能让娃跟咱一样,当睁瞎子,当文盲,一辈子被捆在这四亩烂田地上呀!”第二天一大清早,父亲就起来收拾两个用了将近五年时间的肥料袋,把家中仅有的两袋玉米扛到十里外的集市去卖。临走前,母亲顺手给布满补丁的裤兜里塞了两个红薯,口里说着:“饿了拿来吃”。那时,我年纪幼小,并且重病缠身,父亲在前面扛着,我在后面跟着。父亲阴着脸,一路无语。我吓得更是不敢吱声。到了集市上,父亲认为自家的玉米收拾得干净,颗粒又饱满,一心想每斤能多卖几分钱,结果玉米没有卖成反而错过了几个实心的买主。等到了下午,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了,父亲却开始急了,只要是前来搭话的买主,父亲就拉住人家的手不放,买主看得出父亲急着要出卖的样子更是趁机压价。最后,反而卖了个很低的价,气得父亲直骂人心黑得像猪粪。大半天过去了,我们都没有吃饭,父亲似乎也很饿了,他带我去一个小店,五毛钱要了一碗羊肉泡馍,给我要了一份羊肉,自己要了一碗免费的肉汤,玉米面饭是从家里带来的。父亲把钱塞进我那非常贴身的口袋里,吩咐我去集市附近的学校报名,而他则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了,我望着他,走了好远好远,父亲那凝重而又模糊的背影,让我的泪花溢出了眼眶。
哦!父亲!我的父亲。
缺粮养家的日子里,妹妹念到三年级就不得不辍学了。她平日里穿着露着母亲用火麻皮(一种植物的皮)编织成的麻布衣。在家里,母亲把那些枯黄的野菜冲洗干净,而后撒上粗盐,这就是我们一家人常常吃的饭菜。家里还有好多的土瓜,一家人一起熬过许多艰苦的日子。
有一次,二爷对父亲说:“后屋墙角那副石磨,磨牙老了,磨平了,找个石匠来锻一锻磨牙,摆个小摊给孩子们换口馍吃。”
此后,我的耳边就常常飘荡起父亲那串巷沿街的叫卖声:“快来,买豆腐脑咯……”这声音凄婉又悠长,飘越我的成长,飘过我的故乡。
几年后,妹妹像小燕子出朝般,飞出去找自己的小窝了,而我还在上学。家里的一切开销已经离不开小石磨和它的主人---我的父亲。现在一切活儿都压在父亲的肩上,父亲更加老了,石磨依然在“咔嘎”“咔嘎”地转动,日复一日。
在我遥远的追忆里,父亲很少笑。初二时,在全校的英语演讲比赛活动上,我作演讲时,父亲就在会场外的门口卖豆腐脑。虽然父亲听不懂我讲的是什么,但父亲却听懂了我赢得的掌声和欢呼声。父亲真的笑了,他高兴得逢人就说:“我娃儿争气呀!”
看着父亲没有日夜的劳作,我常常替他揪心,我很担心,有朝一日,他会像我们竹木草屋后面的柿子一样,因挂的果子太多而弯了腰。我的揪心并非多余,一年后的一个寒冬,由于父亲长期负重,得了一种苦累病,有时痛得他直咬牙,可是他从不吭一声。我曾多次劝他去看病,他总是一声不吭,低着头闷着抽旱烟。我再劝他,他就对我发火,说没屁事干了,一点儿苦头也要当病医治?我明白他心里有很多的痛苦,于是我就悄然走开。可是,在我悄然转身走开的瞬间,我看见泪从父亲那堆满皱纹的眼角流出……
今年,我参加了高考,被云南经贸外事学院录取。在学院里,我常常问自己:张伦凡,你又什么权利向父母索要?你凭什么在父母跟前白吃白喝?你怎么一点儿出息也没有?你为何那么无聊?我也不由自主地问请:父亲呀!你为何奔波劳累抚养我呢?你为何不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呢?
其实,我知道在父亲的精神世界里,我只有努力学习,知难而进,永不言弃,才是他最大的精神乐园。
在家人坎坷的生活的路上和我求学生涯的途中,小石磨还没有完成它的使命。昨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前几天,村里来了一个收古董的,要以高价买走石磨。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它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它会让我们怀着感动的心,珍惜拥有的幸福和快乐。
哦!小石磨,它转动着父亲沉重而又苦涩岁月,它转动着一个沉重的家,一圈又一圈,从我的心间碾过。
小石磨依然沉默在竹木草屋的角落。它给了我前行的不竭动力,让我扬起生命之帆,掬一缕劲风,扯一根琴弦,让信心为我伴奏,为梦想奏一曲超越时空的幸福之歌。
哦!父亲!哦!小石磨!我将用最宝贵的时光为父亲和小石磨谱写一曲生命的顽强与刚毅的赞歌。
小石磨是我走向明天的见证。然而它的昨天我怎能忘记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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