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个个子高大的小脚女人，长得很美。只不过颧骨很高，是福薄的命。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我的三姨，我的小姨，还有我，都是这种命相。生活都不尽人意。
姥姥自嫁给我姥爷以后，生了很多孩子，活了7个。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这一子，六女都健康的活了下来。母亲经常向我提起旧时岁月，我也被那些故事深深感动。
我的太姥爷，是个能人，通吃黑白两道。当年，有个孩子被土匪绑票，孩子的父亲求上门来，太姥爷二话不说，就去了匪巢，赎人去了。没花几个钱，就把孩子给赎出来了。孩子的父亲感激涕零，当场就让孩子认了我的太姥爷做干爹。一直到姥姥和姥爷都相继去世，才断了往来。
姥姥的眼睛割了泪腺，存不住泪，总是看到她那一直保持着纯洁的眼睛一颗颗地落泪。母亲告诉我，姥姥的眼睛是家里开盆窑时，烟熏的。姥姥的一生，都是没做过一分钱的主，却从来没有缺过钱。太姥爷总是把她需要的东西，一样不落地买给她。身为长媳的姥姥，就这样，照顾着一大家子人。她还经常帮村子里的人们张罗红白喜事。是个不可或缺的热心人。二老爷是个个子高大的大胡子男人，温柔多情，喜欢唱戏。姥爷在家张罗窑厂，那时，窑厂是村里的赚钱来源，不过，所有的收入都要交公。二姥爷到北京城去联系业务。还被弄瞎了一只眼。我儿时都不知道，二姥爷有只眼睛是假的，总是想着法摆脱他青青的下巴。可他就是喜欢用他那满是胡茬的下巴亲我们。
母亲说：困难的年月，姥姥在食堂做饭。那时，能吃到粮食，就是很好了。母亲姊妹们多，姥姥总是偷着把自己的口粮留给孩子。太姥爷大怒：“你要干活，不吃东西，会倒下的。孩子受些委屈就委屈点吧”。太姥爷买了肉回家，在灶上忙碌的姥姥没发现，三姨把还没做熟的肉放进嘴里，三姨经过翻天覆地的呕吐之后，有好多年都不再吃肉。玉米槌碾成粉，掺上榆皮面（就是用榆树树根上扒下来的皮，弄干磨成的粉）做出的馍，就是当时的一日三餐。有时，用玉米面掺黑豆面做的馍，就是好的吃食了，起码那是粮食。
困难的日子，转眼过去。母亲的哥哥高中毕业，做了中学教师。母亲没念过多少书，身为长女，她早早地替自己的母亲分担照顾哥哥，和五个妹妹。母亲的梦想是做个手艺高超的裁缝。却不敢和家里提。这件事，成了母亲的心病，尽管她的针线活很好，可她还是遗憾。后来强加于我，继承她的心愿，可我竟然至今不会登缝纫机。
1985年舅舅带薪上了师专，成了公办教师，吃上了商品粮。母亲的妹妹们，也都嫁了人。姥姥开始了她含饴弄孙的生活。姥爷是个能人，不论才干和学识，是我非常敬仰的。他在我儿时建立的人生观，起着决定性作用。舅妈，是个美女，就是人太坏，耳朵有些聋，是表亲家的养女。姥姥一直不敢惹这个儿媳。倒是姥爷，舅妈很怕他。当她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姥爷就会教训她。直到1998年，姥爷去世，舅妈才从幕后走进台前。姥爷就这样走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姥姥，挨饿受冻。
母亲姐妹们知道自己的母亲受了委屈，就把老人接到自己家里，轮番照顾她。姥姥患上了老年痴呆，经常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但她唯一认识自己的儿子，不孝的儿子。姥姥，把女儿们叫妈妈，她想自己的妈妈了。她看见自己的爸爸，站在村口的土壕上，塞给她一把红枣，而她，一直耿耿于怀地是自己的爸爸，没有吃过她一块糖。姥姥在女儿家的10个月里，尽情地思念自己的亲人，包括我的姥爷。
父亲在舅舅探望自己的母亲时，告诉舅舅，如果他不尽孝，就亲自为老人送终，都不会再入他们的祖坟。姥姥，拼了命地要儿子把她接回家啊，这个孙子，重孙子都在她弓一样弯曲的背上长大的老人，在回家四个月后，饿成一把枯柴，去找了自己的丈夫。母亲姊妹们，因为姥姥生前，打了她们的大嫂，被轰了出去。直到姥姥去世，也没有一个女儿在身边。
姥姥的死，让舅舅得到解脱。这个没有用的人，终于不在了。他大摆宴席，几十桌的丰盛饭菜，庆祝自己的母亲往生。全村的乡亲都来了，看着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竟没有女儿送葬。这个全村人都受过她恩惠的老人，就这样生也孤苦，死也凄凉地离开了乡亲们的生活和记忆。
眼前，总是浮现一个身不着寸缕的老人，绝望的眼神。没有街坊四邻的问候，没有女儿的照顾，她仍然死守着自己的儿子，直到死去。我为此感到扼腕，也为之震撼。舅舅不是没有钱，他没了良心。他拜金主义严重，让我觉得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这还是我的数学老师吗？这还是桃李满天下，受人敬仰的师者吗？我一直崇拜的舅舅，让我总是痛苦地落泪。
母亲姊妹们自姥姥死后，就再也没登过舅舅的家门。转眼多年过去，人们早已忘记了姥姥的曾经存在。逝者如斯，往事已矣。只是我还是思念着这个爱我疼我的亲人。母亲照顾自己患了肺结核多年的婆婆，还有瘫痪多年的公公。另外还照顾我爷爷的堂兄夫妇，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如此离去，这成了她心底的一块病。她们都庆幸自己母亲的死，这样就不再活受罪。
倒是舅妈，在姥姥死去很长时间，不敢关灯睡觉，也不敢再进姥姥生前住的屋子。她恐惧什么。是良心上不安吧。舅舅退休后，就去投奔了自己在城里的女儿，从此不再回来。只是他的女儿因为和母亲一样刁蛮，丈夫在受大舅哥一顿暴打之后，丢掉房子和儿子，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如此，连孩子都不留恋，看来，我的表姐，再也不会找到后半生的依靠。但是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应该也是幸事吧。
舅舅会偶尔想起自己的父母吗？他现在过得很好吧？我还是很关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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