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美术学院毕业后，分配在一所小县城中学当美术老师。也就是那一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中国大地上轰轰轰烈烈、如火如茶地展开了。
工厂停工，学校停课，人们都以最真絷的热情投入了这场革命的洪流中去。那时的学校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学生们来学校也只是为了成立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红色组织，然后展开激烈的辩论（文斗），再然后付诸行动（武斗），最后必然以某些人的生命为代价而收场。
这时候老师们（所谓的臭老九）自然是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做人。很多人倒是乐得清闲，每天只是抄起两只手，到处去转圈看张贴的大字报，了解一下当天的无产阶级新动向。捱到月底又可以去财务上领工资，多自在！
陶子却没闲着，对学校这种状况她既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她组织起一些爱好画画的学生，在学校一间空置的杂物间继续教孩子们画画。
这些学生当中就有李灿。
李灿父亲死得早，母亲也一直身体不好。但她仍然勉力支撑着供李灿读书。目不识丁的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娃学出来了，也就什么都有了！”就是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让她不畏任何艰苦，要把李灿送入学校的门坎。
陶子并不了解这一切，但从李灿补丁打补丁的穿着上，她也能知道李灿的窘境，所以她不时会挤出一点吃的接济李灿。在李灿的眼里，陶子不仅是他的老师，更是他的母亲或者说是姐姐。因为陶子满打满算才比李灿大五岁。
陶子很早就注意到了李灿流露出来的对美术独特的天赋。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太罕见了！陶子为自己发现这样一棵好苗子欣喜万分，所以她对李灿真可以说是情有独钟。每次同学们走后，她总会叫住李灿单独辅导，这样在陶子的悉心呵护下，李灿这棵好苗逐渐伸展出枝叶，迅速地茁壮成长起来。
有一天早上，陶子准备给同学上素描课。她提出藏在讲桌底下的竹篮时，怔住了。篮子里的一个桃子，一个她本来想让同学们画的大桃子却不见了。要知道那可是陶子跑了很远的山路在一个农户家的桃树上好说歹说才买来的。陶子扫视了一眼同学们，看到李灿勾着头，双眼不自在地盯着脚尖。
陶子把空空的竹篮放在讲台上，不动声色莞尔一笑地说：“同学们，我们今天就画这个竹篮子。你们看竹篮编得多精美啊！我希望你们都能用心画好它好吗？”
中午陶子在宿舍里检查同学们交上来的图画。当看到李灿的作业时，陶子皱起了眉头。
这时门被轻轻地叩了两下，陶子过去打开门。李灿正站在门口，他手心紧握，眼睛仍是盯着伸出脚趾的鞋面。
一会儿，李灿抬起来怯怯地说：“老师，我……我……”
陶子说：“我就知道你今天准会来。我一直在等你呢！还不快进来，有话屋里说。”
李灿进屋后，展开手掌，一枚桃核汗津津地放在手心。李灿鼓起勇气说：“老师，我错了！我不应该偷吃桃子。”
陶子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你吃了桃子。”
李灿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陶子说：“很简单啊，你今天都没敢正眼看我一下呢。我伏在桌边看你画画时已经闻到了桃子的香味，而且你没感觉到你画画的手在颤抖吗？”说着陶子拿过李灿的作业：“你看，这就是你今天心不在焉的作品，一副我所见过的你最糟糕的作品！知道吗？画画一定要集中精神、心无旁骛、心画合一才能画出最好的画来。你今天心里有事，当然只能画成这样了！”
接着陶子又略带责备地说：“李灿，嘴馋虽说不是什么坏毛病，但不应该去偷！你告诉了老师，我会买给你吃。”
李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扑进陶老师怀里哭着说：“老师，我已经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去偷了！”
陶子很是吃惊，她揽着李灿的头说：“告诉老师，出了什么事？”
李灿哭着说：“前几天妈妈为了多砍一些柴，回来太晚失足掉进了山沟里。现在还在床上起不来呢！”
陶子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多好的学生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每天装得若无其事来听她的课。为了照顾母亲，李灿每天要往返奔波四五十里山路呢！陶子托起李灿的脚，抚摸着他满是血泡的脚心，心疼得眼泪直往下淌。
陶子扶李灿在椅子上坐下来，便勿勿出去了。
李灿不知道老师干什么去了，他看到老师的书架上有很多书，便信手抽出了几本翻阅起来。当他看到《西方油画概论》时，精神为之一振，仔细阅读了起来。里面的理论知识，李灿似懂非懂，只是觉得那些彩图画得十分精美。那是一种水彩画永远表现不了的美。他又翻开一本《人体艺术》，里面的图画看得他心惊肉跳、面红耳赤起来。怎么里面尽是些赤身裸体的男女们啊？李灿不禁又羞又怕，他迅速地合上了书本，闭着眼回了一会神。当他睁开双眼时，好奇心促使他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本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了。陶子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几乎同时，李灿一激灵，手中的书本也“咣当”掉在了地上。陶子走过来把面条放在桌子上，她心疼地捡起图画书，掸了掸沾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对李灿说：“不用害怕！真正的艺术既是最美的艺术，也是最真实的艺术！”她翻动着里面的图片说：“你看，这里面的图画多美啊！肌肉、皮肤甚至这些皱纹，里面都蕴藏着力量和美！”
陶子合上书本对李灿轻声说：“快把面条吃了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灿点点头，在陶子关爱的眼神注视下，和着眼泪吃完了面条。
陶子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二十元钱，把它放在李灿手中说：“拿着这些钱，带你妈赶紧去治好伤，耽搁了以后就更麻烦了。”
李灿攥着钱，感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让泪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因为他知道陶老师的工资也不多，还要不时地资助象他这样贫困的学生，她过得也不宽裕！
临出门时，陶子问：“李灿，你真的真欢那些书吗？”
李灿点点头说：“老师，能借给我回家看吗？”
陶子一脸的严肃：“你真要喜欢就上老师屋里看，记住！绝不能带回家去。更不能告诉给任何同学朋友，知道吗？”
李灿有些不明白，但他相信老师肯定是对的。他猛地点点头。此后李灿就隔三岔五到陶子屋子里翻看那些神秘的图画。
陶子看到李灿有这方面的兴趣，便也刻意把他往油画上面领。经常单独传授他油画技巧和人体素描，这样李灿的画技更是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当然这一切还只是限于师徒之间两个人的秘密。
陶子越来越喜欢李灿。有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她希望尽早把自己的所学全部传授给李灿，她相信李灿一定会有比自己更大的成就。因为李灿是个美术天才，他对陶子的讲解常常能举一反三，总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可是有一段时间，李灿却烦躁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技艺一直在原地踏步，再也不能提高。他很是郁闷，可是又找不到什么原因。
这一切都逃不过陶子的眼睛。她懂得李灿，也知道原因所在，但她却一直不想告诉他。直到有一天，李灿突然崩出那句冒失的话“老师！我想画你！”这句话象一颗重磅炸弹扔在了两人当中，一瞬间两人都惊呆了。平时两个人躲在屋子里授学时，门窗都会关得严严实实的。以前大家都没注意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什么不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在他们心中都是纯艺术的交流。所以当这句话一说出口后，李灿马上便后悔了。他羞得脸都通红，想向老师道歉，让她原谅自己的唐突。可是令他震惊的是陶子沉默片刻后真的宽衣解带，在昏黄的灯光下向李灿展露出她美丽的胴体。陶子匀称的身材、高翘的双乳、丰满的臀部无一不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更兼一股芬芳的体香向李灿一阵阵扑鼻而来。李灿呆傻了足有几分钟，他贪婪地呼吸着这股芬芳，贪婪地注视着老师诱人的胴体。一瞬间他有些迷乱了，许久竟忘了提起画笔。
陶子转过身来，摆了个卧姿，眼神清纯自然地看着李灿。李灿忽然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羞耻，他缓缓提起了不住颤抖的画笔。
那次以后陶子又做了很多次李灿的模特。李灿没有了第一次的惊慌，更多的是自如地运笔，娴熟地勾线。陶子，还有谁能比陶子更了解李灿呢？她深深懂得李灿的苦恼所在，所以她愿付出一切牺牲来为李灿的画技取得突破。就象她告诉李灿的话“艺术是要有生命力的！单纯的临摹只会让你迷失了自我。”因为她是个老师，因为李灿不可多得的才华，还因为她从心底深深地爱着李灿。
有天李灿画完后，陶子穿好衣服，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交给李灿。李灿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陶子用那枚桃核做成的项链。天蓝色的缎带，缀着那枚被陶子雕琢干净的桃核，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是那么的美丽。陶子拿起桃核放在嘴边，轻轻一吹，还能发出清脆的声响。原来桃核的一面被陶子磨平了，又取出了桃仁，这样便做成了一个桃哨。陶子让一个桃核又焕发出了新的光彩，李灿喜欢得简直爱不释手。
陶子把桃哨仔细地挂在了李灿的脖子上，又把桃核放进了他衬衣的最里面。李灿离得老师是那么近，近得可以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诱人的体香。李灿一动也不敢动，体内的冲动在膨胀，眼里热切地充满着不可抑制的渴望。陶子接触到了李灿灼热的目光，她也感到一阵慌乱，脸庞迅速地被烧红了。李灿突然亲了一下陶子的唇，便转身飞快地落荒而逃了。陶子呆立在那儿，半晌没有动弹。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初吻竟是这样仓促地便发生了，快得没来得及体验到一丝的感觉。她努力地回味着。
后来李灿还来，两人都好象忘了那桩事情，专心地教与学，规矩却不自然。陶子的屋子就好象是战火纷飞年代中的世外桃园，李灿在其中安享着那份美丽和安宁。
而这份短暂的安宁也终于被打破了。
起因是李灿总关在陶老师屋子里引起了同学陈林的好奇。陈林是李灿的好朋友。面对铁哥们的询问，李灿再不好意思遮瞒，便把跟陶老师学油画的事说给他听了。不知是出于阶级的敏感还是单纯的妒嫉，陈林把这事儿汇报给了校教导主任王大炮。
王大炮真是一杆大炮。这两年他出尽了风头，在学校组织了一个“血火战斗兵团”。每天指挥着红卫兵小闯将们东征西讨穷于奔命。打倒的人不少，手上沾染的鲜血也不算少，可说得上是为所欲为称王称霸。反正在县城一带威风凛凛，没有多少人不知道他的大名。
就是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却对陶子这朵鲜花垂涎欲滴。虽然他是主任，是兵团司令，陶子却从不拿正眼看他。她从心底厌恶这种不学无术无事生非的人。学校就是被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搞得乌烟瘴气。
对陶子的冷淡不屑，王大炮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他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把陶子摘到手中。就算得不到她，也要整垮她搞臭她。而现在机会就摆在了面前，王大炮就象一只嗅到了猎物的猎狗一样的兴奋。他马上传李灿过堂。
李灿听到教导主任有请，心里忐忑不安地来到王大炮的办公室。
王大炮示意李灿在自己对面坐下，李灿不敢坐。王大炮笑眯眯地走过来，扶着李灿的肩膀，硬是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王大炮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李灿，你也是个革命小战士，要投入到大革命的洪流中勇敢地煅练自己，才能成为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嘛！你的革命觉悟可有待加强哟！”
李灿松了一口气，他想王大炮大概是想游说他加入他的战斗兵团。他正要想推辞，王大炮却话锋一转：“嗯，有学生反映你在跟陶老师学习油画，有没有这回事啊？”
李灿心头好象响过一个惊雷，他赶忙一迭连声地矢口否认。
王大炮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说：“你就不用抵赖了。”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材料对李灿抖了抖说：“你看，人家陈林的觉悟就比你要高多了！这是他写的检举揭发信，你还不肯承认么？”
李灿焉了，他真不敢相信陈林会这么轻易地把他给出卖了。他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王大炮提高了嗓音说：“油画是什么？资产阶级的毒草！攻击无产阶级的糖衣炮弹！陶老师居心险恶，想毒害腐蚀我们们的革命青年！这说明了什么？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这摆明是资产阶级向我们无产阶级阵营的挑畔嘛！嗯，这件事情，我一定要严肃处理，要坚决彻底地予以反击！李灿，你今天写份深刻的检讨，一定要写得深刻点，写得不深刻就不准回家！”
李灿端着脸，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前苦思冥想，斟酌用词。
王大炮少倾又对李灿说：“你告诉我陶老师还有什么问题。我可是跟你交个底，今年我县有个保送中央美院的指标，谁去还不都是我王司令一句话！你今天要是能让我满意，我可以向毛主席发誓，保证让你去！”王大炮把胸脯拍得山响。
“你再想想看，她平时有没有什么对我们伟大领袖不敬的话语？”王大炮在一旁慢慢启发。
“中央美院！”李灿眼睛发亮地念叨着。乖乖，这可是他做梦都向往的地方啊！他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可以得到很多的名师指点，意味着他有机会保送出国留学，意味着他从此平步青云咸鱼翻身。
李灿忽然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了，但是这也意味着他要背叛出卖关心爱护他的陶老师！他又是那样地尊敬和崇拜她！李灿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抉择着。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纷纷向学校大食堂涌去。因为只是一夜之间，学校里就贴满了关于陶老师的大字报。每个标题都是那样触目惊心。“揪出深藏不露的资产阶级敌人陶子！”“陶子，你必须坦白交待所有的罪行！”“看看陶子老师是如何为人师表——擢穿陶子的真实面目！”“坚决打倒资产阶级毒草——陶子！”每个标题后面无一例外都打着大大的惊叹号。于是人们也都被震惊了。
除了大字报，还有通知。召集大家上午在学校大食堂开陶子的批斗大会。人们震惊的同时也很好奇，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大家眼中温文尔雅的陶子老师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大食堂很快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食堂被布置得象个大礼堂，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标语。台子上方有一条宽大的横幅“无产阶级的重大敌人陶子批斗大会”。空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会场大声播放着《浏阳河》的曲子。
王大炮带着他的一帮干将们坐在主席台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见革命群众来得差不多了，王大炮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命令把陶子押上主席台。
昨天晚上陶子就被王大炮派出的几个红卫兵给抓了起来，关在平日上美术课的杂物间里。早上也不容她梳洗一下就带到了会场。陶子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脸色苍白，显得十分憔悴。其实这两天她一直不舒服，又烧又泻的。她还没有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隐隐感觉到了点什么。
王大炮严厉地对陶子说：“赶紧交待你的罪行！争取得到宽大处理！”
陶子轻蔑地怒视着王大炮：“我没有罪！我不需要交待，更不需要反省什么！”
王大炮也不和陶子多说，他一挥手：“让李灿上台。”
李灿抖抖索索地走上台来。
李灿的眼睛不敢看着陶子，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信纸读了起来：“我的忏悔书。”
李灿在王大炮的授意下，把陶子教他学习油画，脱光衣服给他做模特的事情统统交待了出来。当然里面说到这一节时，是说陶子故意脱了衣服，目的是为了引诱李灿和她搞师生恋。李灿心虚地结结巴巴读着讲稿，台下响起一片嘘声。有好些个女老师和家属骂了起来：“婊子！”“真不要脸！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呸！我以前还当她有多么高贵呢，原来是个淫娃！”
陶子脖子上挂着厚重的木牌，被几个人按压着。她脸色苍白地听着李灿字字句句对自己肆意地侮辱，就好象一把把钢针扎在心上一样难受。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平日里那个乖巧懂事的好学生，她自己疼爱有加的好弟弟吗？
她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但陶子强忍着泪水，硬是一声不吭，眼睛里喷射出不屈的光芒。
李灿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句：“我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跟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陶老师，不！陶子，划清界线！她根本不配做我的老师！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倒陶子！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台下引起了一片响应。“打倒陶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李灿走到陶子身边，闭着眼睛向她唾了一口。陶子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李灿。这时又有红卫兵递过来一双破旧的解放鞋，鞋带子绑扎在一起。李灿颤抖着双手把它挂在了陶子的脖子上。
这时李灿的心在流泪，在滴血！他在心里念叨：“陶老师，别恨我！我也是被逼的。我真的好想上中央美院读书！”
这些剧情都是王大炮一手导演的。他搞臭陶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众人眼里，此时的陶子就象一块污浊的抹布一样臭不可闻，让人掩鼻面过。
剧情这时达到了高潮，台下异堂热闹。有人感到痛心和惋惜，更多的人脸上却是一副非常满足的神情，好象刚欣赏完一幕精彩的短剧一般。
忽然就听到“咚”的重重一声响，陶子晕倒在台上。于是红卫兵们把她拖了下去。革命群众们略带着些微的遗憾胜利地收兵了。
直到深夜时，陶子才醒了过来。她感觉头疼得厉害，用手摸了才知道是蹭破了一块头皮。陶子试着坐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摸索了一阵子，她知道自己又被关进了那间杂物间。现在里面桌椅全搬走了，连床也没有。只是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上面扔着自己的被褥。
陶子站起身，走到门口。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窗户也被钉上了粗大的木条。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弱女子，他们的阶级警惕性也够高的了！陶子苦笑起来，不再去做徒劳的挣扎。她重又坐回了被子上。她慢慢回忆白天发生的一切，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陶子是那样的坚强，她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一排唇印，却硬是不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
这时窗外有点动静，陶子慢慢走了过去，发现破窗户外的窗台上多了一个碗。她伸手端进来。里面有几个很大的李子，李子的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陶子借着月色看到上面依稀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陶子一怔，她马上明白了是谁送来的李子。陶子轻声叫了几句李灿，窗外却没有人回应。陶子摇摇头准备转身，这时她听到窗外有人在压抑地轻声哭泣。
她又叫道：“李灿！李灿！”
窗外传来死命奔跑的声音，一会儿便无声无息了。
陶子拿起碗中的李子，咬了一口。好酸好涩！但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咀嚼着，脸上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陶子被天天批斗。每天一样的程序，一样的台词，一样的疯狂。陶子象个塑料模特一样站在台上一动也不动，任凭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每天都会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人群。陶子一直在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她终于失望了。从那个夜晚后，李灿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不见了他的踪影。慢慢地陶子的心如死灰一样的宁静。别人在欣赏她主演的悲剧，她也在欣赏台下观众主演的人间闹剧。于是有时候觉得有趣她便会笑出声来，于是人们都说“唉！陶老师疯了！真可怜啊！”。
陶子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她不屑再去争辩，因为她知道一切的努力都只会是徒劳。这儿根本就是土皇帝王大炮的天下，是黑是白是杀是剐全由他说了算。她看穿了王大炮的别有用心，他指望自己向他屈服，向他哀求，最终沦为他掌中的玩物。但他错了！陶子是个可杀不可辱的女人。她宁可不要性命，也要保住自己的贞洁。对陶子的非份之想，王大炮终究没有得逞，慢慢地他也对陶子失去了兴趣。于是陶子被押往干校去劳动改造，这一去就是八年。
当人们都已经渐渐地淡忘了陶老师时，这一天她却回来了。结束流放，发配原籍，岁月就象是跟陶子开了个玩笑一样，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陶老师还是陶老师，但八年后的陶子却永远不再是当年美丽年轻的陶子了！陶子的眼角堆起了皱纹，额头也泛起了光华。陶子变得十分沉默寡语。
陶老师还是教孩子们美术——纯正的中国美术。也许是因为陶子的名声，也许是因为陶子的怪异，反正陶子终身未嫁。别人不愿和她开任何的玩笑，她成了一个大家公认的怪人！
李灿，大家众说纷纭。有传言说他被保送上了中央美院，也有人说他出国去了，反正人们从此都再也没有看过他了。
这一晃又是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陶老师现在已经成了陶奶奶了。退休后的她腿脚不灵便，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便被组织上安排送进了敬老院。每天陶子都是坐在轮椅上，看着绿得泛油的草地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回忆已经成了她一天中最重要的日程了。有时她会展露出一个微笑，有时候她又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去拭眼角流出的两行浊泪。
没有人再去打扰她，也没有人会去关心她，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
有一天，敬老院的陈院长带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找陶子。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金黄的头发、微翘的鼻子、蓝色的眼睛，皮肤却是黄色的。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印花T恤，蓝色的牛仔裤，背上背着个黑色的大背包。
陶子怔怔地看着她，确切地说是在看着她胸前挂着的一根项链，蓝色的缎带上，别出心裁地缀着一颗桃核打磨成的桃哨鸡心。
陈院长介绍：“这位就是你要找的陶老师。陶老师，这是一位来自美国的客人李安妮。安妮的爷爷是中国人，曾经是您的学生，叫李灿。您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学生吗？”
陶子仿佛没有在听陈院长说话。她向女孩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女孩十分可爱，她乖巧地蹲在了陶子身边。陶子用手深情地抚摸着桃核，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安妮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盒子，双手捧着递给陶子说：“陶奶奶，这是我爷爷临终前交给我的。他说一定要让我亲自交到您的手上，要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
安妮用生硬的汉语辛苦地说出这番话，显然“死不瞑目”这个成语她并不是很理解，只是转达爷爷的原话。
“你说什么？”陶子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生气，她吃惊地问：“你说李灿，他死了！”
“对！”安妮说：“死于肝癌。他总是不停地抽烟酗酒，结果就这样了。”说完安妮耸了耸肩膀。
“噢！他还说盒子里有一封写给您的信，请您务必看看。”
陶子抖抖索索地用双手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枚纯金打造的桃子形奖章。陶子知道金桃奖——这是西方美术界对画家的最高褒奖。很多艺术家们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奖章下面还压着一封信。陶子展开信，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读。
陶老师：你好！我是你永远的学生李灿。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世界上也许再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渴望死亡！因为我的一生都是在沉重的负疚中度过的！由于我的自私，一念之间，我便成了个世人唾弃的魔鬼。古人云“投桃报李”，深受你恩情的我回报你的却是一把扎在你心头的尖刀！请相信我几十年的时光我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忏悔！尤其是辗转得知了你的处境后，我更是心如刀绞，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无知愚蠢造成的！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做，都不能赎我的罪，所以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都没脸再见到你！但我在死后一定要让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我不敢奢望你对我的谅解，只想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可以稍稍安心一些。
做完王大炮支使的一切后，我真的上了中央美院。之后又出国深造，又认识了导师的女儿——我现在的妻子琼。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成了星条旗下的公民。我在这儿的美术界也崭露头角，凭我精心打造的作品《桃子》一举获得了众人瞩目的“金桃奖”。人们都看到了我的成就、辉煌，却没有人懂得我的孤独，我的痛苦！我想最应该获得这枚奖章的是你——我今生最敬爱最愧对的陶老师！你是天底下最无私的也是最美丽的老师！
噢，我也许马上就要走了，我真的好希望另一个世界不会有那么多的贪婪和卑鄙。我真的好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再次遇见您，再次做你的好学生！而且我想向你吐露一个秘密，那就是——我爱你！陶老师，当你在我面前展示你的美丽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我其实一直在倾慕你，暗恋你。现在我说这一切也许已经太晚了，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最真实地爱过你！陶子！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爱你！陶子！
李灿绝笔
×年×月×日
这是一封遗书，也是一封情书。看着看着陶子的眼前模糊了，她脸上挂着一丝安祥的微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工厂停工，学校停课，人们都以最真絷的热情投入了这场革命的洪流中去。那时的学校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学生们来学校也只是为了成立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红色组织，然后展开激烈的辩论（文斗），再然后付诸行动（武斗），最后必然以某些人的生命为代价而收场。
这时候老师们（所谓的臭老九）自然是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做人。很多人倒是乐得清闲，每天只是抄起两只手，到处去转圈看张贴的大字报，了解一下当天的无产阶级新动向。捱到月底又可以去财务上领工资，多自在！
陶子却没闲着，对学校这种状况她既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她组织起一些爱好画画的学生，在学校一间空置的杂物间继续教孩子们画画。
这些学生当中就有李灿。
李灿父亲死得早，母亲也一直身体不好。但她仍然勉力支撑着供李灿读书。目不识丁的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娃学出来了，也就什么都有了！”就是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让她不畏任何艰苦，要把李灿送入学校的门坎。
陶子并不了解这一切，但从李灿补丁打补丁的穿着上，她也能知道李灿的窘境，所以她不时会挤出一点吃的接济李灿。在李灿的眼里，陶子不仅是他的老师，更是他的母亲或者说是姐姐。因为陶子满打满算才比李灿大五岁。
陶子很早就注意到了李灿流露出来的对美术独特的天赋。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太罕见了！陶子为自己发现这样一棵好苗子欣喜万分，所以她对李灿真可以说是情有独钟。每次同学们走后，她总会叫住李灿单独辅导，这样在陶子的悉心呵护下，李灿这棵好苗逐渐伸展出枝叶，迅速地茁壮成长起来。
有一天早上，陶子准备给同学上素描课。她提出藏在讲桌底下的竹篮时，怔住了。篮子里的一个桃子，一个她本来想让同学们画的大桃子却不见了。要知道那可是陶子跑了很远的山路在一个农户家的桃树上好说歹说才买来的。陶子扫视了一眼同学们，看到李灿勾着头，双眼不自在地盯着脚尖。
陶子把空空的竹篮放在讲台上，不动声色莞尔一笑地说：“同学们，我们今天就画这个竹篮子。你们看竹篮编得多精美啊！我希望你们都能用心画好它好吗？”
中午陶子在宿舍里检查同学们交上来的图画。当看到李灿的作业时，陶子皱起了眉头。
这时门被轻轻地叩了两下，陶子过去打开门。李灿正站在门口，他手心紧握，眼睛仍是盯着伸出脚趾的鞋面。
一会儿，李灿抬起来怯怯地说：“老师，我……我……”
陶子说：“我就知道你今天准会来。我一直在等你呢！还不快进来，有话屋里说。”
李灿进屋后，展开手掌，一枚桃核汗津津地放在手心。李灿鼓起勇气说：“老师，我错了！我不应该偷吃桃子。”
陶子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你吃了桃子。”
李灿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陶子说：“很简单啊，你今天都没敢正眼看我一下呢。我伏在桌边看你画画时已经闻到了桃子的香味，而且你没感觉到你画画的手在颤抖吗？”说着陶子拿过李灿的作业：“你看，这就是你今天心不在焉的作品，一副我所见过的你最糟糕的作品！知道吗？画画一定要集中精神、心无旁骛、心画合一才能画出最好的画来。你今天心里有事，当然只能画成这样了！”
接着陶子又略带责备地说：“李灿，嘴馋虽说不是什么坏毛病，但不应该去偷！你告诉了老师，我会买给你吃。”
李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扑进陶老师怀里哭着说：“老师，我已经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去偷了！”
陶子很是吃惊，她揽着李灿的头说：“告诉老师，出了什么事？”
李灿哭着说：“前几天妈妈为了多砍一些柴，回来太晚失足掉进了山沟里。现在还在床上起不来呢！”
陶子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多好的学生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每天装得若无其事来听她的课。为了照顾母亲，李灿每天要往返奔波四五十里山路呢！陶子托起李灿的脚，抚摸着他满是血泡的脚心，心疼得眼泪直往下淌。
陶子扶李灿在椅子上坐下来，便勿勿出去了。
李灿不知道老师干什么去了，他看到老师的书架上有很多书，便信手抽出了几本翻阅起来。当他看到《西方油画概论》时，精神为之一振，仔细阅读了起来。里面的理论知识，李灿似懂非懂，只是觉得那些彩图画得十分精美。那是一种水彩画永远表现不了的美。他又翻开一本《人体艺术》，里面的图画看得他心惊肉跳、面红耳赤起来。怎么里面尽是些赤身裸体的男女们啊？李灿不禁又羞又怕，他迅速地合上了书本，闭着眼回了一会神。当他睁开双眼时，好奇心促使他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本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了。陶子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几乎同时，李灿一激灵，手中的书本也“咣当”掉在了地上。陶子走过来把面条放在桌子上，她心疼地捡起图画书，掸了掸沾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对李灿说：“不用害怕！真正的艺术既是最美的艺术，也是最真实的艺术！”她翻动着里面的图片说：“你看，这里面的图画多美啊！肌肉、皮肤甚至这些皱纹，里面都蕴藏着力量和美！”
陶子合上书本对李灿轻声说：“快把面条吃了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灿点点头，在陶子关爱的眼神注视下，和着眼泪吃完了面条。
陶子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二十元钱，把它放在李灿手中说：“拿着这些钱，带你妈赶紧去治好伤，耽搁了以后就更麻烦了。”
李灿攥着钱，感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让泪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因为他知道陶老师的工资也不多，还要不时地资助象他这样贫困的学生，她过得也不宽裕！
临出门时，陶子问：“李灿，你真的真欢那些书吗？”
李灿点点头说：“老师，能借给我回家看吗？”
陶子一脸的严肃：“你真要喜欢就上老师屋里看，记住！绝不能带回家去。更不能告诉给任何同学朋友，知道吗？”
李灿有些不明白，但他相信老师肯定是对的。他猛地点点头。此后李灿就隔三岔五到陶子屋子里翻看那些神秘的图画。
陶子看到李灿有这方面的兴趣，便也刻意把他往油画上面领。经常单独传授他油画技巧和人体素描，这样李灿的画技更是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当然这一切还只是限于师徒之间两个人的秘密。
陶子越来越喜欢李灿。有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她希望尽早把自己的所学全部传授给李灿，她相信李灿一定会有比自己更大的成就。因为李灿是个美术天才，他对陶子的讲解常常能举一反三，总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可是有一段时间，李灿却烦躁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技艺一直在原地踏步，再也不能提高。他很是郁闷，可是又找不到什么原因。
这一切都逃不过陶子的眼睛。她懂得李灿，也知道原因所在，但她却一直不想告诉他。直到有一天，李灿突然崩出那句冒失的话“老师！我想画你！”这句话象一颗重磅炸弹扔在了两人当中，一瞬间两人都惊呆了。平时两个人躲在屋子里授学时，门窗都会关得严严实实的。以前大家都没注意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什么不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在他们心中都是纯艺术的交流。所以当这句话一说出口后，李灿马上便后悔了。他羞得脸都通红，想向老师道歉，让她原谅自己的唐突。可是令他震惊的是陶子沉默片刻后真的宽衣解带，在昏黄的灯光下向李灿展露出她美丽的胴体。陶子匀称的身材、高翘的双乳、丰满的臀部无一不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更兼一股芬芳的体香向李灿一阵阵扑鼻而来。李灿呆傻了足有几分钟，他贪婪地呼吸着这股芬芳，贪婪地注视着老师诱人的胴体。一瞬间他有些迷乱了，许久竟忘了提起画笔。
陶子转过身来，摆了个卧姿，眼神清纯自然地看着李灿。李灿忽然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羞耻，他缓缓提起了不住颤抖的画笔。
那次以后陶子又做了很多次李灿的模特。李灿没有了第一次的惊慌，更多的是自如地运笔，娴熟地勾线。陶子，还有谁能比陶子更了解李灿呢？她深深懂得李灿的苦恼所在，所以她愿付出一切牺牲来为李灿的画技取得突破。就象她告诉李灿的话“艺术是要有生命力的！单纯的临摹只会让你迷失了自我。”因为她是个老师，因为李灿不可多得的才华，还因为她从心底深深地爱着李灿。
有天李灿画完后，陶子穿好衣服，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交给李灿。李灿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陶子用那枚桃核做成的项链。天蓝色的缎带，缀着那枚被陶子雕琢干净的桃核，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是那么的美丽。陶子拿起桃核放在嘴边，轻轻一吹，还能发出清脆的声响。原来桃核的一面被陶子磨平了，又取出了桃仁，这样便做成了一个桃哨。陶子让一个桃核又焕发出了新的光彩，李灿喜欢得简直爱不释手。
陶子把桃哨仔细地挂在了李灿的脖子上，又把桃核放进了他衬衣的最里面。李灿离得老师是那么近，近得可以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诱人的体香。李灿一动也不敢动，体内的冲动在膨胀，眼里热切地充满着不可抑制的渴望。陶子接触到了李灿灼热的目光，她也感到一阵慌乱，脸庞迅速地被烧红了。李灿突然亲了一下陶子的唇，便转身飞快地落荒而逃了。陶子呆立在那儿，半晌没有动弹。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初吻竟是这样仓促地便发生了，快得没来得及体验到一丝的感觉。她努力地回味着。
后来李灿还来，两人都好象忘了那桩事情，专心地教与学，规矩却不自然。陶子的屋子就好象是战火纷飞年代中的世外桃园，李灿在其中安享着那份美丽和安宁。
而这份短暂的安宁也终于被打破了。
起因是李灿总关在陶老师屋子里引起了同学陈林的好奇。陈林是李灿的好朋友。面对铁哥们的询问，李灿再不好意思遮瞒，便把跟陶老师学油画的事说给他听了。不知是出于阶级的敏感还是单纯的妒嫉，陈林把这事儿汇报给了校教导主任王大炮。
王大炮真是一杆大炮。这两年他出尽了风头，在学校组织了一个“血火战斗兵团”。每天指挥着红卫兵小闯将们东征西讨穷于奔命。打倒的人不少，手上沾染的鲜血也不算少，可说得上是为所欲为称王称霸。反正在县城一带威风凛凛，没有多少人不知道他的大名。
就是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却对陶子这朵鲜花垂涎欲滴。虽然他是主任，是兵团司令，陶子却从不拿正眼看他。她从心底厌恶这种不学无术无事生非的人。学校就是被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搞得乌烟瘴气。
对陶子的冷淡不屑，王大炮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他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把陶子摘到手中。就算得不到她，也要整垮她搞臭她。而现在机会就摆在了面前，王大炮就象一只嗅到了猎物的猎狗一样的兴奋。他马上传李灿过堂。
李灿听到教导主任有请，心里忐忑不安地来到王大炮的办公室。
王大炮示意李灿在自己对面坐下，李灿不敢坐。王大炮笑眯眯地走过来，扶着李灿的肩膀，硬是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王大炮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李灿，你也是个革命小战士，要投入到大革命的洪流中勇敢地煅练自己，才能成为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嘛！你的革命觉悟可有待加强哟！”
李灿松了一口气，他想王大炮大概是想游说他加入他的战斗兵团。他正要想推辞，王大炮却话锋一转：“嗯，有学生反映你在跟陶老师学习油画，有没有这回事啊？”
李灿心头好象响过一个惊雷，他赶忙一迭连声地矢口否认。
王大炮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说：“你就不用抵赖了。”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材料对李灿抖了抖说：“你看，人家陈林的觉悟就比你要高多了！这是他写的检举揭发信，你还不肯承认么？”
李灿焉了，他真不敢相信陈林会这么轻易地把他给出卖了。他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王大炮提高了嗓音说：“油画是什么？资产阶级的毒草！攻击无产阶级的糖衣炮弹！陶老师居心险恶，想毒害腐蚀我们们的革命青年！这说明了什么？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这摆明是资产阶级向我们无产阶级阵营的挑畔嘛！嗯，这件事情，我一定要严肃处理，要坚决彻底地予以反击！李灿，你今天写份深刻的检讨，一定要写得深刻点，写得不深刻就不准回家！”
李灿端着脸，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前苦思冥想，斟酌用词。
王大炮少倾又对李灿说：“你告诉我陶老师还有什么问题。我可是跟你交个底，今年我县有个保送中央美院的指标，谁去还不都是我王司令一句话！你今天要是能让我满意，我可以向毛主席发誓，保证让你去！”王大炮把胸脯拍得山响。
“你再想想看，她平时有没有什么对我们伟大领袖不敬的话语？”王大炮在一旁慢慢启发。
“中央美院！”李灿眼睛发亮地念叨着。乖乖，这可是他做梦都向往的地方啊！他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可以得到很多的名师指点，意味着他有机会保送出国留学，意味着他从此平步青云咸鱼翻身。
李灿忽然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了，但是这也意味着他要背叛出卖关心爱护他的陶老师！他又是那样地尊敬和崇拜她！李灿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抉择着。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纷纷向学校大食堂涌去。因为只是一夜之间，学校里就贴满了关于陶老师的大字报。每个标题都是那样触目惊心。“揪出深藏不露的资产阶级敌人陶子！”“陶子，你必须坦白交待所有的罪行！”“看看陶子老师是如何为人师表——擢穿陶子的真实面目！”“坚决打倒资产阶级毒草——陶子！”每个标题后面无一例外都打着大大的惊叹号。于是人们也都被震惊了。
除了大字报，还有通知。召集大家上午在学校大食堂开陶子的批斗大会。人们震惊的同时也很好奇，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大家眼中温文尔雅的陶子老师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大食堂很快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食堂被布置得象个大礼堂，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标语。台子上方有一条宽大的横幅“无产阶级的重大敌人陶子批斗大会”。空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会场大声播放着《浏阳河》的曲子。
王大炮带着他的一帮干将们坐在主席台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见革命群众来得差不多了，王大炮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命令把陶子押上主席台。
昨天晚上陶子就被王大炮派出的几个红卫兵给抓了起来，关在平日上美术课的杂物间里。早上也不容她梳洗一下就带到了会场。陶子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脸色苍白，显得十分憔悴。其实这两天她一直不舒服，又烧又泻的。她还没有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隐隐感觉到了点什么。
王大炮严厉地对陶子说：“赶紧交待你的罪行！争取得到宽大处理！”
陶子轻蔑地怒视着王大炮：“我没有罪！我不需要交待，更不需要反省什么！”
王大炮也不和陶子多说，他一挥手：“让李灿上台。”
李灿抖抖索索地走上台来。
李灿的眼睛不敢看着陶子，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信纸读了起来：“我的忏悔书。”
李灿在王大炮的授意下，把陶子教他学习油画，脱光衣服给他做模特的事情统统交待了出来。当然里面说到这一节时，是说陶子故意脱了衣服，目的是为了引诱李灿和她搞师生恋。李灿心虚地结结巴巴读着讲稿，台下响起一片嘘声。有好些个女老师和家属骂了起来：“婊子！”“真不要脸！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呸！我以前还当她有多么高贵呢，原来是个淫娃！”
陶子脖子上挂着厚重的木牌，被几个人按压着。她脸色苍白地听着李灿字字句句对自己肆意地侮辱，就好象一把把钢针扎在心上一样难受。她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平日里那个乖巧懂事的好学生，她自己疼爱有加的好弟弟吗？
她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但陶子强忍着泪水，硬是一声不吭，眼睛里喷射出不屈的光芒。
李灿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句：“我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跟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陶老师，不！陶子，划清界线！她根本不配做我的老师！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倒陶子！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台下引起了一片响应。“打倒陶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李灿走到陶子身边，闭着眼睛向她唾了一口。陶子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李灿。这时又有红卫兵递过来一双破旧的解放鞋，鞋带子绑扎在一起。李灿颤抖着双手把它挂在了陶子的脖子上。
这时李灿的心在流泪，在滴血！他在心里念叨：“陶老师，别恨我！我也是被逼的。我真的好想上中央美院读书！”
这些剧情都是王大炮一手导演的。他搞臭陶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众人眼里，此时的陶子就象一块污浊的抹布一样臭不可闻，让人掩鼻面过。
剧情这时达到了高潮，台下异堂热闹。有人感到痛心和惋惜，更多的人脸上却是一副非常满足的神情，好象刚欣赏完一幕精彩的短剧一般。
忽然就听到“咚”的重重一声响，陶子晕倒在台上。于是红卫兵们把她拖了下去。革命群众们略带着些微的遗憾胜利地收兵了。
直到深夜时，陶子才醒了过来。她感觉头疼得厉害，用手摸了才知道是蹭破了一块头皮。陶子试着坐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摸索了一阵子，她知道自己又被关进了那间杂物间。现在里面桌椅全搬走了，连床也没有。只是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上面扔着自己的被褥。
陶子站起身，走到门口。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窗户也被钉上了粗大的木条。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弱女子，他们的阶级警惕性也够高的了！陶子苦笑起来，不再去做徒劳的挣扎。她重又坐回了被子上。她慢慢回忆白天发生的一切，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陶子是那样的坚强，她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一排唇印，却硬是不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
这时窗外有点动静，陶子慢慢走了过去，发现破窗户外的窗台上多了一个碗。她伸手端进来。里面有几个很大的李子，李子的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陶子借着月色看到上面依稀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陶子一怔，她马上明白了是谁送来的李子。陶子轻声叫了几句李灿，窗外却没有人回应。陶子摇摇头准备转身，这时她听到窗外有人在压抑地轻声哭泣。
她又叫道：“李灿！李灿！”
窗外传来死命奔跑的声音，一会儿便无声无息了。
陶子拿起碗中的李子，咬了一口。好酸好涩！但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咀嚼着，脸上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陶子被天天批斗。每天一样的程序，一样的台词，一样的疯狂。陶子象个塑料模特一样站在台上一动也不动，任凭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每天都会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人群。陶子一直在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她终于失望了。从那个夜晚后，李灿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不见了他的踪影。慢慢地陶子的心如死灰一样的宁静。别人在欣赏她主演的悲剧，她也在欣赏台下观众主演的人间闹剧。于是有时候觉得有趣她便会笑出声来，于是人们都说“唉！陶老师疯了！真可怜啊！”。
陶子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她不屑再去争辩，因为她知道一切的努力都只会是徒劳。这儿根本就是土皇帝王大炮的天下，是黑是白是杀是剐全由他说了算。她看穿了王大炮的别有用心，他指望自己向他屈服，向他哀求，最终沦为他掌中的玩物。但他错了！陶子是个可杀不可辱的女人。她宁可不要性命，也要保住自己的贞洁。对陶子的非份之想，王大炮终究没有得逞，慢慢地他也对陶子失去了兴趣。于是陶子被押往干校去劳动改造，这一去就是八年。
当人们都已经渐渐地淡忘了陶老师时，这一天她却回来了。结束流放，发配原籍，岁月就象是跟陶子开了个玩笑一样，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陶老师还是陶老师，但八年后的陶子却永远不再是当年美丽年轻的陶子了！陶子的眼角堆起了皱纹，额头也泛起了光华。陶子变得十分沉默寡语。
陶老师还是教孩子们美术——纯正的中国美术。也许是因为陶子的名声，也许是因为陶子的怪异，反正陶子终身未嫁。别人不愿和她开任何的玩笑，她成了一个大家公认的怪人！
李灿，大家众说纷纭。有传言说他被保送上了中央美院，也有人说他出国去了，反正人们从此都再也没有看过他了。
这一晃又是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陶老师现在已经成了陶奶奶了。退休后的她腿脚不灵便，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便被组织上安排送进了敬老院。每天陶子都是坐在轮椅上，看着绿得泛油的草地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回忆已经成了她一天中最重要的日程了。有时她会展露出一个微笑，有时候她又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去拭眼角流出的两行浊泪。
没有人再去打扰她，也没有人会去关心她，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
有一天，敬老院的陈院长带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找陶子。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金黄的头发、微翘的鼻子、蓝色的眼睛，皮肤却是黄色的。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印花T恤，蓝色的牛仔裤，背上背着个黑色的大背包。
陶子怔怔地看着她，确切地说是在看着她胸前挂着的一根项链，蓝色的缎带上，别出心裁地缀着一颗桃核打磨成的桃哨鸡心。
陈院长介绍：“这位就是你要找的陶老师。陶老师，这是一位来自美国的客人李安妮。安妮的爷爷是中国人，曾经是您的学生，叫李灿。您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学生吗？”
陶子仿佛没有在听陈院长说话。她向女孩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女孩十分可爱，她乖巧地蹲在了陶子身边。陶子用手深情地抚摸着桃核，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安妮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盒子，双手捧着递给陶子说：“陶奶奶，这是我爷爷临终前交给我的。他说一定要让我亲自交到您的手上，要不然他会死不瞑目的！”
安妮用生硬的汉语辛苦地说出这番话，显然“死不瞑目”这个成语她并不是很理解，只是转达爷爷的原话。
“你说什么？”陶子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生气，她吃惊地问：“你说李灿，他死了！”
“对！”安妮说：“死于肝癌。他总是不停地抽烟酗酒，结果就这样了。”说完安妮耸了耸肩膀。
“噢！他还说盒子里有一封写给您的信，请您务必看看。”
陶子抖抖索索地用双手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枚纯金打造的桃子形奖章。陶子知道金桃奖——这是西方美术界对画家的最高褒奖。很多艺术家们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奖章下面还压着一封信。陶子展开信，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读。
陶老师：你好！我是你永远的学生李灿。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世界上也许再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渴望死亡！因为我的一生都是在沉重的负疚中度过的！由于我的自私，一念之间，我便成了个世人唾弃的魔鬼。古人云“投桃报李”，深受你恩情的我回报你的却是一把扎在你心头的尖刀！请相信我几十年的时光我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忏悔！尤其是辗转得知了你的处境后，我更是心如刀绞，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无知愚蠢造成的！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做，都不能赎我的罪，所以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都没脸再见到你！但我在死后一定要让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我不敢奢望你对我的谅解，只想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可以稍稍安心一些。
做完王大炮支使的一切后，我真的上了中央美院。之后又出国深造，又认识了导师的女儿——我现在的妻子琼。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成了星条旗下的公民。我在这儿的美术界也崭露头角，凭我精心打造的作品《桃子》一举获得了众人瞩目的“金桃奖”。人们都看到了我的成就、辉煌，却没有人懂得我的孤独，我的痛苦！我想最应该获得这枚奖章的是你——我今生最敬爱最愧对的陶老师！你是天底下最无私的也是最美丽的老师！
噢，我也许马上就要走了，我真的好希望另一个世界不会有那么多的贪婪和卑鄙。我真的好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再次遇见您，再次做你的好学生！而且我想向你吐露一个秘密，那就是——我爱你！陶老师，当你在我面前展示你的美丽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我其实一直在倾慕你，暗恋你。现在我说这一切也许已经太晚了，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最真实地爱过你！陶子！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爱你！陶子！
李灿绝笔
×年×月×日
这是一封遗书，也是一封情书。看着看着陶子的眼前模糊了，她脸上挂着一丝安祥的微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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