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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素(下)

时间:2010/2/9 作者: 沙棘 热度: 87390
  红素(下)【(三十八)—(五十三)】
  
  (三十八)
  
  这天晚上,龚伟躺在家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木板床上,久久没有睡着。爷爷和父亲关于红素的纷纷繁繁、复复杂杂,始终在他脑海里盘旋。
  
  ……
  
  “……红素究竟该不该卖,现在是不是卖的时候……喊你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啊!”
  
  “……你不要急着现在回答我……明天我们把你幺爷也请过来……我们再一起商量,一起把这件事情做个结论!”
  
  ……
  
  可是,有甚么高见啊?
  
  龚伟躺在床上,翻来复去。
  
  ……
  
  “你们都进士及第了,又拿探花,又拿榜眼……”
  
  “你在北京读大书,还搞什么研究,比我们都有学问、有见识……”
  
  ……
  
  龚伟躺在床上,总是想到爷爷说过的那些话。
  
  ……
  
  “多少有些学问,就是有学问了!进士及第就了不起了!……”
  
  “……不要说拿到了探花,又在读榜眼,喊你回来没有错!喊你回来没有错!”
  
  ……
  
  龚伟越想,越有些自豪,也越有些不堪重负,还有些滑稽。可是,千里迢迢被爷爷叫回来,总不能……
  
  龚伟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脸上也不由得有些热热的、烫烫的。
  
  ……
  
  碱基、染色体、遗传因子……
  
  DNA双螺旋分子结构……
  
  ……
  
  不知过了多久,龚伟想到了他正忙活的关于基因信息工程的研究课题。
  
  ……
  
  染色体是基因的载体,是遗传的物质基础……人类大约有三万个左右基因……要破译生命之谜,首先就要破译基因之谜……破译了基因之谜,也就破译了生老病死之谜……
  
  ……
  
  这些既抽象、而又非常具体的生物学概念和充满诱惑力、深不可测的基因说,在龚伟的脑海里游来荡去。龚伟除了完成他的博士学业,他大部分时间就和它们打交道。他已经离不开它们。他想到这些微观世界的朋友,仿佛又回到了他宁静的实验室。
  
  ……
  
  龚伟在实验室里徘徊。
  
  龚伟站在DNA双螺旋分子结构模型前,双眉紧锁。
  
  龚伟仿佛看到了构建DNA双螺旋分子结构模型的美国科学家詹姆斯•沃森和英国科学家弗朗西斯•克里克。
  
  龚伟看到,二十三岁的沃森离开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正走在去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实验室的路上。
  
  ……
  
  一九五一年的秋天,沃森和克里克在卡文迪实验室相遇了。两人相见恨晚。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要搞清楚DNA到底是何种样的结构。
  
  ……
  
  龚伟仿佛就在沃森和克里克的身边。
  
  ……
  
  一九五三年二月的一天,沃森从剑桥来到伦敦威尔金斯实验室,他看到了英国女科学家弗兰克林拍攝到的DNAX射线晶体衍射照片。返回剑桥的火车上,沃森开始在一张报纸上勾画DNA结构模型草图。一下火车,沃森手里拿着草图,立即把他的DNA结构模型构想向克里克汇报,并一起研究。
  
  终于,一九五三年,美国科学家詹姆斯•沃森和英国科学家弗朗西斯•克里克,成功构建了DNA双螺旋分子结构模型。
  
  ……
  
  半个世纪以来,以DNA双螺旋分子结构模型为基石的相关基因研究,诞生了一大批具有世界影响和划时代意义的科学成果,同时也造就了一大批享誉世界的顶级科学家,基因及相关研究也因此成了摘取诺贝尔生理学奖和医学奖的摇篮。
  
  ……
  
  龚伟跟随沃森和克里克在欧洲走来走去。
  
  基因世界所有的公开信息和传奇故事,也都在龚伟的脑海里忽隐忽现。
  
  ……
  
  人类基因是承载遗传信息和遗传密码的一部天书,必须阅读它!破译它!破译了这部天书,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也就意味着拥有了对人类疾病的核打击能力!
  
  ……
  
  龚伟又想到了他的研究课题。
  
  ……
  
  打击致病基因,用健康基因取代致病基因,修复受伤基因……
  
  基因信息工程的构建,不仅具有巨大的产业价值,而且是对人类生命具有革命性的巨大贡献!
  
  ……
  
  龚伟想到这些,想到他的课题研究正在一步一步向前突破,他老爸兰园里那些价值千元、万元一苗的兰草,还有那给过八十万元、九十万元一苗的春剑红素,通通都变得十分渺小了。
  
  ……
  
  龚伟想到了柳湘的硕士论文《蛋白质分子三维结构及其功能解读》,这是一篇极具挑战性的研究文章,失手和成功的概率不相上下。成功了,便是一个领域的新突破。失手了,意味着柳湘要重新选题,或者重新做起。柳湘是个有着红色家庭背景、但无傲气而又温柔可爱的女孩,探索微观世界的路上,她又是个大胆、敢于挑战前人、挑战自我的勇士。他们从大学三年级就相爱了。柳湘在同学中一直隐瞒着自己的出身。是她以平民子女的身份主动接近他、爱上了他,爱上了他这个为人真诚、质朴而又聪明、勤奋、性格独立不倚的山里娃。他对柳湘永远怀着深深的敬意和爱。他们决定等《蛋白质分子三维结构及其功能解读》通过答辩就举行婚礼。柳湘看上去沉着、冷静,似乎胜券在握,可他心里却在为柳湘着急。他白天在实验室学习、工作,晚上就在柳湘的论文上劳动,还要帮柳湘分析教授们在论文答辩中,可能提出的问题和应对方案。时间只剩下二个月,还有许多图片、数据需要分析、核对……
  
  龚伟越想,便愈是心急火燎;愈是心急火燎,便愈是想赶快结束这趟归家之旅。
  
  迷迷糊糊中,龚伟又想到了爷爷过去讲过的林学家钱一均先生,想到了爷爷白天讲述的从北京赶来龚家村看红素真假的园艺学家辛汝之先生和方华老师、以及方华老师在钱先生墓前的三个响头……
  
  龚伟迷迷糊糊,若醒若梦。
  
  迷迷糊糊中,龚伟仿佛回到了他的幼稚之年。他在狂饮青苔沟清清的山泉。这清清的山泉让他神清气爽,让他健康而结实。
  
  若醒若梦中,龚伟仿佛回到了清凉寺小学。半存半废的寺庙里,这厢是教室,那厢是菩萨。他的坐位靠着木板墙壁,木板墙壁那边就是文殊菩萨。木板墙壁有一道一指宽的缝隙,他常常把脸贴在墙壁上,乜斜着眼睛瞧文殊菩萨……那年,他从北京回来,他和柳湘一起到清凉寺小学走了一趟,他看到一个和他当年一般大小的男孩,就坐在他当年坐过的位子上,也同他当年一样,把脸贴在墙壁上,乜斜着眼睛瞧文殊菩萨……
  
  迷迷糊糊中,龚伟又仿佛牵着家里那头老黄牛,攀爬在卧牛山上。他想看山外世界。可是,眼前要么是溟溟濛濛,要么是重峦叠嶂……
  
  若醒若梦中,龚伟又仿佛回到了他的中学时代。他每天早晚来来去去,走在坎坎坷坷、弯弯拐拐的山道上。春夏秋冬。风风雨雨。哪里是悬崖,哪里是陡坡,哪里有一块巨石,哪里有一株古柏……他一生一世都记得。后来,他以优异成绩考到北京读书,看到了山外大世界的精彩和壮阔。他希望回龚家村的时候,那些坎坎坷坷、那些弯弯拐拐应该变些模样。可是,第一次回来、第二次回来……坎坎坷坷依旧,弯弯拐拐依旧,进出卧牛山的这条崎岖山道,依然故我……
  
  迷迷糊糊中,若醒若梦中,龚伟心里酸酸的。他不由得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
  
  (三十九)
  
  辗转反侧,思绪万千。
  
  酸酸、甜甜、忧忧、郁郁,齐聚心头。
  
  这个夜晚,从北京回到观音乡龚家村的故乡人,在床上折腾了很久才入睡。
  
  (四十)
  
  第二天上午,一缕阳光穿过山林洒向龚家村的时候,当村长的幺爷过来了。
  
  “我还是那句话,卖不卖红素由你们。”当村长的幺爷谢过龚伟送的两瓶美酒,开始发表意见。“现在的行情,是涨是跌,涨又涨到什么程度,跌又跌成什么样子,我说不准。卖的钱做点啥事情才好?红素卖了,千万百万的,你们想做啥事情就做啥事情,不想做啥事情就放在银行生利息。”
  
  龚木匠家堂屋里,老龚木匠父子和龚绍成一人手里一根叶子烟锅,青烟缭绕,尼古丁味道浓烈。读书人龚伟赤手空拳,不时间喝一口茶水。
  
  “我的意见不变。”龚木匠说道。直截了当。“红素要卖,现在就卖。钱赚不完。放在那里不卖,行情跌下来干着急。计划卖它十来苗,行情上去,还有七、八苗,我不在乎;行情跌下来,有一大把票子在口袋里,我无所谓。其它银杆素、马边素、牙黄素这些素草,我已经卖了不少,还要继续卖,乘现在行情好,再卖它一半。”龚木匠一副决战的姿态。“其它朱砂、雪兰什么的,准备来个大清仓,留几盆做种。行情这么好,还等啥!”龚木匠吧嗒两口叶子烟锅。“卖的钱做啥事情好?咋个安排?我一个种庄稼的人,不敢去做什么大生意,也不可能拿钱去买汽车、买飞机什么的,就存银行,天天给我下蛋!”
  
  龚木匠说完,龚绍成首肯道:
  
  “也只能是这样子了!”
  
  老龚木匠吧嗒着叶子烟锅,没有吭声。
  
  龚伟这个小后生看父亲说得斩钉截铁,幺爷也赞成,他思量着,没有马上发表意见。
  
  “小伟,你说说,红素该不该卖?要卖的话,现在是不是时候?”
  
  老龚木匠沉默一阵之后,开始问龚伟。
  
  爷爷动问,龚伟不能不说几句。“红素之所以珍贵,第一是它稀少。说起来,到目前为止,知道的就这么十多苗。”龚伟说道。“第二是它姿色不群,在剑素中独具品味品质,符合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形成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意向。第三是它不可复制。不象名画,不象商周青铜器,可以做点赝品出来嘛唬不识货的人。也就是说,它具有唯一性、稀缺性。所以钱先生和辛老师都称赞它是极品奇品,所以辛老师和方老师要从北京赶来看它是真是假,看后把它定义为珍稀品种、定义为国宝。这就是红素的价值。这就是有人想买、敢出大价钱的原因。”龚伟侃侃而谈,头头是道。“但是,红素总不能永远养在龚家村。”龚伟话锋一转。“红素和其它品种的兰草一样,属于观赏植物。养在深闺人未识,可闻而不可见,便失去了意义。我以为,红素应该走出龚家村、走出卧牛山,让更多的人了解它、观赏它,让它产生的经济价值为社会作点贡献。否则,岂不是冤屈了红素、白费了许多劳动!还有,”龚伟继续说道,“我们地球村不大,但也不小,今天龚家村有红素,说不定明天李家村也有红素。另外,紫外线照射、电离辐射,导致基因突变和无性繁殖技术的突破和应用,说不定哪一天就有新一代红素、或其它更珍贵的兰花品种培育出来。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到那时,新品红素满天飞,更珍贵的兰花品种不断出现,你龚家村的红素就不值钱了。所以,我赞成卖一部分红素,老爸卖红素的决策是对的。”
  
  “到底是在北京读大书、读研究的人,讲得很有道理!”
  
  幺爷龚绍成称赞道。
  
  “那你分析分析,现在是不是卖的时候?”
  
  龚木匠问道。听到儿子称赞他卖红素的决策是对的,满脸都是高兴。
  
  “我昨天说过,现在中国有两个疯子,一个是股市,一个是兰市。”龚伟回答第二个问题。“股市受政策和信息面的影响大,波动剧烈,今天赚几千、几万,明天说不定就要倒赔几万、几千;今天得意忘形,明天就有可能上吊。兰市这个疯子疯得稍微温柔一点。因为人们腰包里的钱多了,就要追求精神享受。自古以来,兰花是高雅、圣洁的象征,养兰、赏兰为国人所推崇,即使一些本来缺少高雅和文明细胞的人,尤其是一些暴发户,他口袋里有了钱,为了把自己纳入文明和高雅的行列,他除了在其它方面装饰一下自己外,他往往不惜重金也要去买兰、养兰。所以,珍稀、名贵兰草身价不断攀升,供不应求。另一方面,兰草一年发芽一次,发芽率也就百分之三十左右,好兰草发芽率还要低;其次,新苗长起来,老苗还要枯萎;再加上养兰人惜售,行情好,卖一点,行情不好就养着,所以,能够上市交易的好兰草,永远都不会很多。所以,兰市再火爆、再疯狂,它回调的可能性不大,回调的幅度也小,它可能火爆一段时间后,维持在某一个水平上。不过,兰市这个疯子再文明、再可爱,也有回调的时候,只是说它波动不是很大而已。”龚伟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水。“从爷爷和老爸昨天的介绍中,我看兰市现在已经疯得差不多了。我没有想到兰草的实际行情是如此火爆,红素的身价是如此之高。我认为,目前市场先生刚刚吃了几颗兴奋剂,正是兴奋的时候。但市场先生不会和人讲客气,兴奋剂时效一过,行情就有可能回调,即使回调幅度不大,波动不剧烈,但也有损失。所以,我认为老爸卖红素的时间选择也是对的。我支持老爸的意见,红素留一部分,卖它十来苗,现在就卖。”
  
  龚木匠见儿子又是如此肯定他的意见,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活。
  
  “小伟分析得好!小伟这样一说,我心中更有数了。我的几盆好兰草,也要卖它一多半。”
  
  幺爷龚绍成说道,再次称赞龚伟。
  
  “小伟,按照你的分析,”老龚木匠说道,从嘴上取下叶子烟锅,“红素该卖,卖它十来苗,也是卖的时候,和你幺爷、老爸的口气都差不多,那就算数了。”老龚木匠在板凳脚上磕掉烟灰,看看龚绍成和儿子龚茂良。“红素卖十苗,按现在的行情,就有将近一千万的收入,其它银杆素、牙黄素什么的,再卖一半也有上百万的进账。银杆素、牙黄素什么的,我们都不说了,我们单说红素,小伟,你说,卖红素的钱咋个安排才好?拿来做点啥事情才好?”
  
  龚伟没有直接回答爷爷的问题,却问起了父亲:
  
  “老爸,你到底仔细想过卖红素的钱,咋安排没有?想过做点别的事情没有?”
  
  龚木匠吧嗒着叶子烟锅,脸色有点不好看:
  
  “爷爷问你,你问我!我早就说了,存银行下蛋!你幺爷还是说存银行。老子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种庄稼、种兰草,没有想过别的安排,没有想过做点别的啥事情!”
  
  龚木匠想到的就是存银行下蛋。他的观点是如此明白,如此简单。
  
  可以理解。千百年来,龚家村村民以耕种、打柴、养殖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不敢奢求金银车载斗量,但望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仓廪年年有余。可是,尽管要求不高,这龚家村平头百姓们的日子,却仍然年复一年过得紧紧巴巴,从来也没有过放手享受生活的份儿,更谈不上在人前如何一掷千金,做出让人惊讶又称道的事来。当然,刚刚过去的十多年间,山林划归农户,土地分到人头,百姓们植树造林,养殖种地,仓廪实,牛羊肥,山林茂,龚家村百姓们的生活里有了几许艳阳。尤其是这几年,龚家村人因地制宜,独辟溪径种兰草,钱袋子开始有了些鼓鼓囊囊,生活里有了一些潇洒和快乐。可是,唐三藏西天取经,不容易啊!更何况,自古以来,穷人的日子不好过;天底下的穷人,家家户户都有一串长长短短的辛酸史!如今,龚家村人手里虽然有了一点钱,可那是他们辛劳所得。因此,他们是没有理由不仔细思量,他们是没有理由不谨慎乐观,他们完全有理由作出自己认为最为妥当的选择!他们把多余的钱攒起来存银行下蛋也好,投资实业也好,那是他们的权利,他们没有错!
  
  也许,读懂了龚家村人的历史,就读懂了现代龚家村人。
  
  不过,在北京城阅读现代文章、游走在基因世界的年轻人,一下没有读懂养育他的现代龚家村人,或者是遗弃了他本来具有的思想,或者是他另有图谋,因此,他明明知道老父亲“有钱存银行下蛋”的思想,却偏偏还要继续追问“钱咋安排”、“做点别的啥事情”?
  
  现在好了,老父亲拿着脸色,一棒子把他打了回去。
  
  可是,年轻人仍然不甘心。他对他的老父亲又如是说道: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存银行,永远是纸上富贵!”
  
  接着又说:
  
  “当然,老爸在卧牛山种庄稼、种兰草,辛辛苦苦挣钱供我上学,对家里的财产理所当然有绝对支配权!”
  
  年轻人说到这里打住。
  
  有道是,大路不平有人铲。老辈子有点看不下去了。“小伟,有钱存银行没有错!我和你爸都主张存银行。”幺爷龚绍成说道,带有一点责备的口气。“你就回答你爷爷的问题,卖红素的钱咋安排才好?做点啥事情才好?你说你的想法,不要东拉西扯的!你是在北京上大学、读博士、搞研究的人,喊你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我的高见?”血管里流淌着龚家村爹娘血液的龚伟,看看幺爷龚绍成,又看看父亲和爷爷。“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想说的是,君子有财,用之有道。但是,”龚伟话锋一转,“红素不是我的资产,家里所有财产都不是我创造的,我只有建议权。”
  
  看来,从北京回来的年轻人确是另有图谋,或者肚子里另有一把算盘。
  
  “龟儿子!”龚木匠瞪着眼睛,一声责骂,“家里所有财产是你的也是你的,不是你的也是你的!红素卖几百万、几千万,存银行是你的,不存银行也是你的!我们家就你一个接班人,老爸我还把它送人不成!”
  
  “是我的!老爸安心让我当大富翁么?”龚伟笑道。“这几年牙黄素、银杆素,这样素,那样素,卖多卖少都不说了,还要卖多少也不说了;单说红素,卖十苗就还有八苗,今年有几个新芽,过两年就是十多二十苗,再过几年就是二十多三十苗。”龚伟算了这笔小账之后,停了片刻。“我是独生子,柳湘是独生女,龚家村这边有这么多宝贝兰草,柳湘的父母那边多少也有些积蓄,我们真是吃不完、用不完啊!”龚伟看着父亲,“好吧,我也不搞什么研究、不拿什么博士了,北京也不用回了,明天我就叫柳湘打道回龚家村,我们一起在龚家村慢慢享受这份财富!”
  
  “你龟儿子!”龚木匠又是一声责骂,“谁叫你不搞研究、不拿博士了?谁叫你们回龚家村了?老子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叫你回来享福嗦?”
  
  “老爸,”龚伟说道,“我和柳湘的兴趣都不在花钱上,也不在投资实业上,按照你的意思,那我们一边做学问、搞研究,一边当守财奴?我们一代一代都当守财奴?”
  
  “你龟儿子,当守财奴!”龚木匠又是一声责骂,“那按照你娃的说法,我们挣钱挣错了?我们攒钱攒错了?我们都不要再挣钱、再攒钱了?”
  
  “老爸,谁说你们挣钱、攒钱错了?谁说不要你再挣钱、攒钱啦?”龚伟说道。“钱能改善生活,钱能提高生活质量,钱能给人带来方便、带来快乐和健康;还有人说,钱能通神,能使鬼推磨,所以,我不但支持你按照现有的路子继续挣钱,我还支持你多挣钱、挣大钱!”
  
  “小伟,搞了半天,你的君子有财、用之有道在哪里?你的高见在哪里?你的建议在哪里?”
  
  幺爷龚绍成责备龚伟。
  
  “用之有道在哪里?高见在哪里?建议在哪里?”龚伟不慌不忙,慢慢说道。“我走出卧牛山的时候,一条山路弯弯拐拐,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次回来,还是山路一条拐拐弯弯。从龚家村到董家坪,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还有长虫出没,遇到悬崖陡坎,两个人侧身让路都困难,我们龚家村人和卧牛山后山的老百姓,哪一个出门不叫苦?哪一个出门不艰难?还有,上次回来,我看到我们龚家村这一带的娃娃们,还是坐在清凉寺的破庙里读书。唉,说起来都让人心酸!”龚伟说到这里,停了片刻。“要是我手中有几百万、几千万,要是红素是我种的,我要拿点出来修路、修学校,做点大家受用的事情。”龚伟看看父亲。“当然,红素是老爸辛辛苦苦种的,能够遇到目前这个行情也不容易。要叫我建议,我也只能建议老爸卖了红素之后,百万、千万的,能够适当考虑搞一点善举,比如把我们这条山路整治一下,比如修一所学校,让娃娃们从清凉寺搬出来。资金充裕,还可以做点其它大家受益的事情。”龚伟说到这里,稍停。“当然,如果没有红素,如果没有多余的钱也罢了。如果有多余的钱,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全部放在银行,换一张字据回来保,管一辈子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拿一点出来,做一件、两件好事呢?”
  
  龚伟说到这里打住。
  
  老龚木匠两眼盯着孙子,面有悦色。
  
  幺爷龚绍成则心里在说:家伙到底是在北京城读大书、见大世面的人,级别不同,识见和我们不一般!
  
  龚木匠听了儿子的这一番建议,却是没有好气。“龟儿子!”龚木匠一声责骂,“人家算盘往里边拨,你的算盘往外边打!这就是你的用之有道!这就是你的高见!”龚木匠喘一口气,“龟儿子,我以为你回来要给老子出点赚大钱的好主意,结果你回来把家里的金子、银子往门外搬!龟儿子,亏你还知道我种兰草辛苦!你要是真正知道老子辛苦就对了!”龚木匠气咻咻,“现在哪个人不是在为自己挣钱?哪个人不知道为自己谋利益?修路、修学校,政府管的事情,要你操心!”
  
  老龚木匠吧嗒着叶子烟锅,沉思不语。
  
  “唉,”幺爷龚绍成叹了一口气,说道,“到现在,我们龚家村的娃娃和后山的娃娃,还是在清凉寺的庙子里读书,人家佛教协会的人不只一次提出要我们归还庙子,”龚绍成一脸的无奈,“你说政府不管?我们山里的老百姓早就用上了电灯,后来又用沼气煮饭,这电线是政府架的,沼气池是政府出钱帮助修的,就为了改善我们生活,为了保护山林。我看是政府照顾不过来啊!再说修路,我们龚家村有几十户人家,卧牛山后山东一户、西一户,包括猴子坡到羊子岭那一带,总共也还是只有几十户人家,政府不可能为你们这几十户人家、那几十户人家,修一条大马路啊!”
  
  老龚木匠从嘴上取下叶子烟锅。“按理说,红素是钱先生存放在我们这里的。”老人发言了。“去年辛老师和方老师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两盆红素是钱先生的,要是钱先生还在,我要把它物归原主;要是钱先生有后人,我要把它归还给钱先生的后人。唉,”老人叹了一口气,“这几年兰草值钱了,按小伟的说法,变成钱后,拿点来修路、拿点来修学校也没有错。这是积功德的事。钱先生那么好一个人,我们用卖红素的钱做点好事,也是对钱先生的安慰!”
  
  龚绍成也从嘴上取下叶子烟锅。“修路,修学校。君子有财,用之有道。”龚绍成说道。“我反复想,小伟的说法是对的。修路、修学校就是用之有道,是大道。当然,”龚绍成看看龚茂良,“不管怎么说,红素还是你龚木匠辛辛苦苦种的。卖的钱存银行也好,修桥补路也好,最后还是你龚木匠拿主意。当然,”龚绍成缓一口气,“我是希望龚家村新修一所小学,把条件搞好一点。我们清凉寺小学这么多年就出去一个龚伟,一步就到了北京,我是希望多出去几个龚伟,多给我们龚家村挣点光荣!”
  
  龚木匠看看父亲和幺叔,然后点燃一支叶子烟,沉默不语。
  
  “自古以来,修桥、补路、办学都是积功德的事。”老龚木匠接着又说道。“现在搞什么希望工程,都是在积功德,积大功德。唉,”老龚木匠叹息一声,“所以我现在明白了,庙子里为啥都挂有‘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大牌扁、都摆有功德箱啊!”
  
  “小伟,”龚绍成看看龚伟,“你给我们讲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究竟是啥意思?”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是老子说的。”龚伟回答。“就是说,天道不分亲疏,总是支持那些有德行的人,支持那些有大善心、积大功德的人。这里的道是指自然规律、自然法则,指社会舆论和人心向背。”
  
  “是啊,”龚绍成说道,“你手里有一大把票子,你一点善心都没有,一点好事都不做,谁说你一声好!”
  
  “唉,我想到钱先生心里就重重的。”老龚木匠放下叶子烟锅,感慨道。“红素这么值钱,钱先生人都不在了!人家辛老师、方老师看了红素,听了红素的来龙去脉,都很感动,都很感激,提出要去看钱先生,在他坟前又是烧香,又是磕头。我说送一盆给辛老师、方老师带回去,或者是代表国家带一盆回北京,人家都推辞,不敢接受。唉,看一看人家的思想,一点都不贪!”老龚木匠喘一口气,“还有一件事情,你们可能都不知道。”老龚木匠接着讲了一段先人的陈年往事。“我只有几岁的时候,小伟的祖爷爷有一次到后山羊子岭打猎,被狗熊抓得血淋淋的,人家羊子岭的几户人听到狗叫,一齐赶紧出来才把人救了。要不是人家羊子岭的人,小伟的祖爷爷那天是没命了。唉,”老人叹息一声,“这件事到现在都七十多年了,我一直记在心里。小伟他爸爸小的时候,我给他讲过,可能都记不起了。”老龚木匠说到这里,看看儿子龚茂良。“这些年,我经常想这件事,看到羊子岭的人下山从我们这里经过,我心里就感到有些歉疚。”
  
  “那你说,那些出手救小伟祖爷爷的人,现在还在不在?”
  
  龚绍成问。
  
  “已经七十多年了,还在啥啊!”
  
  老龚木匠说。
  
  龚茂良和儿子龚伟静听老人的讲述,没有发表意见。
  
  “唉,”老龚木匠又叹息一声,“人和人是相互帮衬、相互关照才走过来的。人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想起钱先生、想起羊子岭的人,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龚绍成说道。“人家还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哎,”他转向龚伟,“小伟,你是喝青苔沟泉水、吃卧牛山苞谷长大的人,是在清凉寺的庙子里发蒙读书走出去的人,将来有大发达的时候,可不要忘了我们这里啊!”
  
  “幺爷,你放心,我的祖先人都在这里,发达不发达我都不会忘,也不能忘!”
  
  龚伟回答,很肯定。
  
  “那你说,如果你爸拿十苗红素给你安排,你咋安排?”
  
  龚绍成继续问道。
  
  “当然,”龚伟沉思片刻,然后回答幺爷,“如果老爸拿十苗红素给我安排,第一,红素是兰中珍稀品种,为了保护国家种质资源,我要送三苗给国家种质资源圃,由国家收存保护;第二,红素珍贵,买的人多,余下七苗公开拍卖。拍卖所得,安排一部分修整钱先生坟茔,为钱先生树碑立记;余下部分,我前面说的,一是新修清凉寺小学,改善办学条件,把清凉寺归还出家人;二是整治山路,羊子岭的人救过我祖爷爷,不能忘,整治山路就从羊子岭整治到龚家村,再整治到董家坪。”
  
  “好,想得周到!”龚伟说完,幺爷龚绍成桌子上一巴掌,“国家有了,钱先生有了,我们龚家村、羊子岭都有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都做到了!”龚绍成说到这里,摇摇龚伟的肩膀,“你这个北京读大书、做研究的侄孙娃子,我服了!”
  
  老龚木匠从嘴上取下叶子烟锅,很激动:“小伟这么大气,考虑得这么周到,有些我想都没有想过!哎,好啊!好啊!”
  
  “搞拍卖这条主意也好!”龚绍成补充道。“买的人多,让他们自己去拉抬,我们多卖点钱,多做点好事。”
  
  “当然,”老龚木匠又说道,“真正卖红素做好事,我想还应该考虑我们观音乡那些孤寡老人和读不起书的娃娃。我们观音乡有几个孤寡老人很困难,我是早就听说过的。有些娃娃读不起书,电视里也在说。”
  
  “对,你这个想法对!”龚绍成称赞同宗老兄长。“人都有老的时候,有困难的时候。我们观音乡有些娃娃读不起书,我还是听别人在说。有些孤寡老人很困难,我也知道。”
  
  “好!好!好!”龚伟看看爷爷和幺爷,又看看父亲,“你们都在画饼充饥,搞精神聚餐,十苗红素在哪里?”
  
  龚木匠一旁吧嗒着叶子烟锅,不动声色。
  
  这时,龚伟的母亲从隔壁厨房闪了过来,她冲着龚茂良,声音很大:
  
  “龚木匠,昨天儿子回来,就说你和人家柳湘家打亲家门不当、户不对,你还那么吝啬干啥?卖银杆素、牙黄素就攒了那么多钱,你还要攒多少?几百万、几千万到头来都是他们的,他都舍得,你舍不得?再说,人家柳湘的祖先人断胳膊少腿的打江山,连命都搭进去了,你拿几苗兰草做好事还有啥舍不得的?再说,人家柳湘家有那么多光荣,你就不能给儿子也挣点光荣?你没有红素也罢了!没有那么多好兰草也罢了!”
  
  堂屋里,龚家祖孙三代四个男人都没有吭声。
  
  龚伟的母亲歇一口气,又说话了。她冲着龚绍成:
  
  “幺叔,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免得以后人家说龚伟他妈是吝啬鬼,在龚木匠背后使怪。”
  
  “你说得对!你的态度积极!”龚绍成笑道。“你今天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后没有人敢说你如何如何。”
  
  “唉,他娘的,龟儿子!”
  
  龚木匠叹息一声,说话了。
  
  “卧牛山前山后山,青苔沟上上下下,没有哪个人说我龚木匠是吝啬鬼!拿值几百万元、上千万元的东西出来做好事,我是有点舍不得!”
  
  龚木匠说到这里,稍停片刻。
  
  “当然,羊子岭的人救过我祖先人,不能忘!钱先生送给我们红素,不能忘!还有读书的娃娃天天和泥菩萨坐在一起,说不过去!当然,还有共产党打天下,中国的平头百姓们才有今天!政府给我们安电灯、修沼气池,我们生活才这么方便!唉,说起来,柳湘的祖先人还跟毛主席一起上过井岗山,有一个把命都搭进去了!”
  
  龚木匠说到这里,拿烟锅在桌子上敲了两下。
  
  “他娘的,天底下没有只受人家恩惠,不思图报的道理!”
  
  “娘的,你不够吃、不够穿、穷得叮当响也罢了!”
  
  龚木匠说到这里,又拿烟锅在桌子上敲了两下。
  
  “他娘的,老子不拿几苗红素出来做好事说不过去!”
  
  龚木匠越说,越是慷慨激昂。
  
  “龟儿子,我们龚家村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举人、进士,龚伟到北京上大学,读他娘的什么硕士、博士,给老子我争了光,给龚家村争了光,老子我今天想开了,我也为龚家村撑一次大门面,就拿十苗红素出来,按龚伟和他爷爷说的办,让山外人认识认识我们龚家村人!以后红素发苗多了,老子我还要继续拿出来做好事!”
  
  “好,龚木匠,你这个态度好!是个男子汉!”
  
  幺叔龚绍成击桌称赞。
  
  “你们俩爷子的意见一样就好了。把这些好事做了,我这辈子就心安了。”
  
  老龚木匠从嘴上取下叶子烟锅,说道。
  
  “老爸的决定很好!但是,为了便于实施和操作,我觉得还是要写一个字据,一条一款,做哪几件好事写明白。”
  
  龚伟发表意见。
  
  “龟儿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怕老子我反悔不成?娘的!”龚木匠责骂儿子。“你读几天书,连老子说的话都不相信了,生怕我们龚家比不过柳湘家!娘的,”龚木匠看看龚伟他母亲,“连你娘都在说门不当、户不对,还问我那么吝啬干啥!”
  
  “谁说你门不当、户不对了?你吝啬不吝啬,你自己晓得!”
  
  龚伟他母亲冲着龚木匠说道。声音很大。
  
  “我说了,拿值几百万元、上千万元的东西出来做好事,我是有点舍不得!”龚木匠心里还憋着一些气。“但是,我说了要拿出来就拿出来!我不是和别人比,我不是去搞什么门当户对!老子我做好事就是老子我做好事,别人上井岗山是别人上井岗山,各说各的!”
  
  “小伟,你也太过分了!你爸不是那种人,写什么字据?”
  
  龚绍成责怪龚伟。
  
  “我觉得写一个字据没有错。”龚伟解释。“写字据就是对外正式作出承诺,表明问题的严肃性,不是戏言。这样作不是不相信老爸,也不是和谁比什么。”
  
  “老子没有听说过拿钱出来做好事,还要写东西!”
  
  龚木匠说道。理直气壮。
  
  “既然作出了决定,又有人在场作证,写个字据没有错。”龚伟坚持自己的意见。“不然,空口无凭,谁相信你说修学校、修路是真的?谁相信你说送几苗红素给国家是真的?当然,写字据对当事人也是个约束。”
  
  “好吧,写就写,你给老子写!”龚木匠奈何不过儿子。“老子盖章、画押、按手印。你们都算证人,都盖章、画押、按手印。把时间也写上。明天我就和你幺爷找乡政府做这件事,看老子是真是假!”
  
  龚家父子二人一阵交锋,老爸向儿子作了让步。
  
  龚伟见说服了父亲,立马取来纸笔,代父亲写就了字据。龚木匠作为立据人,龚绍成、老龚木匠、龚伟和他娘都作为见证人,通通在字据上按了手印。
  
  字据一式两份,一份龚木匠掌管,放在家里,一份龚绍成带在身上,准备与乡政府交涉用。
  
  (四十一)
  
  天底下做好事,大都是快乐的。
  
  龚木匠立好字据,自然人人心里喜悦,个个脸上兴奋。龚绍成看看手表,发言说,好事也定了,字据也立了,中午也到了,不意思意思么?老龚木匠觉得同宗兄弟言之有理,吩咐说,是该意思一下,炒几个菜,喝它一杯!龚茂良说,决定了做这么大的好事,光炒几个菜不行,再杀一只鸡,隆重一点!
  
  于是乎,这一厢,龚大嫂下厨房烧水、洗菜;那一边,龚木匠和儿子龚伟院子里捉鸡、杀鸡,做将起来。
  
  不一刻功夫,鸡煮熟,菜炒好。老龚木匠拿出龚伟买回来的竹叶青美酒,龚茂良摆上杯杯、盘盘,龚木匠一家三代四口和隔房幺爷,便你一杯、我一盏,快快乐乐,意思开来,隆重开来。因为都觉得是一件了不起的光荣事,每个人心里都格外的实在而又满足,所以便开怀的畅饮,尽情的碰杯,以至于老龚木匠、龚绍成和龚茂良三个男人喝得人人脸上红霞飞,个个摇摇晃晃浪打浪,都还觉得意尤未尽;以至于老龚木匠喝得躺在竹椅上,一边呼噜,一边嘴里还在说:
  
  “好啊,把这些好事做了,我这辈子心安了!我这辈子心安了!……”
  
  (四十二)
  
  次日,大忙人龚伟步履匆匆赶回北京。
  
  龚木匠和幺叔龚绍成则来到他们所在的观音乡人民政府,向乡长亮出了头天在家里立下的决定拿十苗红素出来做好事的字据,并讲了缘由,说明了请乡政府出面如此如此的打算。
  
  “龚木匠,你做得好啊!”
  
  “龚木匠,这可是你们龚家村前无古人的大善举啊!”
  
  “龚木匠,这可是我们观音乡百年不遇的大光彩事啊!”
  
  乡长是一个在部队上当过班长的庄稼汉子,性格直率,他听完龚家村人如此如此讲述之后,挥动着那一条一款写得明明白白的字据击节叫好。
  
  可是,这件大好事来得太突然,一点提前量都没有,乡长有点怀疑它的真实性,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可是,仔细一看,那字据白纸黑字,送三苗红素给国家;余下七苗卖了做哪些好事,一条一款,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龚木匠和龚绍成,也分明实实在在,站在自己的面前。
  
  于是,乡长相信了,心里踏实了,不怀疑它是假的,不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于是,做好事宜速不宜缓,乡长立马放下手中工作,赶紧复印了几份字据,赶紧叫来副乡长,叫来文教、交通、园林建设诸方面负责人士,就实施过程,如此如此,赶紧一起做策划,赶紧一起做安排。
  
  新谚语云:好事传得快,丑事怕出门。从龚家村人亮出字据算起,只有三分钟时间,这龚家村人行善举的消息,便传遍了观音乡人民政府。也只有三分钟时间,观音乡人民政府每一个职员的脸上,便都挂满了因为龚家村人行善举,而给他们带来的喜悦和骄傲。也只有三分钟时间,观音乡人民政府便有人把龚家村人行善举的消息,传到了地方媒体。
  
  据说,人们喜悦的时候,神经传导系统处于兴奋状态,思维便很是敏捷,工作效率也便是很高。果然,龚家村人与观音乡人民政府的官员们坐在一起,就善举实施一事如磋如切,如切如磋,几个回合便作出了决定:
  
  其一,乡政府负责三天之内拿出善举各项目实施方案,同时做好拍卖红素诸相关准备工作;
  
  其二,龚家村人负责拍卖标的物的确定、现有买家的联络和捐赠红素的相关准备;
  
  其三,第四天在乡政府公开拍卖红素,然后根据拍卖结果,决定各项目资金分配方案;
  
  其四,拍卖结束后,乡政府按各项目实施方案和分配资金,负责组织实施各善举项目。
  
  不用说,龚木匠和幺叔龚绍成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自豪而光彩过。他们自始自终被乡政府的官员们礼为上宾,又是递烟,又是沏茶,又是嘘寒,又是问暖。龚绍成是村长,乡政府常来常往,甚感乡上的人今天对他是大不一样。那龚木匠是一辈子难得到乡政府走一趟的庄稼人,又是善举的主角,这天的感觉就更是不一般了。尤其是事情如此如此,最后就红素如何拍卖、项目如何实施诸一览子问题设定了程序、作了周密安排、决定分头行动之后,乡政府的官员们高矮是要留龚家村人在乡上吃午饭,高矮是要请龚家村人喝一杯。那亲热的劲头儿,委实让龚家村人万分的感动。当然,照理说,龚家村人做那么大的好事,将给观音乡带来那么多的光荣,欣然接受吃请,理直气壮而美美的喝他一台,是应该的。可那龚木匠却说:“我做点好事就来吃公家,心里惭愧!”还说:“我那边拿出来,这边吃进去,不好意思,免了,还是回龚家村吃自己的吧!”龚绍成则说:“做点好事就来吃公家,那还不如不做好事!”因此,龚家村人终于没有吃,俩叔子吧嗒着叶子烟锅,离开了乡政府。
  
  (四十三)
  
  观音乡得名缘于乡政府背后有座观音山,观音山有座观音寺。
  
  这天,龚木匠从乡政府出来后的心情特别好。在他眼睛里,观音寺庙前庙后的松柏是格外的苍翠,天上的艳阳是格外的高照,春光是格外的宜人;在他耳朵里,观音寺的钟声是格外的悦耳,观音山上大杜鹃和四声杜鹃“贵贵阳”、“贵贵阳”、“八个八个”、“八个八个”的鸣唱是格外的清脆而响亮。
  
  龚木匠和幺叔龚绍成吧嗒着叶子烟锅,快快乐乐走在回龚家村的路上。竟管这天俩叔子早晨起得早,早饭吃得早,肚子早就在唱歌。
  
  (四十四)
  
  大约是下午二点钟,龚木匠和幺叔龚绍成回到了龚家村。他们吃过午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兰园,商量着,确定了送给国家的三苗红素;商量着,确定了用于拍卖的七苗红素。第二件事是按照上午和乡政府的官员们一起设定的程序和安排,赶紧翻出山外人来龚家村时留下的一大堆名片,掏出儿媳妇柳湘给买的手机,赶紧给那些想买红素的人们一个一个打电话,告诉他们三天后在乡政府人民会场如期举办红素拍卖会。接着,是给北京的园艺学家打电话,请园艺学家代为联络,正式向国家园艺场什么的捐赠红素三苗。园艺学家在电话里很高兴,欣然接受了龚家村人的委托,并要龚家村人赶紧到灌口电传能够证明他们捐赠意向的文件,还如此如此,又是说明,又是嘱咐。那龚木匠虽说是个庄稼人,这个时候却表现出十分的心细,他在电话里既不忘问候园艺学家,也不忘请辛先生代致问好方华老师。园艺学家则在电话里也不忘问候龚木匠父子、问候龚大嫂和村长龚绍成诸一干龚家村人,感谢他们的热情款待,感谢他们相送的味道真是好的腌藠头、腌洋姜和腌红豆腐。电话里,园艺学家告诉龚木匠,方华老师一个星期前已经赴美国做访问学者去了,他要相机把龚家村人的问好和龚家村人的善举转告她,让她一起共同分享这份美好和喜悦。
  
  电话打完了,龚木匠喜悦之中感慨道:“哎,没有想到这些名片还派上了大用场!没有想到柳湘给我买的手机还这么管用!没有想到!”幺叔龚绍成则说:“龚木匠,知道什么是进步了吧!知道什么是科学了吧!知道进步和科学的好处了吧!”龚木匠一脸的快乐和轻松:“知道了!知道了!”
  
  (四十五)
  
  次日,没有做过电传玩意儿的龚家村人,按照园艺学家电话里的意思做电传。
  
  一大早,龚绍成就在龚木匠的善举字据上,歪歪斜斜签署了“事情属实”几个字的意见,加盖了公章。
  
  太阳一竹竿高的时候,俩叔子到了乡政府,请乡长也如法炮制。
  
  然后,龚家村两个大男人吧嗒着叶子烟锅,大踏步向灌口前进。
  
  一个人走路吹口哨排遣寂寞,两个人走路吹牛皮打发时光。龚木匠和幺叔龚绍成走在去灌口的路上,有说有笑,东拉西扯,各抒胸意。
  
  “娘的,电传是啥玩意儿?乡上有就好了。”
  
  龚木匠抱怨。
  
  “啥玩意儿?我也没见过。”
  
  龚绍成说。
  
  “娘的,辛老师也是,”龚木匠继续抱怨,“电话里说送三苗红素给国家,派个人来提起走就行了嘛,搞得这么复杂,还怕我龚木匠是说耍的嗦!”
  
  “怕你说耍倒不一定。”龚绍成说。“人家恐怕是怕派人来,你又反悔,别人冤枉跑一趟。”
  
  “大人口上无戏言。”龚木匠说。“幺叔,你说,我龚木匠会反悔嗦?”
  
  “你龚木匠当然不会反悔。”龚绍成说。“但城里人咋个相信你不会反悔呢?值那么多钱的东西,城里人有几个舍得的?”
  
  “当然,打个电话就要别人相信也难。”
  
  龚木匠说。
  
  “你还不知道,”龚绍成说,“城里有些娃儿常常打电话报火警、报匪警、报丧葬、死人什么的,搞恶作剧,你想,人家不怀疑你龚木匠喝酒喝多了,打电话逗他们耍嗦?”
  
  “娘的!那你说,龚伟要我立个字据还搞对了?”
  
  龚木匠说。
  
  “当然喽!如果没有这个字据,就要重新搞一个东西了。”
  
  龚绍成说。
  
  “娘的!看来龚伟到北京读几天书,是比你我都有见识。”
  
  龚木匠说。
  
  “当然喽!不然,还读啥大学?读啥研究?”
  
  龚绍成说。
  
  ……
  
  龚家俩叔子边走边说,十一点钟到了灌口,然后穿街过巷,拐进了电信局。
  
  电传做完了。眨眼功夫。
  
  做电传的姑娘很温柔,她对衣着很有点土味的龚家村人说:“你们可以打个电话,问问对方收到没有。”
  
  龚木匠从裤腰带上取出摩托罗拉手机,拨通了园艺学家的电话。园艺学家在电话里说:“收到了,收到了。”很是感激,很是高兴,很是激动。还说争取尽快来龚家村。
  
  电传原来如此迅速,如此简单。龚家村人满脸都是高兴。
  
  “龟儿子,这下辛老师总相信了!”
  
  走出电信局,龚木匠说。
  
  “人家是需要这么一个东西。不然,怎么做工作。”
  
  幺叔龚绍成说。
  
  “龟儿子,几分钟就有了结果,写一封信来回要一个多月!啥时候我们龚家村也有这个东西就好了!”
  
  龚木匠说。
  
  “灌口有这个东西,我们观音乡就快了。观音乡有这个东西,我们龚家村就快了。”
  
  龚绍成说。
  
  ……
  
  俩叔子边走边聊。十二点钟的时候,他们到兰花市场走了一圈,然后走进那个他们熟悉的路边小酒馆,要了一盘炒花生米,外加一盘卤猪头肉,一人咂了二两烧二锅。之后,俩叔子又到那个兰州人开的面馆,一人吃了两碗拉面。大约下午二点钟,他们转弯抹角走进综合大市场,到卤菜店一人挑选了一只大大而酥黄酥黄的脆皮鸭,这才打道回龚家村。
  
  (四十六)
  
  龚家村人在那边做准备,观音乡政府的官员们在这边忙活。三天时间里,几个副乡长分头带着部门的负责人们,按照既定的程序和安排,又是电话联系,又是双脚奔走,又是骑车跑路。他们确定了拍卖行,对红素可能拍卖的结果进行了预测;会同建筑施工、交通管理、园林建设诸方面专业人士和上级行政主管,对清凉寺小学的修建、羊子岭到董家坪这一段山路的整治和林学家坟茔的整修,逐一现场考察。然后根据红素可能拍得的款项,就几个善举项目,提出了几套资金分配方案和项目实施方案。
  
  当然,龚家村人的善举既然是观音乡百年不遇的大光彩事,乡长自然重视非常,生怕有所疏漏。他的几个助手和下边几个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大都是大学毕业应聘到这儿来的年轻人,工作热情高,工作效率高,三天时间按时拿出结论,他很是高兴。当他们碰头向他汇报完工作之后,他又细细阅读那几套资金分配方案和项目实施方案。确认可行无误之后,他感慨道:“同志们啊,你们这几天晚睡早起,跑上跑下,跑东跑西,工作做得非常仔细、非常出色,你们辛苦了,我向你们致谢!”几个年轻人中的一个说道:“乡长同志啊,人家龚家村人那么仁义、那么重情,价值百万、千万的东西都舍得拿出来,我们跑点路,辛苦一点,又算得甚么啊!”几个年轻人中的另一个则说道:“龚家村人把红素捐献出来做好事,这是龚家村的光荣,也是我们观音乡的光荣。我们几个年轻人赤膊条条,别无长物贡献给社会,跑点路,辛苦一点,完全是应该的!应该的!”年轻人中还有一个则说道:“乡长同志啊,我们应聘来观音乡工作,赶上龚家村人卖红素做好事,这是我门的荣幸。我们虽然跑了一些路,流了一些汗,可是,我们收获了观音乡人的美好,收获了龚家村人的美好,这对我们可是财富啊!”乡长见小伙子们各说各是理,赞美龚家村,不忘赞美观音乡,话也说得很实在,于是高兴道:“同志们啊,你们都说得很好,我都赞成!不过,这几天你们工作辛苦,肚子没有填好,可能它有些意见。这样,我建议,为了让肚子不要有意见,我们一起意思意思。当然,龚家村人做那么大的好事都不意思公家,我们做自己份内的工作,就更不能让公家意思我们。这样,今天我请客,我做乡长的意思同志们,你们看要得么?”说着,乡长横竖把几个年轻人拉进乡政府旁边的小馆子,自己掏腰包炒了几个菜,要了一瓶老白干。
  
  (四十七)
  
  第四天。
  
  九点钟,地方新闻媒体的记者们在观音乡政府人民会场架起了长枪短炮;从电视、广播里得到消息和接到乡政府特别通知的乡民们,纷纷拥进会场。羊子岭到董家坪一带的山民来得特别多。李家沱的陈福安陈胖子和李光清也来了。董家坪村的董如清老汉也来了。
  
  九点半钟,按既定程序和安排,由乡政府负责联系的拍卖行相关人员走进人民会场,摆开了阵势;拍卖标的物——两盆分别三苗、四苗的带花红素,经过竞拍者们提前观摩、欣赏、确认后,端上了主席台。
  
  九点三刻,红素竞拍者和他们的助手们交头接耳走进会场,在竞拍者的位置上落坐。这些竞拍者有龚木匠电话里告知的买家,有从拍卖行的公告里得到消息的买家,总共三十余人。其中包括曾经到过龚家村的和没有到过龚家村的,包括一心一意想买红素送人的和想买红素自家栽植的。如此等等。买家们一个个目光如炬,左顾右看,神情诡异。
  
  九点五十分,观音乡一位副乡长走上主席台,宣布红素竞拍规则。
  
  十点正,拍卖行的执槌人高举棒槌,“砰”的一声砸了下去。
  
  不到十分钟,两盆红素各有其主。三苗的那盆拍得五百万元,四苗的那盆拍得六百五十万元。
  
  接着,在快快乐乐的喧闹声中,拍卖行年轻的帅哥老板讲话了。他说:“观音乡的朋友们啊,今天龚家村的两盆红素总共拍了一千一百五十万元,你们都看见了。可是,你们知道这笔钱,他们准备派啥用场么?”“知道,他们拿来修路!”“知道,他们拿来修学校!”……会场里七嘴八舌,高高兴兴,闹闹嚷嚷。“是啊,他们拿来修路、修学校。你们知道,我也知道。”帅哥老板继续讲话。“所以嘛,今天我要当众宣布,龚家村人卖兰草做好事,拍卖行若收佣金就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了!所以嘛,我要宣布,今天我们拍卖行算义务执槌,而且一开始就对观音乡人民政府、对买家们讲了义务执槌,一分不收!”帅哥老板稍停,“当然喽,对买家们来讲,百分之十的佣金算起来也是一百一十五万,买家们能够叫到五百万、六百五十万的价,其实已经把这笔钱加进去了,也就是说,一千一百五十万里面,有拍卖行的百分之十呢!所以嘛,诸位也可以理解成这笔钱我们拍卖行已经收了,但立马又捐了出来,合作做好事!”帅哥老板讲到这里,看看台下的反应,接着又说道:“还有,按常理,成交千万的大数,卖家少说也应该给我们五十万、六十万的报酬。今天我们分文不取。诸位也可以理解成这笔钱我们拍卖行已经收了,但同样又立马捐了出来,合作做好事。总而言之嘛,义务执槌光荣,收了钱又捐出来也光荣!言之总而嘛,今天我们拍卖行是下定决心,拼死拼活也要光荣一下了!”
  
  拍卖行的帅哥老板讲完,全场鼓掌、欢呼,买卖热闹收场。
  
  (四十八)
  
  帅哥老板在那里宣布宣布、所以嘛所以嘛的时候,观音乡政府的官员们和龚家村人则聚首在乡长办公室,根据拍卖结果和善举项目实施方案,最后如磋如切,如切如磋。
  
  帅哥老板下台,乡长登台。
  
  乡长讲话了。很郑重,很高兴,也很简洁。
  
  乡长说:“观音乡的父老乡亲们啊,我讲三点。第一,我正式宣布,我们观音乡出了一件百年不遇的大光彩事,出了一位前无古人的大好人。这件大光彩事就是龚家村人卖红素做好事!这位大好人就是红素的主人龚木匠!”乡长说到这里,稍停。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瞪着眼睛,竖起耳朵,只等乡长说具体。乡长看台下没有动静,又接着讲。乡长说:“第二,两盆红素拍卖所得一千一百五十万元,龚木匠一分不留,全部捐出来做好事。”乡长没有来得及说第三,龚木匠已经在幺叔龚绍成的连推带搡下,昂首阔步登上了主席台。他一只手揑着十几分钟前拍卖红素的两张支票,一只手提着还在流淌墨汁的写有“捐款壹仟壹佰伍拾万元”几个大黑字的一张大红纸。他说:“乡长高抬了,乡长高抬了,不敢当!不敢当!”他双手把那张大红纸和两张支票高高举起,向会场里的人们认认真真展示,还躬下身子,让人们仔细观看那两张支票。他确信会场里的人们相信了东西是真的之后,大声说道:“看清楚了,两盆红素的钱都在这里,我龚木匠一分不留,全捐出来了!”这才郑重其事,把写着捐款数额的大红纸连同二张支票,放到乡长同志的手里。
  
  乡长接过龚家村人的大礼,很是激动。他先是和龚木匠紧紧的握手,后是学西方人的场面,热烈拥抱。之后,他又长长的伸出手,和台下的龚家村村长龚绍成紧紧相握。然后继续讲话。他说:“第三,龚木匠捐款所做好事有四:其一,新修清凉寺小学,改善办学条件,让青苔沟上上下下、卧牛山前山后山的娃娃们有自己的学校,八十万元;其二,整治羊子岭到董家坪这段山路,一千万元;其三,整修林学家坟茔,为林学家钱一均先生树碑立记,二十万元。”乡长说到这里,专门向会场里的人们讲述了红素的来历,讲述了四十多年前老龚木匠和林学家的友谊,也讲了龚木匠的祖先人在羊子岭打猎遭遇狗熊被救的故事。之后,乡长又继续讲善款安排。他说:“其四,余下的五十万元,由乡政府专项管理,专门用于支助我们观音乡的孤寡老人和读不起书的娃娃们!”
  
  乡长讲完善款安排,接着又宣布了龚木匠准备送三苗红素给国家的决定。
  
  乡长讲完了。会场里的人们又是鼓掌,又是欢呼。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些妇女们听完具体,淌着感动的泪花,不停地说:“龚家村人好啊!”“龚木匠人好啊!”羊子岭到董家坪一带的山民,其中包括董如清老汉和李家沱的陈福安、李光清一干熟人,则团团围住了龚木匠。地方新闻媒体的记者们,则不停地做他们为之感动的文章。
  
  (四十九)
  
  一个礼拜后,卧牛山大杜鹃和四声杜鹃清脆的鸣唱,迎来了园艺学家辛汝之先生和南方国家种质资源圃的几位专家和领导。陪同进山的,还有观音乡乡长、副乡长诸一干官员和记者。龚家村人双手恭恭敬敬,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捧上一盆专家们思慕已久的红素。这盆红素三苗壮苗,壮苗中间一支红花委婉含蓄而又光彩照人,壮苗下还长出了一支寸长的绿芽。南方国家种质资源圃的一位年轻专家,端着这盆红素左看右瞧,右瞧左看,之后不禁慨然:“红绿相衬,素雅争辉,真奇花也!”接着,种质资源圃一位上了年纪的专家,也把这盆红素抱在怀中,上下端详,左右细看,之后看看园艺学家辛汝之先生,说道:“确系兰中珍稀品种,确系极品奇品,说它高贵、珍贵,说它是兰花中的大家闺秀、大家闺秀中的骄子,一点也不过分!一点也不夸张!”其后,南方国家种质资源圃管委会主任、一位有些年纪的资深种质资源学者第三个把这盆红素端起来,慢慢看,细细瞧,之后言道:“我们南方国家种质资源圃就缺这样一位大家闺秀,就缺这样一种观赏价值极高、又极其珍稀、珍贵的种质资源!”接下来,这位学者兼领导怀着沉重的心情缅怀林学家钱一均先生,追念这位红素的第一主人。之后,这位学者兼领导盛赞龚家村人的品格、盛赞龚家村人的情怀,向龚家村人表示感谢,并向龚家村人颁发《国家珍稀种质资源捐赠证书》。
  
  (五十)
  
  光阴流转。
  
  数天之后,皇历翻到了清明节这一页。老龚木匠对儿子说,卖了几苗红素,做了安排;该送给国家的,也送了,都是好事,我要去告诉老朋友钱先生,让他高兴高兴。龚茂良无话可说,扛上锄头,一如上次,陪同老父亲向般若寺旁边钱先生歇宿的地方前进。
  
  这天细雨霏霏,龚家父子二人一路上碰到的大都是手里提着香烛和纸钱,还真有点和亡灵们会面的那个味道。
  
  般若寺到了。
  
  爷儿俩在庙门口买了一大把香、二支红烛、一大捆纸钱,还买了专供亡灵们享用的不含淀粉、维生素和蛋白质的食品和果品。
  
  爷儿俩拐过般若寺的墙,看到了林学家尖尖的坟。
  
  爷儿俩看到,林学家坟前新立了一块五尺高的青石碑,坟上垒了新土。
  
  爷儿俩看那石碑,虽不是刚刚立的;看那新土,虽不是刚刚垒的,却都为时不久。
  
  “看来,这个春天分明有人来过!”
  
  老龚木匠说。
  
  “石碑上的落款是女儿钱若英、女婿方亚舟、外孙女钱方华。”
  
  龚茂良告诉父亲。
  
  “钱先生有女儿、有女婿,还有孙女。好!好!好!”
  
  老龚木匠很高兴、很激动。接着,他蹲下去,在钱先生墓门前摆上供品,点然香烛,然后一张一张撕纸钱,一张一张点燃纸钱。
  
  “这钱方华是不是去年和辛老师一起,到过我们龚家村的方华老师啊?”
  
  龚茂良问。他开始挥舞锄头,往钱先生的坟上添新土。
  
  老龚木匠没有吭声,低着头继续一张一张撕纸钱,一张一张点燃纸钱。
  
  (五十一)
  
  大约二个小时,生者与逝者会面结束。
  
  龚家父子二人走进了般若寺。
  
  老龚木匠需要求证:青石碑上的钱方华就是到过龚家村的方华。
  
  虽然老龚木匠心里已经有结论,但是,他在心理上需要得到支持。
  
  老龚木匠找到寺庙长老,将四十多年前与林学家的交谊、红素的前前后后、园艺学家辛汝之先生和方华老师到龚家村、后又一同来这里看望钱先生等诸般往事和情况,一一具实相告,然后说明心曲,请长老明示。
  
  寺庙长老慈眉善目,雍容淡定,跏趺坐在蒲团之上。听了老龚木匠的述说,他微皱眉头,双手合什,静默良久。然后唱颂道:“阿弥陀佛!天下事是是非非,非非是是;世上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钱方华若方华也,方华若钱方华也。若是焉,天下奇女子也!天下大菩提心也!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唵啊尔,地哇惹!唵啊尔,地哇惹!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言罢,闭目,不复语。
  
  (五十二)
  
  老龚木匠带着七分喜悦,三分惆怅,和儿子龚茂良离开了般若寺。
  
  爷儿俩走进那个龚家村人常来常往的路边小酒馆,要了一盘炒花生米、一盘卤猪头肉、半斤烧二锅。之后,又到那个兰州人开的面馆,一人吃了两碗拉面。
  
  (五十三)
  
  是年秋,投资八十万元的清凉寺小学建成,供奉菩萨的清凉寺归还出家人。
  
  是年冬,羊子岭到董家坪这条进出卧牛山的崎岖山道,逢弯去角,逢高削低,见水造桥,遇岩凿洞,观音乡人民政府就用那一千万元,加上沿途山民们不计报酬的汗水,硬是拼死拼活,修出了一条五尺宽的水泥路来。
  
  次年春,清明节到来之前,林学家的坟茔整修完成。人们将林学家的亲人所立青石碑加高了基座,基座上雕刻了莲花和云纹。人们在墓地一侧靠近石栏的地方,另立了一块五尺高的、较宽的青石碑,青石碑上用中华楷书镌刻了《重修钱一均先生墓记》。《墓记》记述了林学家和老龚木匠的交往,记述了林学家临终以红素相赠木匠,记述了数十年后木匠一家拍卖红素捐建清凉寺小学、整修卧牛山崎岖山路、修建先生墓地、支助观音乡孤寡老人、贫困学子诸善举,也记述了红素三苗捐赠国家种质资源圃一事。人们看到,林学家坟墓周围一圈新建的三尺高的石材墓墙下,残留着许多许多香烛和纸钱的余烬;墓地新铺的石材地面及新立的石栏之外,燃放鞭炮留下的碎纸屑满地都是。
  
  注:“大菩提心,”伟大正觉之心,即至高觉悟、善良、智慧而有情之心。“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至高觉悟、善良、智慧而有情普渡众生的菩萨(文中指当事人)啊,皈依在五彩缭绕的香云之下。“唵啊尔,地哇惹,”佛家咒语,至高之颂咒,诵之,(祝愿)心系如来诸佛真身、地上八方菩萨,其心皈依伟大正觉之佛,献身伟大正觉之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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