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林场,我一下成了一个哑言者,我不知道该如何和这片林木“说话”,这一棵棵参天大树巨人般矗立在眼前,却一棵也没认出来。一起来的同伴更是一惊一乍的,我们陷入一场陌生的包围。人这万物的灵长,其实一生都是索取者,我们很少对身边的事物仔细辨认,我们总是在“生吞”生活,在无数的生活场景面前,我们都是一个无知的哑言者。
我们被带到一片新栽林子,林子里没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但看得出,这里的苗木都受到极好的照看,这里每一棵树都长势喜人,葱茏、旺盛。阳光下,它们好像在进行一场比赛,互相提醒说:加油,伙计。令人惊讶的是,园子里的每棵苗木都有尊贵的身份——沉香、降香黄檀、檀香、牛樟,名贵树种应有尽有。一打听,方知这是一片领养园,园子里的每一棵苗木都有人认养,每一棵树背后都站着一个主人。这么多名贵苗木集合在一起,多像一所全托的托儿所,既热闹又尊贵。我仿佛受到感染似的,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走,领养一棵树去!
这念头一冒出来,自己都吓一跳。仔细一想,也不是没来由。越来越多的山头露出光光的脊背,看到溪流变细,看到越来越多的土地赤贫、沙化,越来越多的赤潮,死水,几近锈迹。只有处处青山绿水,地球母亲才不会衣衫褴褛。看到这一切,作为一个山里娃,总是无比心痛。林木成为自由商品,注定它逃不掉买卖的命运。靠山吃山已不再是个口号,多少森林一夜间成为经济林,一座山甚至几十座山都长着同一个树种,山其实就变成了工厂。我们这一代人掏空地下的,再砍光地表的,我们在竭泽而鱼。走进这片林子才明白,回避是一场不负责任的逃离。拿起锄头种下一棵树,即使是来这里领养一棵树也胜过那无谓的叹息。看到这片林子,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去种树,起码应该去领养一棵树。
但我也明白,领养一棵树的人远比养一只宠物的人少,更多的人把爱心献给宠物,甚至献给虚拟的空间,对着负面的新闻报道大发爱国心,却从不见任何行动。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個消费者,每一个消费者都在直接或间接地践踏家园,不见得谁比谁更高尚。这片领养的园子,怎么看,都像一公益广告牌,但它向我们每个人发出了诚挚的邀请,这每一片绿叶就是它的邀请函。
但我不会来这里领养一棵树,这片林子的每一棵花草苗木都受到最好的优待,它不需要我在此锦上添花;江山辽阔,到处都有需要我雪中送炭的地方。在这里种下一棵树,只为园子添份绿;在那荒芜的原野种下一棵树,将来它就是一片森林。即便你不去种树,只要不对精美或名贵的家具动心,也能挽救一棵百年老树或一片森林。试想,多少人一生都是一个毁林人,却从不种下一棵树。每一个人都应该种下一片足以让自己挥霍一生的林子,你才有资格和森林说话。
所有的大城市都有植物园。对于森林,这些植物园就像一个个海洋馆,它们是微型的山,微型的海,无论多么完美,它们终究像动物园一样,它不能说明生态。园林永远替代不了森林,一座生态完好的森林,同时具备了无数个大自然的动物园和植物园,还具备了永远的海洋馆。森林才是我们的未来。林场为我们描绘未来的希望。
如今,越来越多的森林倒下了,山上除了果树,还有那些速生林木,原来那些土生土长的原生林木日渐稀薄,成为森林里的“少数民族”,森林里的“土著居民”日渐稀少。空气中铅含量日渐升高,越来越多的人在公园里发思古之幽情,对那些人工花草搔首弄姿,殊不知,每个人的脚下原来都是森林。
每次回乡,总有人怂恿我卖掉那片林木,那是我二十多年前亲手种植的一片杉木,如今皆已成林。我总是轻声叹息,它在我眼里是一棵棵茁壮的杉木,但在更多人眼里,它们还是一沓钞票。只要我点个头,我、伐木工人、运输队、木材加工厂、家具工人、家具厂、营销商……一连串的人都能分得一杯羹,而我就成了一个直接的毁林人。这片林子的存在,提醒我还曾是一个育林人。我也砍过树,曾经为自家的柴禾进山砍树。所幸这里的土地它不记仇,它依然献出它的馈赠。但对着更多的荒漠,我丝毫没有庆幸的感觉。土地永远不会随着生活节奏在提速,它有自己的规律,被过度开垦的土地需要时间来修复,就像每一棵树的年轮,那是土地刻在岁月上的印记。路边每一棵降香黄檀都要历经百年才能成材,它的生长速度永远赶不上我们的等待。它提醒我,不该再用商业的眼光去打量这些无言的生命,而应给它们时间。
贫贱与名贵是人强加给万物的标签,作为物种本身没有贵贱之分。我期待这片领养的园子除了名贵苗木,也能多一些普通的苗木,万物共荣才是一个完整的大生态。我不会在这里领养一棵树,我只等待开春的日子,回乡找个空地种上几棵树,我不需要什么名贵苗木,随便什么普通树种都行,期待二十年后,又有人提醒我说:“那片林木卖不卖?”我依然会笑笑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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