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冬季来临,也预示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灰色的云密集的压满低矮的天空,它身下的大地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像久久未清洗的玻璃窗,上面蒙上一层让人心烦意乱的尘埃,而我,就紧紧的靠着灰灰的玻璃窗,盯着外面同样灰色的天和地。树枝变得光秃秃,青草早已枯黄爬进泥土,大地在一瞬间变成了老头子光秃秃的头顶。贫瘠的村庄,薄凉的土地,还有几声凄厉的乌鸦叫声在空中来来回回,叫得人心慌,心疼。路上的行人似乎也已经绝迹了。冬天,印象中的冬天是一副水墨画,是一张黑白照片,除了苍白死寂的雪,就只剩下令人绝望的黑灰色土地和天空。
十一岁,我上五年级,上学对我来说是件苦差事。每天早上,或者更早的时候,窗前的牛铃开始了“叮叮当当”作响的时候,我就得爬起来,天还很黑,我总会给自己找借口以求多憩几分钟,天还没有亮,但是老农的牛铃铛却是准时的闹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牛铃铛“丁玲”响的时候痛苦的爬出温热的被窝,这个时候,我真想早点长大,或者变得和父母一样,那样就不用上学,就不用忍受冬季的肆虐。
路上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很多同我一样的“苦命孩子”,曾经,我认为在大冬天早早起来上学的孩子都是苦命人。他们的脸蛋呈现出春天才会有的桃花色,眉毛和头发都结上一层薄薄的霜,鼻涕还没有流进嘴里就变成了“冰吊坠儿”,这是冬天特有的风景线。最难熬的还是我的双脚,它们是冬季来临的“指示灯”,一入冬,两只“活宝”就异常“兴奋”,开始“兴风作浪”。最难受的是半夜里被窝暖和极了,双脚就开始隐隐作痒,像千万只蚂蚁在肉里爬来爬去,要将我的脚卸下来,一块块的搬回巢里,我常常会被它们折磨得哭,甚至会想,如果死了,它们是不是就不会来作怪了,或者把它们砍了去,就会舒服了。我哭着跟母亲说,我的脚冻了,又疼又痒,她也只是无奈的说用热水烫烫就好了。我照做了,这个方法并不凑效。当我把肿成萝卜一样的双脚放进滚烫的开水里,我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为什么人活着要受这份罪?烫过之后,脚更加疼了,夜里常常被我抓破,终于,它们战胜了我。母亲说给我做一双棉鞋,可我从来都没有穿过她给我做的鞋,毛衣裤,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永远也闲不下来。如果春天着手做的话,冬季可能正好赶上。我也只是期盼着冬天赶快过去,然后默默的忍受这份难以忍受的疼和痒。那样的冬天,我从未感到快乐,更多的时候,我是不愿意同别人一起玩耍的,我像个废人,别的伙伴在一旁疯狂的打闹,我却只能默默的看着远处灰色的天。
十三岁,我上初中了,中学在镇上,冬天时,大家都是很早就起床,一起结伴去上学。我和哥哥姐姐们一同穿过大片的坟地和树林,因为走近路我们会更早的到学校,他们把这叫做“探险”。我却是十分害怕,黑暗中,那些远远近近,高低起伏的土丘下面沉睡着已经仙逝的人,我担心的是他们会不会嫌太寂寞而跑出来透透气。这样的冬天,总有种莫名的恐惧和心慌。后来,有人发明了一种“暖炉”,将易拉罐四周都扎上小眼,将点燃的小块煤炭放进罐子里,再用一根铁丝连着罐子的上端,这样就做成了。边走边甩动,黑暗中,它会划出一圈圈红色的弧线,分外耀眼,天空瞬间热闹起来。贫穷总会激发人的创造力,这种“暖炉”算是一个年代的产物,一到冬季,每个小孩手中都会握着这样的小小“暖炉”。冬天从这时候开始,变得不太冷了。
我常常对乌鸦的叫声产生恐惧,它们苍凉的声音从干涩的咽喉中蹦出来,像是此生的绝唱,所有人的心都会微微一颤,尤其是在冬季,生命力最虚弱,大地最荒凉的时候,人们是害怕的。奶奶说大概又要有人“走了”,那时候,我对死亡的概念是模糊的。第一次直面死亡时在爷爷去世时,我一厢情愿的将他的离世归罪于乌鸦。后来,我年岁渐长,才明白,乌鸦确实是能够闻到人死的气息,但是,人的生死却是由上天注定的,也许……我不敢见他最后一面,即便是亲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进他的屋子,不敢一个人去没有灯的厕所,不敢将自己置于黑暗中。如果冬天过去了,是不是就会好。春天近了,我仍心有余悸,也许很多个冬季之后,我会长大,也不再对亲人的离世有任何恐惧。
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当漫天的白雪从遥远的天空飘洒下来,天地被无数银色的刀子划得支离破碎,能够看到的地方都成了白色,远处的山看不见踪影,近处的草垛被厚厚的雪占据,这才是冬天的象征,而这个时候,我对冬天不再有任何惧怕,长大是有好处的,却也少了些乐趣。我不能再由着性子做想做的事,必须得故作深沉的未弟妹们做好的表率,长大是件累人的事。
渐渐的,冬天不冷了,而且连雪都不下了,脚也不冻了,一切都像是变了样,冬天不再漫长,也不再是水墨画和黑白照片,渐渐变成了水彩画。总有那几棵树在冬天依旧绿意盎然,总有那几朵花在冬天依然绚丽夺目,这样的冬天,似乎已经丧失了冬天的味道。村庄不再贫瘠,生命不再绝望了,而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东西也已经不复存在了。沧海桑田的巨变其实是从一点一滴开始的,就像天地的颜色,就像人的心。
又到冬季了,这个冬季来得早,来得疾,却让人感受不到冬的气息,也许大地真的变温暖了……
那些年月的风景,到如今还是色彩夺目,那样的冬季,已经被我尘封了很久。红肿的双脚让我感觉熬不过冬天的疯狂折磨,小小的“暖炉”又为我驱走黑暗和严寒。它们是我记忆中很宝贵的片段,我不是喜欢怀旧的人,却又常常不自主的去怀念那些逝去的人和事,也包括逝去的冬天,伴我成长,给我带来恐惧和惊喜的冬天。它们看似走远,却又像一条青藤,蜿蜒开来,我已被重重包围。
那样的冬季,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燃料,看似灰色,孤寂,如果少了它们,那么我的生命大部分将会呈现空白。它们离我远了,就像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灰色岁月,渐渐的被我抛在脑后,而那些年月的特殊记忆总让我不由得落泪,或许是贫穷,或许是孤单,或许是对生命脆弱不堪的惋惜。对春的渴望,对黎明,对太阳的渴望,冬天来了,春天其实不太远,或许某一天,它会开在枝头,或者被踩在脚下,也许,会被我们捧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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