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文化站缺少一个画画写写的人,有人介绍了H君。第一次见面,感到是一个挺文气、也挺帅气的小伙子,高中刚刚毕业,差几分没考上大学,正闲在家中,想外来锻炼锻炼。我喜欢上了这小伙子,他也愿意在文化站干。从小他就爱写写画画,能到这里可以说是求之不得了。
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写写宣传标语、出出录相海报、布置布置画廊,以及收发报刊信件和做一些杂务工作。工资也不高,只有几十块钱。不过他并不看重钱,他看重的是这个学习锻炼的机会。他还为遇到我这个老师而万分高兴。进站不久,他就要拜我为师,他的父母还专门办了一桌酒,把我请到他家。我因长他10多岁,又做过几年教师,写写画画也有一点专长,加之几杯酒下肚,头脑一热,便应承下来。这之后,我就对他严格要求起来,要他坚持每天练字,不可懈怠,除此之外,还要他多读书,学习一点文艺创作方面的知识,争取成为一个能适应文化站工作的比较全面的人才。
相处日久,我对H君了解日深。他做事认真,肯吃苦,为人谦逊、真诚,有上进心,从不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也不跟女孩子们疯疯闹闹。这在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有段时间,他就住在站上,我常到他宿舍里坐坐,与他闲聊。常见他的枕边放着一本化工或建筑模具方面的书。我问他是不是将来想办化工厂或从事建筑方面的工作,他笑笑,说,父亲在家搞水泥预制件,现在生意越过越少,父亲准备转行搞钢模板出租,我想了解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将来也好帮他;化工我在学校就爱好,也想以后能办个什么化工厂哩,但哪有这样容易的事,这东西成本低、利润高,工艺简单,重要的是配方。我很惊异,看上去文质彬彬的H君却有这样的经营头脑,将来必能做成一、两件大事。
在文化站干了两、三年后,因为多种原因,文化站并不能解决H君的编制问题,加之文化站所搞的录相、娱乐项目效益差,上面又没有拨款,工资低的问题也不能得到解决。尽管H君并未提及此事,但我却深知,随着年龄的增长,人都是要成家立业的,再在我这儿混下去,会误人的。我就找镇农具厂厂长,向他介绍H君这个人才。农具厂是我镇创办最早的企业,那时还比较红火,厂长跟我也是朋友,如果能到农具厂,就可以成为镇办企业正式职工,工作相对可以稳定下来,收入也可提高些。厂长听了我的介绍,表示愿意接受,正好厂里也缺少画画写写这方面的人才。我把这消息告诉H君,H君却有他自己的想法。其时,他正对汽车着迷,一心想买一辆卡车跑运输。我虽感到他的决定未免轻率,但又觉得闯一闯也好,只得尊重他的意见。
不久,我的工作发生变动,由文化站调县剧团工作。H君也离开了文化站。有一天他找到我,说卡车已经买回来,是一辆3吨的二手车,但还差1万元钱,能不能帮他借一下。我没有犹豫,当即通过文化站站办厂帮他贷了1万元款,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然而,车子弄了不到一年就卖掉了,当初花四万多元买回来,卖出时只卖了两万多元,折了两万多元,跑的钱还不够修车,而这其中H君吃的辛苦真是一回想起来就要哭,真像做了一场恶梦。明明知道上了原车主的当,但也只得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这可算是H君所经历的人生第一个挫折。事后他每每跟我谈起来,还感叹不已,吃了苦,也得到了磨炼。之后,他一心一意在家帮父亲做起了钢模板出租业务。我帮他贷的1万元款,他拖了近两年才还清,为此,他感到很对不起我。我虽为这1万元钱的迟迟不还担尽心思,但也只好安慰他,从未说过一句怨言。
转机是从进入建筑公司开始的。H君的一位堂姐夫在镇建筑公司做经理,爱惜他这个人才,就安排他到公司办公室做主任。H君因有过文化站工作的经历,也有过弄车子的磨炼,竟把个办公室主任当得很出色,公司上下对他评价都很高。而他却又不安分于仅仅做一个办公室主任,办化工厂的念头又在他心中滋生。他向经理提出,由他来帮公司办一个生产洗发液的化工厂,适逢建工系统号召办三产,经理竟同意了。之后,他就开始了化工厂筹建工作,在很短时间内,就拿出了洗发液的样品。那时,我已从剧团调到文化馆,H君因做化工厂的霓虹灯广告来找过我多次,跟我们单位的人都很熟,大家对他印象很好。他开口闭口不是喊我职务就是称我老师,对我妻子也以师娘相称,谦恭、尊敬一如从前。而他那时正是春风得意、事业有成。
有段时间,我迫于生计,做了一点生意,H君便竭尽全力帮助我。我本说好所得利润二人各半,可他一分钱也不要,使我非常感动。H君知道我自离开文化站到县城工作后,因家属工作迟迟不得落实,因单位穷、待遇差,因自己买房子借了不少债,经济上一直紧巴巴的,而又由于跳不出文化这个圈子,职务上也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也常常为我感到不平。他多次跟我说,凭你的能力,凭你的才华不应该是这样的,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重用的。对于H君的话,我总是一笑了之,我有多大的能力,多高的才华,我自己清楚,职务上的升迁我也是看得很淡的,我只愿把日子过得好一点,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感到一点幸福。我之不顾斯文,做一点生意,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旦各方面好转,我是不会再做的,我会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我所挚爱的事业中去,而这一点,H君也是很理解的,可以说是一种心灵相通吧。
然而,这样的一个好小伙子,这样的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命运却对他如此的残酷,癌魔竟然附上了他的身体。
那段时间,H君正在家中砌楼房。尽管每天上厕所大便都要淌不少血,但他一直以为是痔疮,“十男九痔”,不足为怪,而砌房子更是忙得他团团转,也没有空闲去细细检查,只到医院去开了“贴肚脐、治痔疮”的药。可三个多月后,仍不见好转。镇卫生院的医生就建议他到市医院检查一下。正好房子也建得差不多了,家人就跟他一起到市人民医院检查。这一查,查出了大事——他患的是直肠癌!
这真是晴天霹雳!
我得到这个消息是在他去南京开刀以后。我简直不可想像,H君会遭此厄运。我在自己的书房里呆坐了足足有半天,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只感到一只凶残的恶魔正张着血盆大口在吞噬鲜活生命的恐惧,那恶魔狞笑着,而人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的可怜!
手术是顺利的,手术后的恢复也是正常的。然而,H君却已不再是过去的H君了,他分明的已经是一个病人,已经是一个不知明日有多少的癌症患者。直肠的切除、大便的改道使他的生活极为不便,定期的化疗又使他经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心理的巨大负担与面对家人、亲朋的强颜欢笑又使他在以怎样的毅力度过着生命中的每一天!他不能再工作,尽管他的雄心仍在,他的计划仍在,他的理想仍在!他不再有事业,尽管他还很年轻,尽管他生命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每次,我去看望他,我的内心都有一种针刺般的痛,我也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我更感受到他的父母、他的哥哥、他的妻子的痛苦,以至于我后来都害怕再去看望了,一切的安慰都是多余,我能说什么呢?
一年以后,由于癌细胞扩散,H君又住进了医院。然而,不久就从医院回来,现代医疗技术对他的病情也已无能为力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H君突然信奉起耶稣教来,不知他是要上帝拯救他脱离人世的苦海,还是祈求上帝治好他的病,让他继续世俗的生命,也只有天知道了。不过,越是到生命的终点,H君求生的欲望越强。他实在是太年轻太年轻了啊!
那个冬天的下午,我去他家看他。他躺在床上,见我到来,坚持着坐起来倚靠到床靠背上。他一把拉着我的手说:“想你啊,想你啊!你要救救我啊!……”我紧握着他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眼中有涩涩的泪,心中有隐隐的痛,但我不敢流泪,不敢言痛。我说:“不要失望,会有奇迹出现的,会有奇迹出现的……”然而,我的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难以听见。我们就这样相握着,相靠着,相望着,许久,许久。
这是我跟H君的最后一次见面。
公元1997年12月30日早上8点,我接到H君哥哥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H君走了。这个时间离我最后一次看他只有20天。虽然,H君的走在我的意料之中,可一旦成为现实,我还是感到巨大的震惊,我不愿面对这个现实!他才28岁,他的女儿才3岁!他不应该这么早就离去啊!
参加H君的葬礼,是我一生最大的痛。他的3岁的女儿被伯伯抱着向吊唁者还礼,那一双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不知人间悲痛为何物的眼睛让每一个人都不忍面对。当我在四年之后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这双眼睛仍如两根尖针一样刺着我的心,使我的心流血,流泪。
(写于200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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