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天,从医院检验科来出,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撕声裂肺地哭,从来没有过的害怕让我全身发抖,双腿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有清洁阿姨看我可怜,坐在我旁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别害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可以医好你的。我没有力气去解释,哽咽不断。她还在病房等我,我把眼泪擦掉。走在烈日下,像一具丧失意识的躯壳。
我没有想到,她会到半路来接我,对于她的病,她是很乐观的,她时常跟我说,没事,医生就喜欢小题大作。我脸上的泪怎么也擦不尽,蒙住了我的眼睛。她站在我面前,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她什么也不问,拍着我的头说,不要哭,丫头。我立马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泪,轻轻一笑,没事,王枫说要分手。她握着我的手,你要和我一样坚强才好,我很担心你会被人欺负。在她心里,我永远是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我抬头看她,六十岁而已,已经这样衰老。眼睛陷下去,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前几天她还在地里劳作,我还在电话里听她说她孙子的趣事,今天她却站在这里,看她日思夜想的我泪流满面。我牵起她的手要把她送回病房,她执意要一个人去散步。
我去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被他骂得半死,她从来都是那样讨人喜欢,哪怕没有文化,哪怕衣裳褴褛。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她还能不知道?我哭得更厉害了,蹲在地上不肯起来。
我去医院里找她。看到她坐在树底下,目光呆滞。老树藤似的双手一直互相揉搓着。她就坐那里,半天也没有动一下。以至于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发觉。我叫她,说在看什么呢。她转过头来看我,笑着说,我在想,一晃眼。我也六十岁了。她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你还没有成家。
我心里一酸,,把脸放在她的头发上,几乎要哭出声,跟她打趣着说,急什么,我这么漂亮聪明,总归是嫁得出去的。
她从上面拉下我的手,一直抚摸着,抚摸着。她的手很粗糙,一条一条的纹路割得我的手背发疼。她一直望着前面,不看我的脸。
晚上,我跟她躺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我把厚厚的纸巾放在枕头上,怕枕头湿了,她会发现。半夜,她叫我,我不出声。我知道她一直没睡,我不敢跟她讲话。只要一出声,泪便往下涌。她摸我的额头,大惊失色。丫头,你病了么?怎么这么烫。我转过身,搂住她的脖子,往她怀里钻,好怕好怕会这样失去她。
她下床,蹒跚地走出去。我把湿透的纸巾拿到洗手间,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在走廊叫我的小名。我跑出去,怕别人责骂她闹了瞌睡。她慌慌张张地把我拖到床上,用酒给我擦身子,一遍又一遍,她没有医学的概念,一直坚持一些古老而传统的方法。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会这般疼爱我?我问自已,没有任何答案。
她把我的手心放在她脸上,说,宝宝,你要找个人照顾你才行。你总是这样不听话,连自已也顾不了。不知道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我很放心你不下。
是你太从小骄纵我了。我亲亲她的脸夹,犹如一个三岁的孩子。一直以来,我都喜欢亲她,不管我是十岁,二十岁,抑或是三十岁。我喜欢看她在我吻她时笑开的脸,在我心里,没什么比这更美。
想不到,她竟然自已跑过去问医生,她有多大机会能医好。若是少于百分之五十,便不治了,不想拖累了孩子和老头子。若是超过五成的机会,就是再辛苦,她也要坚持下去。她说她想看她女儿成家,她还需要为老头子洗衣做饭。她说,她嫁他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让他做过这些,我要不在了,他要怎么生活才不至于受苦。她说得很朴实,医生也感动得不行。她又跟医生说,我不怕死,人终就是要死的,而且我都六十了。只是这病来得太突然了,好多事,我还没有安排好。
医生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除了哭,我做不了任何事,包括讲话。
一直以来,她总是嫌我太瘦。变着法子让我多吃饭。有一段时间,我突然食量大增,每餐至少能吃三碗,吃完却又总是围着她嚷嚷胃难受。那天起,她天天早晚陪着我去跑步,没多远,她就只能远远地跟在我后面走。那样瘦小的一个老人,墨墨余晖下,身影被拉得老长,尴尬地站在乡间小路上,一圈一圈地陪着我。
上小学的时候,我因为被老师体罚,她两次跑到学校跟校长理论,让老师当面给我道歉。我一直胆小,连办公室也不肯去,甚至责怪她私自跑到学校来。她告诉我,你不要怕,他错了就是错了。如果是你错了,也要这样做。
约摸二十岁开始,我得了轻度的忧郁症,觉得生活毫无希望。我时常跟她说起想死的念头。她从来不会歇斯底里责骂我。一直尝试着去理解我的想法。她温柔地与我讲话,想告诉我什么是幸福。我很清楚地记得她跟我讲过这样一句话:我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两岁没有父亲,八岁参加劳动,为了抚育你们,又是辛苦劳作一生。这样的人生,我一样觉得很幸福,你为什么要不幸福呢?丫头。现在,每当生活不如意时,我便想起她的话,她让我明白,其实每个人都是可以很幸福的。
参加工作两年后,她开始像每个母亲一样,为我的终身大事发愁。甚至在电话里威胁我,说再不找,我就帮你找了。我大笑起来,说,总要找个喜欢的。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谁会专门按你模子来打造一个给你。这个时候,我必定是会发火,我一火,她便笑,然后事隔很久也不提。还好,她从不擅自安排相亲对象,她为这样一个挑剔的我很是头疼。却尽最大的努力,希望我按自已喜欢的方式生活。即便我扬言要独身,她也不是完全反对。
这个人是我的母亲,对她,我有的不仅仅是深入骨髓的爱,还有无限钦佩。无论对人生,对爱情,对儿女,她永远那样豁达而明事理。她付出她的所有,或许,在某些人眼里,那不算多,却是她的全部。她从不要求子女任何的回报,不管她在怎样的境地,她依然在交付她仅存的爱。
她两岁丧父,五个兄弟姐妹,那时她弟弟才刚满月。她时常告诉我,她八岁开始在生产队放牛,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要出去,那是可以挣工分的。下雨时,母亲总不会让她穿鞋。裤子常年都是湿漉漉的,即便是冬天也只有那样一件单衣可以穿出去。然后,她揉着腿说,风湿这毛病怕是那时候就沾上了。
她不曾上过一天学,连自已的名字也不会写。可她十多岁开始一直担任生产队的妇女主任,甚至是技术员。她告诉我,她去过很多地方开会。前年,她打电话给我,说,丫头,我学会拨电话了。我在这头笑起来,早应学了,您那样聪明。
她在35岁的时候遇到我的父亲。那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绝决地离了婚,带着孩子跟着一无所有的他四处流浪。他的地主成份,让生活变得很辛苦,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从这里被驱赶到那里,漂泊好些年。因为父亲,娘家与她断了一切往来。她硬是跟他一起熬着。父亲脾气不好,时常让她受气流泪。我后来总是问她,你是不是后悔?她笑着说,有什么后悔,我因为喜欢他而跟他,受再多的苦也就没有怨言。看她被父亲气得在一边流泪,我常常跟她说讨厌他,她定会斥责我。说,即便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却十足是一个好父亲。这世上,他最疼爱的只有你,若你都讨厌他,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她永远能用理智而不是情感去判断一件事。
她与邻理相处得很好。在她生病期间,每天家里的菜都是乡亲们送来。一有时间,总有人来看她,陪她聊天。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我,不管吃什么,大家一起吃才会香。所以,哪怕是一点东西,她也会让我把它分成若干份,拿到左邻右舍。这让我从小就明白分享的快乐。
我生性淡泊,不喜与人交往。再好的朋友也是很少联系。她怕我太过孤僻,假期时,常常把我往同学家轰。但凡是放假,无论是周末,或是寒暑假,她几乎不会敦促我看书,学习。她希望她女儿不光是学习好,开朗活泼更为重要。即便是高考的时候,她也把我从房间里拉出来看电视。她跟我讲,在学校已经很辛苦了,总要有时间休息。每每跟同学讲起,总是被她们羡慕不已。
她一生都很勤劳,几乎闲不住。这么多年,她一直与我的懒散做斗争,却是输多赢少。长时间的放疗和化疗让她瘦得已不成人形,可是她跟我说,能活下来,很高兴。前段时间,病情有了变化,父亲打电话给我,我立马赶回去。很远,就看到她在路上张望,像一段风干的树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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