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胡杨林在霜期还未真正到来的时候,叶便染上了浓烈的金色,随着弯弯曲曲的河床,层层叠叠的朝天际铺去。在这满眼的金色之中,偶尔还会跳出一片绿、一片红。胡杨树太知道什么是美了,尽管都是胡杨,同生长在一块土地,有的努力保存着未褪色的绿,有的竟能绽出枫叶的红,胡杨树就是这样,用他丰富的色彩来点缀秋的美丽。
叶尔羌河经过一夏洪水的冲刷,似乎又广阔了些,但河中的水却只是一丝如带的细流,没有了激流,使河水有了时间沉淀,缓缓流动的水清澈起来,水浅处都能看到细沙的流动。这个时候,是牧人最清闲的时节,秋天来了,胡杨林中满地都是飘落的叶子,他不用再扛着那把长镰去钩胡杨树上的枝叶了,牧羊狗经验十足地管理着羊群,以使它们不会走远和跑散。大把的时间使牧人感到孤独和无聊,整日坐在河岸上,对着裸露大半的河床发呆。秋日的叶尔羌一片静寂,居住在几里外的农人们的活计却多了起来,他们得把成片成片的苞谷、高粱收割下来,要把半枯的庄稼杆砍倒运到地头上。他们手脚不停。即便在干活休息的空档里,他们也会割些间种在高粱和玉米地中的豆秧,心照不宣捋下把毛豆或从豆夹中剥出几把青豆来,拿回家放上盐煮给孩子们吃,有些青年人会把父母在春节前寄来的腊肉,珍珍惜惜地拿出来,切下些肉片用毛豆炒来吃。秋天,是不用惧怕饥饿和能解馋的日子。在通往打麦场的条条土路上,都有着马车和牛车的影子,有时还会来辆带轮的拖拉机,运载着黄的苞谷、红的高粱、青的豆秧,尽管因土地贫瘠,使收获不是太好,可在这个季节里,仍是一片热热闹闹的繁忙景象。他们没时间到叶尔羌河边去了,秋日的来临,使天短了许多,这里离叶尔羌好几里远,又是在杂草杂树的胡杨林里穿行,来回怎么也得个把小时,往往在走到时,还没等把鱼具准备好,太阳就落到胡杨林的后面去了。偶到叶尔羌的人还是那些十来岁的孩子们,当学校没课的时候,他们会五个八个的来到这里,他们来是打着拾柴禾的幌子,不然,即便是没有课,父母们也不会让他们出去玩耍的,大人在地里忙得要命,家里一些细碎的活得让他们来干,比如说,割点鸡草、做做晚饭,把水缸里的水挑满什么的。来到叶尔羌的孩子们并不急于打柴,他们知道,这里可以做柴禾的树枝太多了。夏日牧人用长镰钩下的那些树枝这时已经干了,这些树枝比起森林中已被风化了的树杆光鲜了许多,结实了许多,是一种旺火又耐烧的柴禾,就他们几个孩子,叶尔羌河岸边的新柴,一个秋天也背不完。
孩子们来到叶尔羌河之后,就自作主张地把牧羊人的独木舟搬到河边的浅水里,然后把系在腰上的捆柴禾的绳子和砍柴的小斧子胡乱地扔在河床的沙地上,两个人一组爬上小舟,以胡杨树枝做桨,把小舟撑到水里,把着方向,顺着轻缓的河水飘流。在不足百米的水相连接的浅处,舟便搁浅在沙里,于是,舟上的孩子就跳下来,用绳子拉着舟逆着河水往回拖,被河水浸泡了的独木舟有些沉重,拖舟的孩子就要付出很多力气来。他们细弱的腰深深的弯着,几乎与地平行。他们的脚趾深深地扎进沙里,以使脚掌更能借助沙土的力量,此时,他们稚气十足的脸上会渗出很多汗水,但他们依旧是神采飞扬。
坐在河岸上的牧羊人非常真切地看到孩子们搬弄着自家的小舟,甚至没有丝毫要去跟主人打个招呼的想法。他的妻子此时正在沙丘上那间低矮的小屋里擀毡,屋前的土灶上还烧着一壶水,用空树做成的烟囱正在冒着淡淡的白烟。他想,孩子们去打声招呼,妻子一定不会拒绝。但孩子们没有,不过,牧人一点也不生气,甚至不想出现在他们面前影响他们的兴致。
另一组孩子又将胡杨树枝做船篙,乘着小舟顺水飘行,剩下的孩子们便跳进水里,笨拙地用手刨着水,用脚胡乱打着扑腾。有时,还腾出手来,相互朝对方泼水,泼得好的,竟能划出一道透明的水帘,泼不过的,就去躲水的袭击,一猛子钻进水里去拽对方捣腾不停的小腿,玩累了,他们就仰面躺在水面上。秋日的叶尔羌河水细柔而又温暖,这种温暖浸在他们的身体里幸福在他们的脸上,牧人秋日太阳中的慵懒和有些重的眼脸,早已被孩子们的热闹给唤醒了。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厚实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一副欢乐的样子。
在这个季节里,还有有些烧炭人来到这里,这些匠人大都住在几十里外的县城边上。秋天到了,冬便会随之而来,城里有不少人家需要木炭,用于冬天取暖,还有些馕铺、烤肉摊子,也要在秋日储备些木炭,以防冬日的供应不足。
来烧炭的人多是两人或三人。他们各自赶着一辆大木轮牛车,车上装着早已磨得异常锋利的坎土墁和斧子,也装着过夜用的旧毛毡和羊皮袄。车上的栏架上,挂着发硬的馕和一只大肚子的水葫芦。叶尔羌距县城是远了些,可这里的炭材好,靠着叶尔羌河的滋养,生长在胡杨林中的杂树长得饱满而结实,不像离叶尔羌远的树木,空空泛泛的,烧不出好炭来。白天,他们把牛拴在草木丰茂的地方,便开始干活了,先是把那些瓷实的野沙枣树伐下来,截断,摆放在秋日的阳光里,等树伐的差不多了,他们就用坎土墁挖炭坑,挖的坑有四五十公分深,宽长也就是一米来长的样子,挖好坑,匠人们捡来胡杨树的干枝燃旺,然后,再把出炭的沙枣和红柳摆放上去燃烧,一直等这些湿木烧透了便用坎土墁刨土,把旺火压下来。
到了傍晚,他们停止了劳作,牵着牛,带着满身的烟灰和尘土,也带着一天的疲惫走向叶尔羌。他们在清净和温热的河水里,把手洗了把脸洗了,然后掏出硬梆梆的馕来,放在河水里泡软了,送到自己的嘴里,等他们吃完饭了,牛也把水喝足了。他们就把葫芦注满水,用小绳拴起来搭在牛背上,穿过那片干涸的河床,走向暮色中的胡杨林。
来烧炭的匠人们大约要在这里呆半个多月的时间。自他们来后,牧人就常把羊群赶到这里,有时还会给他们带些自种的恰麻菇、胡萝卜之类的蔬菜来,以换取些县城里的景色和故事,带回去讲给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听……
当烧炭的匠人们把一坑一坑的木炭取出来塞进分不出色彩的麻袋里,相互帮着装好车,碾着遍地的黄叶,寻着来时的车辙朝回去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就彻彻底底的鲜亮起来,伴着吱吱吜吜的车轮声,他们开始唱歌,那是一种欢快的歌声。
他们走时,牧人没去同他们告别。他站在叶尔羌秋的河岸上,用耳朵给他们送行,直到歌声隐约在胡杨林的深处。牧人想,当他们把这些木炭送到用来取火的人家,送到铁匠和烤肉摊的时候,秋天也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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