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算是他们周家的童养媳。
　　　　　　　　　　　　　　　　　
　　她环视着这个她从六岁起就住进来的家，只是现在这个家被喜气缠绕着，到处都是大红的喜字，红色的锦被，装饰一新的家具，让人很容易地也被感染了这样的喜气。
　　若彤的心里还是满足的，若说曾有过一丝丝的遗憾，那也随着昨天姐姐说的话烟消云散了。
　　　　　　　　　　　　　　　　　
　　这是若彤大学毕业的第三年，她考上大学的那年，姐姐喜极而泣，她说这是父亲的心愿，总算没有辜负他在天之灵。
　　若彤对父亲没有印象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她唯一记得的是母亲去世之前将她的手放进周家妈妈的手里。周家妈妈的手凉凉的，她不喜欢，妈妈的手从来都是暖暖的。她又把手放进妈妈手里，可是妈妈的手也凉了，越来越凉，她害怕起来，大家都在哭，她也大哭起来，因为妈妈的手不暖和了，她想是妈妈不喜欢她了。
　　从此若彤害怕冰凉的手。
　　那一年，若彤六岁，姐姐十六岁。
　　　　　　　　　　　　　　　　　
　　现在她把自己的手放进了这个叫周建华的男人手里，这个只大自己一岁，却从小象哥哥象父亲一样照顾、关心自己的人手里，这双手一直是那么温暖，那么熟悉。她闭上眼睛都知道这双手上这边一个老茧，那边一个伤疤，就象是自己的手那般熟悉。
　　就是这双手，小时候牵着她到处玩，为她爬树找小鸟，为她摘花编花环，为她做鱼钩钓小虾，为她跟那些笑话她的人打架，为她上大学的学费去建筑工地与泥水打交道。那个伤疤，就是不小心让砖打伤的。
　　她在心里无数次地抚摸这双手，有那么多的感动充盈着她的心。
　　她知道她一直是他的骄傲，她是那么优秀，聪明而又漂亮，而他从小学习就极差，他知道自己在天资上是远远不如她的，他面对她时的自卑都转化成了对她的好，她在这样的幸福中渡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渐渐忘记了失却父母的痛楚。
　　　　　　　　　　　　　　　　　
　　上大学的时候不是没有遇到过优秀的男孩子，直到现在也还有非常谈得来的朋友，他们来看她的时候，她会兴高采烈地跟他们聊天，可是她一旦想起他对她的好，包括他们家对她的好，她觉得无法背叛这些。
　　他们说的，建华不太听得懂，他总是搓着手在一旁笑着。有时候，若彤也会有些遗憾地想，他为什么就不能上进一些呢？风花雪月的故事，浪漫的话语都是那么遥不可及，若彤不知道嫁给他在精神上会不会得到满足，这一丝丝的遗憾一直让她惴惴不安。
　　　　　　　　　　　　　　　　　
　　出嫁的前一天，若彤是跟姐姐睡在一块儿的，姐妹俩抵足而眠，聊了很久。姐姐老了很多，望着她眼角的皱纹，她知道，姐姐受了太多的苦。姐姐大她十岁，六岁的她可以比较容易地融入一个新的家，而十六岁的姐姐却要敏感纤细得多。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姐姐象大多数的人一样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姐妹俩的出身不好，对于周家能够接受她们俩的到来，姐姐是从心底里感激的。但是姐姐并不甘心做一辈子的农民，她常常对若彤说，你要记住，爸爸是个学者，姐姐是没有机会好好读书了，但是你还有机会，你知道吗？小小的若彤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姐姐的神情好郑重。
　　姐姐是二十岁的时候出嫁的，嫁给镇上一个什么团的头头，条件是将她和妹妹的户口转成城市户口，而姐姐付出的代价是这么多年的不幸福。
　　姐姐说，难得建华对你这么好，周家爸爸妈妈也都是极好的人，你可千万别不知足呀，过日子本来就是平淡的，平淡的东西才会长久。说着，她叹了口气。若彤知道姐姐心里苦，相比之下，自己真的很幸运了，还遗憾什么呢？
　　　　　　　　　　　　　　　　　
　　满屋的喜气缠绕着，闹新房的人进来了，若彤停止了沉思，她想，这一刻的幸福是那么真实存在着的，她笑了，只是觉得童养媳的故事发生在她的身上有些象是个奇迹。
　　　　　　　　　　　　　　　　　
　　（二）　　　　　　　
　　时光荏苒，平淡的日子也象流水一样地过去了，这七八年的时间环绕着他们的社会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若彤觉得自己都有点目不暇给了。
　　　　　　　　　　　　　　　　　
　　姐姐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现在她成了方总了，整天忙个不停，电话、应酬，方方面面。姐妹俩并不常见面，有时候若彤见了她，觉得时光可能真的会倒流，那个曾经很多皱纹，一脸沧桑的憔悴女人被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所代替，脸上的五官都仿佛舒展开来，若彤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扬眉吐气。
　　姐姐是个能干的女人，从小她就是这么要强，现在她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舞台，挥洒自如。她早已跟那个时代的丈夫离了婚，现在跟她在一起的是一个小她十岁的男人。
　　若彤并不喜欢那个叫秋生的男人，她一直觉得他的内心是猥琐的，虽然他有着那么英俊的外表，他的眼神，他的言谈举止，都让若彤觉得从心底里反感，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爱他，若彤根本没有机会对姐姐说起她的反感来，她也就不说了，毕竟，如果姐姐觉得幸福的话她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的。
　　　　　　　　　　　　　　　　　
　　建华也在姐姐的建筑公司里做事情，只有若彤自己与这个行业毫不沾边，她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若彤接到的稿件中，近几年来关于爱情，关于婚姻的文章越来越多了，每每看到让她感动的文字，都让她不自觉地陷于沉思。与那样丰富多彩的人生相比，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平淡无奇得让人快要睡着了，快睡着的人感觉是会迟钝些吧？她觉得自己的心老得做什么都没劲，可是她问自己，曾经年轻过吗？
　　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反而不安份起来，若彤笑自己，早已过了做梦的年纪了呀。
　　可事实上，若彤内心里还是会不时划过那个人的影像。
　　　　　　　　　　　　　　　　　
　　认识他是从他的文字开始的，那些极富想象力的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还有文字后面他深邃的思想魅力。她约他谈改稿意见，无法掩饰的是想见到他的欲望，若彤的好奇和固执成全了这次的见面，刘天这个名字象一颗石头投入她的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时不时地想起他来。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也许是因为他如此儒雅的外表和优雅的谈吐，让若彤不自觉地说了好多的话。若彤从来都不是个外向的人，内心的多思多虑在她的工作、家庭环境的影响下，基本没有诉说的机会。若彤喜欢那种放松的感觉，因此之后又有了好几次的长谈，有时是她约他的，有时是他约她的，借着公事的名义。
　　刘天读懂了她眼里最深处的寂寞，读懂了她那颗不安份的，想飞的心。若彤在不知不觉中深陷而不自知，当她明白这才是爱的时候，已无法自拔。刘天勾起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这么多年平淡的婚姻生活以为已经磨灭掉的爱的欲望，结婚之初就曾渴望的爱的激情。她害怕，却又渴望，各种各样的情结纠缠在一起，退缩，又前进，躲避，又无法抗拒。
　　　　　　　　　　　　　　　　　
　　刘天看见了她的犹豫，他并不急，因为他也同时看到了她的依恋。对于象她这种喜欢浪漫而又有品味的女人，他知道急是没有用的，“反正她是跑不了的”，刘天心里笃定得很，他知道自己的优势，也知道她们的心理，她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其实内心的想法都差不多，尤其象若彤这样的知识女性，以为自己聪明，以为自己理智，其实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也最容易上手的。刘天的笑容淡淡的。
　　　　　　　　　　　　　　　　　
　　若彤当然不知道刘天的想法，她跟随着他走到了他的家门口，因为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若彤知道今天会发生点什么事情的，她犹豫却又渴望，她想退缩脚步却出卖了她。她想起来了那个对他一直很好的木讷的丈夫，想起了他温暖的手，她觉得不能对不起他。可是，她是那么渴望精神层面上的温暖了，渴望那种和谐的激情，若彤不知道自己该选择温暖的手还是温暖的心，于是就在不能选择中一步一步地走进刘天的家，也走进了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片段。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若彤就象一叶小舟，随波逐流着，有时也暗暗欣喜着能同时拥有两种不一样的感情，她需要激情，也渴望稳定，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的持续下去。
　　　　　　　　　　　　　　　　　
　　（三）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夜总是特别的平静，这平静磨钝了人的感觉，让人在昏昏欲睡中看不到未来。
　　　　　　　　　　　　　　　　　
　　其实事情的发生是有预兆的，不过若彤沉溺于其中，视而不见。
　　　　　　　　　　　　　　　　　
　　先是遭遇了那个秋生的纠缠，若彤警告他不许胡来，否则要将这件事告诉姐姐。后来若彤对姐姐委婉地提起秋生这个人，希望姐姐不要太信任他，姐姐笑笑说怕什么，他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离开我他什么都不是。若彤觉得秋生眼里有一种怨恨，不过她更信任姐姐的能力，于是让那怨毒的眼神自行淡去了。
　　　　　　　　　　　　　　　　　
　　然后若彤感觉有人跟踪，可是当她寻找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她暗笑自己多虑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有谁会花费这样的精力？
　　　　　　　　　　　　　　　　　
　　然后是她感到刘天跟以前不同了，他逐渐变得有些简单而粗暴，总是不耐烦的样子，他解释说是工作有点忙，心里不痛快，她也就释然了。
　　　　　　　　　　　　　　　　　
　　当姐姐那天大喊着叫她马上去姐姐家的时候，若彤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心里有点不安。
　　一走进姐姐家，姐姐就对着她的脸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若彤懵了，从小到大，姐姐都没有打过她，她含着泪半天说不出话来。
　　姐姐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若彤不明白，姐姐是说她跟刘天的事吗？这件事她没有跟姐姐讲，可是为了这个姐姐该生那么大气吗？
　　姐姐看着她：“你还不服气了，是吗？”
　　她把一张照片扔在她的身上：“你自己看看。”
　　她捡起照片，照片上是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若彤吓了一跳，以为她和刘天被人偷拍了照片，因为照片上她的脸孔虽然不能完全看清楚，但很明显那是她。可是当她仔细看了看，却吃惊地叫了起来，那个男的不是刘天，竟然是秋生。
　　若彤傻了，她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姐姐以为是她心虚，生气地说：“怪不得你叫我提防秋生，其实我看更应该提防的人是你。”
　　若彤猝不及防，姐姐的话让她无法接受，她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她冲出姐姐家，心里委屈极了，也觉得奇怪，脑子里乱乱的无法思考，她想问问刘天，又怕刘天知道了也不能原谅她，虽然她跟那个秋生没什么，可是她现在还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若彤晕晕沉沉地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刘天的单位门口，她还是从他投稿的通讯地址中知道他的单位的，她曾经自己来过一次，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想象他在里面忙碌的样子。
　　现在她站在路的对面，呆呆地看着想着，只想刘天出来的时候远远地望他一眼，让他给她点力量再回去面对姐姐，面对这件荒唐的事。
　　刘天真的出来了，若彤想叫他，张了张口，还是没叫，现在还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她傻傻地跟着他，想多看他两眼。
　　刘天拐上一条小路，来到一幢公寓房前，那儿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等他，一看到他就高兴地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挽着他走远了。
　　　　　　　　　　　　　　　　　
　　若彤病了两天，发着高烧，建华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她两天。
　　　　　　　　　　　　　　　　　
　　姐姐来了，她一下子老了，若彤对姐姐说：“姐姐你别生气，那个真的不是我。”
　　姐姐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知道了。”
　　她诧异地望着姐姐。
　　姐姐说：“秋生伙同我的会计卷走了我大部分的流动资金，还留下了这封信。”
　　　　　　　　　　　　　　　　　
　　若彤打开那封信，信上说：“方若馨，你没想到吧？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你养的一条狗，你心情好就对我好点，心情不好就一脚踢开我。你以为你有什么？不过就是有点钱嘛，又丑又老的女人，不是为了你的钱，我又何必巴结你？现在我也让你尝尝被人踢的滋味，哈哈。
　　还有你的妹妹方若彤，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副清高的样子，却在外面偷汉子，她凭什么每次看到我都一脸的瞧不起？我就是要让她身败名裂。她和那个叫刘天的男人的事，我找人拍了照寄给周建华了。只要是瞧不起我的人，我罗秋生都会让她付出代价的。
　　还有，那张照片合成的效果如何？哈哈哈，你们姐妹俩没打架吧？“
　　　　　　　　　　　　　　　　　
　　若彤抬起头：“那建华他？”
　　姐姐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天以后，若彤从周家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她说：“我对不起你们周家，我走了，不要找我。建华，对不起。”

　　建华和姐姐找了她很久，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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