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预报说有雪。我为柳树担心,今年春深,那柔嫩能否经受得了料峭的春寒?好像下雪了,地面上有淡淡的湿痕。我的脸上好像落了雪,它们或拽眉毛,或亲吻脸颊,害羞得倏尔远逝,真是小精灵!一会雪大了,岑参诗云:“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想,那会儿定没有风,一丝都不会有。现在这雪改叫落英缤纷吧!韩愈《春雪》中云“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做飞花”。我坚信,在北方,柳树总是最先触摸春的气息。柳树泛青,又赶上下雪,我还真没多见过,更别说细心观摩了。
天色暗下来,万物浸了深蓝。除了雪花、柳树嫌春迟之外,桃花也是其中之一吧!谚语说:“杏花开,桃花谢,杏花管桃叫姐姐。”我们村桃花不多,杏花倒不少,至于谁先谁后,没怎么留意,往往满山的各色小花开了才恍然,桃花杏花却早已谢了。
桃花对我的触动是从一个叫石洼的地方开始的。
我嫂子是石洼的。嫂子和哥哥订婚后,回家小住,说是小住,多天不见归来。那时通信不方便,没有手机,固定电话也没有。母亲让我去叫回来。我总以为哥哥贪恋那里,所以才迟迟不归。那美丽的小山村!成片的花果树,有桃树、杏树、梨树、海棠、海红果、葡萄树……桃树最多,杏树最少。那里勤劳的人们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打扮着那片土地。这在北方是一景致。我一直认为那是世外桃园,也是人间的蟠桃园。从五月到九月,桃子次第成熟,大的赛拳,小的如榆叶。味道口感各不相同,酸中有甜的、香脆可口的、也有甜汁鼓鼓的。至今,我都向往那个地方,梦想着也能能拥有那么一片桃林,春松夏锄,秋来摘了去卖。
顺着我们村西南的沟渠出去,爬上山梁,远远的便望见那片片树林。天边的浮云静静的,不经意间就躲进云堆里。路旁的小草像嗅到雨的气息,欢笑着、成片成片地欢笑。
天黑之前,我赶到了石洼----嫂子家。规整的四合院,屋顶上没有一根杂草,光溜溜的。院子里独有一棵苹果树,我不由得想起关于“困”和“囚”的辩证来,倘若真如此,倒不如砍了它,很多年以后我还这么想,如果说是荒谬,那就去荒谬一次。屋前是种类繁多的树木。挂了青果的核桃树,叶子超大;嫁接了的枣树泛白了就大的惊人,沉在枝头;匍匐的葡萄绿各盈盈。
哥哥的岳父在村中德高望重,能识文断字。曾做过村长,现在像他这样儒雅的人断然做不了村长的。他一副佛相,说话慢条斯理的,任何躁动的人听了都会被他感染!岳母任劳任怨、不辞劳苦典型的农家妇女。他们一辈子不高言语一声,这话我信,深信不疑。他们从不强求任何人,无论邻居还是家人。我一直思考这样的问题:努力满足别人时,是否也要求别人一次?有时候过分自由是不是放任自流?是不是不负责任?小处可以不强求,可以忽略不计,那大处呢?一次可以忽略,那十件八件呢?人的缺点是天生的呢?还是后天的温床育就的呢?嫂子说到她的父母、家庭时,一脸的爱、一脸的悲戚、一脸的无奈,尤其是提到她的哥哥时,这种状况往往被放大。
第二天下雨了。小村经过小雨的浸润,吸纳了甘甜。四周静静的,没有任何响动,连鸡鸣狗叫都没有。我被雨水留住了。
吃过饭,闲得没事。同龄人就邀我去走走,瞅雨小点的间隙便出去。小村人后少,住得分散。七扭八拐,东转西转。途经成片的桃林,桃树已经挂了果,浅绿色的桃子三三两两掩映在绿叶中。雏桃上覆了绒毛,雨水不曾浸到它们。叶片被雨水洗的发亮,一簇一簇的,很是清新。同龄人说现在的桃子还不能吃,我只得缩手。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户农家。这建筑够特别的!平地挖下去碹窑洞,挖出院子,掏出大门,小四合院就成了。四周挂着大幅的墨绿色的苔藓。这户人家有的是女孩,大的十六七,小的五六岁。女孩桃花脸庞,鹅蛋形,长长的睫毛,均匀,像花蕊。女孩热情、大方、开朗、有灵气,这我没有料到。一方水土,育一方女孩,生在此,养在此,沾满了桃花的韵味。静心时,常常会想起崔护大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那女孩早做母亲了吧!
多年来,我经常努力地翻搅那时的记忆,翻来覆去,少得可怜。甚至忘却了我离去的任何印记。是步行?还是乘车?有没有对那桃树、水淋淋的桃树有一丝的留恋?或许是那嫂子的哥哥躺在床上,任凭劝说也不想起来占据了主画面,并且镶嵌了六七岁小女孩作边框。人必须长大,作为智者的人们,是否该从雄鹰育雏中得到些许启示呢?对自己过分的仁慈也是不是一种犯罪?
有关嫂子的哥哥信息零星得收集着,逐渐丰满起来。我料想那抛下父子俩的女人也如同一朵粉红的桃花。生下女儿后,日子平平静静,只是丈夫的慵懒和这里的勤劳比起来,有点另类。他往往挑了一担水,不想去挑第二次。第二个孩子是男孩,县医院出生,一家人该多么喜气,命不跟心,不几天夭折了。嫂子常戚戚地说,倘若孩子在,家也就不会破碎。没有假如,生活就是这样,容不得假设!“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老先生那里似乎不能套用。法院外,公公媳妇长谈着,嫂子哭泣着。大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但没意料到现在这么糟糕。
三四岁的孩子没了娘,每一声哭喊都是撕心裂肺的,任何人听了都如是说。未出嫁的嫂子担任了照看她的一切任务。夜晚,孩子吮吸着不甚丰满的乳房,一家人覆盖了伤口入眠。
嫂子的哥哥更慵懒了,整天呆呆的。偶尔也出去,只不过提了一把锋利的斧头,那棵棵桃树震颤着人的灵魂,一下、两下,桃花纷纷扬扬……
情况比这更糟糕。嫂子的父母带了一家人去内蒙做小买卖。嫂子的父亲说一次一个面熟的人吃他的碗托,他对那人说:“我怎么看着你很面熟呢?”那人说:“是吗?我就是冯巩啊!”我打趣说那你不索要什么签名的,合影什么的?他说:哎!嫂子的哥哥在租来的房子里经常撒疯,有一次点着了衣物,房东很不满意……出门不成,还是回家吧!
去年我送嫂子回娘家。树林稀疏了!远远的一尊塑像!是嫂子的哥哥。对我们的到来没任何寒暄,哪怕是撩一下眼皮。嫂子的母亲指点我们,他竟然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十多年啊!十多年!他什么都不愿忘记!
吃饭了,回想十多年前的光景,面对眼前惨淡景象,物非人非,端着饭碗我无法下咽。母子在院子里一起吃饭,母亲用手绢揩去儿子长长的鼻涕,催促着:“呶,快吃!”我听了,看着,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连同泪水……
早晨起来,一地的晶莹,铺天盖地。
我忽然想去看桃花,哪怕一朵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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