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我在姜堰小学升入六年级读书。谁也不能相信,刚上四年级时成绩极差、被人当垃圾一样扔进差班的一个差生到了六年级竟成了全校的学习尖子。尤其是数学,几乎每次考试都是满分,教数学的便是本地区小学数学界名气极高的刘永亮老师。
他三十多岁,苏陈人,瘦瘦的,国字脸。生活随便,有一次我竟看见他穿着一双木屐拖鞋在学校里走。他有一股魅力,学生喜欢他,爱和他接近,他与学生经常谈笑风生。不过有时又显得很有威严,学生又很怕他,可能是我年纪小的缘故,我对他特别畏惧。
偏偏有一天,我的同桌说刘老师叫我,我愣了一下,很是忐忑,同学们喧闹起来,都说刘老师喊我一定是罚站,我想我可没犯错误呀!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来到办公室。
“今天课上讲的你全懂?”他声音和蔼,含着明显的关心。
“全懂。”我抬起头,与他和善的目光相遇,心里平静多了。
“那什么叫‘兀’?”
“‘兀’就是圆周率。”我脱口而出。
“‘兀’的数据你记得吗?”
“记得。3.14159265357989”
“不对,后面应是8979不是7989。”他顿了一下,“数字这么长,是很容易记错的。嗨,你说这数据像不像这样一句话:山顶一狮一壶酒,二鹿舞山舞,办酒吃酒?”
“嗯。”我笑了起来。
“记住这句话吧,它会帮助你记住‘兀’的数据的。”说完,他也笑了。接着又问道,“还记得我在课上讲的那个古代数学家的名字吗?”
“记得,叫祖冲之。”
“对!我们为甚要记住他?”
“他为研究兀吃尽了辛苦,我们要向他学习,现在好好读书,长大了也要像他那样,为国家作贡献。”我用他在课堂上教我们的话回答了。
临别的时候,他送给我两个白纸本子,并嘱咐我以后向妈妈要钱买本子,妈妈没钱给,就告诉他一声,不准向妈妈哭闹。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知道我在家哭闹着向妈妈要钱买本子的事。当时家庭经济困难,要买本子妈妈没钱给是常事。
打那以后,他经常主动送白纸本给我。我心里开始很敬爱他了,甚至想到我长大了赚到钱给刘老师不给妈妈。
他又经常单独给我出些题目做。这些题目很难,许多我都不能解出,可是经他稍稍一提示,我便有了结果,他说对了,我心里乐滋滋的,可是从未见他表扬我,接着再给我布置些难题作业。那时有一件事我是很奇怪:每次考试后,他都是按学生的分数排列名次。有时几个学生都得满分,他都把我这个满分的名字排在满分学生的最后一个,有的学生为我不服,我也不解,现在想来倒大吃一惊:他是怕我骄傲自满呀!
至今我也不否认,那时乃至整个中学时代我都怀有当数学家的抱负,虽然现在证明此是幻想。那时他在课堂上经常讲到中国有一个大数学家叫华罗庚,驰名中外……你说多么令人神往啊!
大约离升学考试还有一个月时间,一天早上,他告诉我,他准备亲自送我去外地报考一所省名牌中学,要我抓紧时间复习,并又交待了我几道难题。
那天上课时,他仍穿着一件黑布夹衫,缓步走进教室。人似乎更瘦了,腰也有点驼。他走到讲台前,咳嗽一声,开始讲课。他讲的是课本上没有介绍的一条数学原理:一个数隔位相加,把相加后得到的两个数相减,结果是零或者能被11整除,那么这个数就能被11整除。我发现他讲课的声音比平常低多了,看得出很费气力,说完一段话往往要深吸一口气,或者用力咽一下。我的座位是在最前面。突然我清楚的看见他低下头,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不一会儿,又是一口……他用脚轻轻擦去,然后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讲说……终于下课了。
第二天早上,我带了那几条难题答案找他,满学校找遍了,没找着。上数学课的铃声响了,走进教室的是班主任,他对大家说:“同学们,刘老师病了,昨夜进了医院……”我愣住了,不,同学们全都愣住了——这个班每个人数学成绩进步都很明显,能说里面不浸透了刘老师的心血?而且小学毕业考试马上要到了,我们能离开他?不,我们更不能离开他!
当天学校包场电影,全班的电影票费来源于平时收集出卖的废纸钱。
“同学们,咱们把电影票退了,把钱用来买苹果送给刘老师好不好?”我大声的向同学们发出建议。
好!同学们一致同意了。
黄昏时候,我和几个同学带着大家的苹果来到医院。一个护士热情接待了我们,她说:“刘老师病情严重,生命有危险,现在不能接待你们。”
真的?这是真的?我们几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护士的话,缠住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你一定骗我们!骗我们!”我们多么希望护士真的是骗我们呀!我们呜呜的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我拉着护士的手哽咽着问道:“刘老师什么时候病好,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我回到家里,又捧起他给我写着那几条难题的纸,我解出的答案是对是错,不能结论。我是天天见到刘老师惯了,终于一天没有见到,两天没有见到,三天、四天……不过也可以说经常见到他,那就是在梦里的时候。
跨入中学大门后,我的伙伴数学一直紧紧跟随我。“数学——刘老师,刘老师——数学”在我心目中已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数学在继续给我兴趣,刘老师的身影也常常在我脑海中闪现,尤其在我碰到难题的时候,他那瘦瘦的国字脸就显得更加清楚。
我多么希望和他重新见面啊!
可是十五年过去了,我们却一直未能见面。我后来知道,他病愈后,已离开了姜堰小学,回家乡苏陈任教了。
十五年,十五年在人的一生中不能算是短暂的一瞬,这十五年我是怎样度过的呢?我是在生活的汹涌波涛中辗转反侧——是在不平静中度过的。数学,老天爷不让她成为我的终生之友。中学生活我仅仅二年,即是文革,1968年我赴农村插队,就没有条件再与数学为伴了,不过每听到有人提到数学,我就想到刘老师,想到他那瘦瘦的国字脸,想到他对我深切的关爱,想到他忘我的工作精神!刘老师,你吐血讲课的那一天就是我们终身的最后一见吗?但愿不是。假如见面了,我一定要尽情地向他表达我对他由衷的感激之情,不过,他要是感叹数学离开了我,我该怎样回答呢?亲爱的朋友,请你帮我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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