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称呼“他们”，于我曾是个问题，因为“他们”已经涅灭了肉身，只是活着的灵魂。“他们”中有我的亲人，我不忍将之称为它们，又要有别于我们，故而只能称做“他们”。

某日，听朋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人死了之后，必得将生前的脚印收拾干净，才能去阎王那里注册。这无疑将人生又经历一遍，我私心觉得这很残忍，听了很是黯然，也很担心。

父亲和外婆相继成了“他们”，父亲病弱，外婆老迈，如何掮着口袋去收脚印呢，好在，脚印本是虚无的东西，“他们”是务虚的，并不是务实的我们可以想象的。父亲和外婆何时来收的脚印，我不得而知，因为不必通报，不必迎候，也不必计较门缝太窄，是否要扁着身子进来，逝去的“他们”比存在着的我来得灵便。而我深恐，“他们”来得急，去得又快，收拾完脚印便不肯回顾我一眼。

曾经的记忆里，对“他们”是恐惧的。儿时的夏夜，外婆摇着蒲扇和我讲的都是“他们”的故事。外婆嘴里的“他们”恶形恶状，绝非善类，外婆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毛骨悚然，即便长大后，依旧胆小不肯独睡。母亲笑话我，我就去怪外婆，外婆说：“你小时候睡觉蛮沉的，哪里是吓到了。”我辩道：“哪里是睡着了，是吓晕了，晕了怎么知道怕呢。”        

 “他们”是外婆拿来吓唬我的道具，我和“他们”壁垒分明，势如水火。可是父亲和外婆终究由我们成了“他们”。父亲是慈蔼的，“他们”也因此变得良善起来，外婆是温暖的，“他们”也不再是冰冷的。

我喜欢在傍晚时散步，暮色四合，路灯晕黄，星星点点的灯火，独坐街边的长椅，会不会有“他们”中的谁等候在一旁，等着我双脚移动的刹那收走“他”的脚印。我踩着了“他”的脚印，耽误了行程，我很抱歉，一并同情着“他”的际遇，唏嘘不已。

因为我的亲人们，对于“他们”我变得唯心，但同时也很“唯物”，古人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只和天下的人有利益冲突，和地下的“他们”并无利害相搏。所以，夜间行路，我只担心强盗打劫，并不介意与“他们”同行，因为夜是“他们”的，是我占了“他们”的空间，介意的该是“他们”，理亏的是我。

外婆讲的故事里没有“孟婆汤”，“孟婆汤”是我坐公车时捡来的。别人弃之如敝，我拿来当宝，自以为得了什么牙惠，暗暗揣在心里，却不知为何物。父亲是我的字典，回去可以请教。

“老爸，孟婆汤是什么，好喝吗，你喝过吗？”

“如果真的有，就一定喝过，但不知其味。”

“喝过怎么会不知道味道呢？那，到底是什么汤，有点神秘哦。”

“传言，人去了之后，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可忘记前尘往事，不然，背负着前生去到来世，不是很累吗？”

“噢，原来是体恤我们。一定要喝的吗？能不能只喝一半？”

“你想记住什么？”

“应该有不少，当然会有你。”

 “………….”

父亲久卧病榻，多少有点轻生厌世的情绪，私下里和母亲说，不想让我看到他走时的模样，怕我看了难过。果然，在我下班离家还有五分钟，父亲叹了口气，去了，很安详。我常忆起和父亲的这段对话，猜测父亲是否喝了“孟婆汤”。

   某夜昏昏睡去，梦见父亲突然惊觉，感觉父亲就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我，刹时泪倾如雨，哽咽着向父亲伸出手去，父亲默然片刻，悄然退去。父亲只是没了血肉，我却能体会到灵魂，异常真切。我是不是该坐实了父亲没喝“孟婆汤”，不然，怎还会记得前世的女儿，今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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