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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夏天(长篇小说连载 七月 一)

时间:2008/7/20 作者: 老铁 热度: 78671
  七月
  
  一
  
  经过一两个月紧张的通宵达旦地复习备考,刘安觉得信心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时,又感到不能有所放松,因为老师要求七月一日前必须要调整好每个人的生活规律——依据生物钟的理论:早睡早起,以确保白天精力充沛——自己离这个目标尚有距离。
  
  前些日子他就开始调整作息时间,可是直到昨天,他仍然不能在十点钟之前入睡——脑海中总浮现出乱七八糟的题目及答案,搅得他心神不宁,睡意全无,于是下床来到小天井里,用冷水冲洗了一下身子,然后坐到了台灯前。
  
  夏夜里用凉水洗澡是他的老习惯,尤其是感到身体不适或者遇到困难无法解决的时候。本以为这个方法会使自己的精神爽朗,但这次却出现了相反的情况——当冷水刚刺激到他时,身子随即颤抖了几下,皮肤也过敏了,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更为糟糕的是胸部还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阵痛……他决定暂时放弃复习,回到了床上。
  
  到了凌晨二点多钟,疼痛越来越厉害,他猜测可能饿了,于是伸手在床头柜拿了一包快餐面,干嚼了几口,咽下肚去。刘安怕咀嚼声会影响父亲,尽量显得小心翼翼,可是,依然惊动了刘书学。
  
  在朦胧的睡意中,刘书学以为有一只老鼠在偷吃东西,便蹑手蹑脚地到了隔壁,当他发现是刘安在啃吃快餐面时,又悄悄缩回身子,不由地感慨万分,心想,天亮后无论如何要给儿子买点营养品补充一下了。
  
  几天前,他曾在超市买过一些奶油蛋糕,可是没等吃完便变了质,并长出了霉点;又有一次他买了几只牛肉锅贴,可是刚吃到嘴里,竟发现馅子是酸的。他到商家质询,商家一口咬定,这样热的天气,所有食品都是应该即买即食的。想到有的家长为了儿女能考上大学,专门在家服侍孩子,他们是很容易请到假的,自己却不能——‘张记泵厂’正处在大忙之时,第一台真空泵的样机刚刚造好,正在等待质检,为此,刘书学深感焦虑,并后悔仓促地找了一份并不愉快的工作——它给他带来了许多,同时也让他失去了不少……他试图权衡一下利弊,但,还没等做出最后的判断,很快便酣然入睡了。
  
  与父亲相反,刘安虽然也很疲惫,但始终没睡好觉,尽管吃了点东西,翻了几次身仍不能减轻胃部的疼痛;他自忖用‘意念法’(这是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书中是这样写的:坚定的意志与信念——有时胜过于药物!)企图控制自己的情绪——终于取得了成功,到天快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刘安梦见自己在茫茫无际的浪涛中驾驭着一条小船,奋力朝远处的中途岛划去,就在他离岛很近时,忽然,海面上起了一阵暴风骤雨,小船被高高抛向空中,然后又卷入浪底,小船翻了,他沉入了海底,海水很冷,他呼吸困难,手脚僵硬……他试图浮出水面,然而,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终于,他感到恐惧,惊出了一身冷汗!
  
  刘安被吓醒了,他惊惶失措,满脸虚汗,不禁惊叫了一声,“爸爸!”
  
  四周无人答应,也没有一点动静——刘安觉得奇怪:那些惊涛骇浪都到哪里去了?他挣扎着起身看了看,发现自己坐在床上,确信刚才是在做梦后,才变得有些放心。
  
  桌子上放着一袋豆浆、一碟小菜、一团包着油条的糯米蒸饭和两个熟鸡蛋——这几天,父亲为他准备的早餐比平常丰富而且变着花样。但是,当他咬了一口后,发现自己并无食欲,同时感到胸口呕心、腹腔疼痛……他摸了一下脑门,脑门热的烫手,他想,自己一定是发烧了。于是,他又试图用‘意念法’控制自己,可是,这次无论如何尝试,都没出现好转的迹象。他决定去买几片退烧药,先把体温降下来再说。
  
  出家门不远,大约到‘屿娘饭店’一半路程的距离有一家为附近居民服务的小医药商店,刘安是步行去的。他推开门时,已经感到全身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年药剂师在问询了他的情况后,皱着眉头说,“止痛药可以卖给你,但是,你最好去医院看一下医生,我担心你的肠胃出现了问题。”
  
  刘安摇摇头,“没事,我的身体一向很好,没有问题。”他付了药钱,朝外便走。
  
  “年轻人,如果下午烧还没退,疼痛也没有减缓的话,你一定要去医院。这是耽误不得的!”药剂师对着他大声喊道,刘安已经迭迭撞撞地出了大门。
  
  他回到家里,用温水将药片吃下。这是两片扑热息痛,有很好的退烧功效,刘安觉得舒服些,便蜷缩着身子,背靠床板躺下了。
  
  刘安希望药效发挥作用,不久便会有所好转。可是,没过多久,他便觉得浑身发冷,胃部也越来越痛,他只好捂着肚子,起身将空调关了。
  
  不一会儿,房间里就如同蒸笼一般,刘安再次感到热不可耐,虚汗又湿透了全身,紧接着,不由地打了几个冷战——他确信自己真的是病了,决定去看病,可是,又犯愁起来,到哪儿去看呢?以前他很少生病,既便有个头疼脑热的不舒服,也是父亲带他到航机厂的职工医务所看一下,吃点药罢了,而现在父亲已经不是航机厂的职工,出自对这一点的反感,刘安想,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去医务所治病的!最后,他决定去城里的医院看病,尽管那里费用可能很高!于是,他忍着疼痛,来到了通往市里的车站。
  
  酷阳当空,七月的中午热浪袭人。
  
  等了好久,刘安也没见到一辆公共汽车,有人告诉他说,“平常中午车子就少,而且又是炎热的夏季呢。”
  
  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可它根本就没有停站,车上的人太多了,司机而是将它停在很远的地方上下客。刘安想追上前去,他奋力跑了几步,但没能追上车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开远了。
  
  当他转过身子,重新返回车站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
  
  “这孩子中暑了!”有个老妇人大声地惊叫起来。
  
  夏天里有人中暑忽然倒在马路中间,当然会引起关注,人们纷纷围拢上来,一个身强力壮的菜农模样的人对身旁的人大喊,“快,叫出租车!”他抱起了刘安。
  
  恰巧有一辆黑色小汽车驶来,司机见有人拦在路中不让道,猛地拐个弯,将车停下,他探头大声骂道,“想找死啊?”
  
  “有人中暑了,请帮忙送医院去吧!”中年菜农央求说。
  
  “眼睛瞎了呀,又不是出租车,想坐就随便坐的!”身穿制服的司机大声吼道,不容置疑地关上车门,“知道吗,我们在执行公务,紧急的稽查任务!”
  
  小汽车扬长而去。中年菜农见状,遗憾地摇着头说,“当官的还坐在后面呢,一样铁石心肠!”
  
  “哼,这样的缺德干部会得报应!”有人附合说。
  
  “是个高考考生呢!”老妇人检查了刘安的书包,同情地说,“这么俊的孩儿是哪家的呢?”
  
  “可能是航机厂的,我看见他是从家属区出来的。”
  
  话音刚落,又有一辆小车驶来。有人立即认出车是航机厂的,连忙将车拦住,“对不起,你们厂有人中暑了!”
  
  车停下了,开车的是驾驶员小郭,他是送赵志强去市里开会的。人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长着一头银发的厂长,在这个地区他也是最受尊敬的人。
  
  司机小郭并不认识刘安(只有李全面等少数几个认识这个腼腆的年青人),摇头表示否认,他欲将汽车开走。
  
  大家的目光投向了赵志强,目光中饱含期待。
  
  赵志强避开他们的注视,对小郭说道,“不管他是不是航机厂的,先救人要紧,把他送到职工医院吧!”
  
  “好吧。”小郭犹豫了一下,打开了车门。刘安被众人抬进了车内,赵志强扶着他头靠在坐垫背上,吩咐驾驶员立即发动了汽车。
  
  十分钟后,小汽车重新开到厂里,在医务所的门前停下了。赵志强对着里面大声喊道,“有人在吗?请出来一下!”
  
  正在大吊扇下闲聊和打着瞌睡的医护人员听到喊声,随即跑了出来,足有七八个。他们见赵厂长神情紧张,纷纷问道,“有事吗?他是谁?”
  
  “他中暑了,请你们帮助救助一下。快!”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刘安抬进了病房。
  
  医务所的所长,一个络腮胡子的转业军人见赵志强走后,不禁皱起眉头,他想了片刻,拨通了副厂长陈东兴的电话,“喂,陈厂长吗,有件事需要向你汇报啊……”
  
  “你讲……”陈东兴的声音不紧不慢。
  
  “赵总刚才送了一个中暑的人来,让我们救助,可我们毫无办法呀!您是知道的,我们不对外接受病人,再说,医务所连任何药也没有了啊……”
  
  “你以为我有钱给你们买药吗?我也无能为力!”
  
  “那怎么办呢?”医务所长面呈难色,嘟哝着说。
  
  “既然是赵总送来的,你为何不直接找他?”
  
  “他已经去开会了,所以向您汇报,请愿谅!”
  
  “……感谢你大小事都向我汇报!不过,现在我极尽所能地告诉你,你们是有办法的,总可以想想办法,先让他醒过来,再让他走人吧!”电话里的声音很不耐烦。
  
  随后,‘咔哒’一声,他挂上了电话。
  
  医务所长显得无奈,想了一下,对身边的护士说,“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冰块,拿来试试。”
  
  护士从一台老旧的冰箱里取出冰块,敷在刘安的头部,她心情愉快,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有了工作好做,是求之不得的。在她的精心护理之下,刘安很快地醒了过来,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议论他,“可能是刘书学的儿子吧,唉,这孩子也真够苦的,这么瘦!”
  
  像一把镊子夹起眼上的纱布,刘安看见有七八双眼睛都在注视他,突然懵住了,不禁自问,“我这是在哪?”
  
  “啊,你醒了,这里是航机厂职工医院。”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护士轻声对他说,“现在好点了吗?”
  
  刘安变得更加紧张,他不知什么原因到这里的,心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瀛弱与幼稚一定暴露无遗,还有,他们提到了父亲,是不是像嘲笑他一样也嘲笑自己呢?刘安不愿接受这些,他从病床上撑起身子,思索了一会,说道,“……我,我该走了。要付多少钱?”
  
  护士微笑着,“没关系,年青人,你是刘工的儿子吧?”
  
  刘安低着头,眼光斜视她,那意思似乎在说,“那又怎么样?”
  
  护士犹豫了一下,面呈尴尬之色。
  
  医务所长见状,若无其事地说,“不管你是不是刘工的儿子,我们免费服务,你还需要休息一会。”
  
  “谢谢!”刘安摇摇头,二话没说,连忙拿起书包,强打精神地走了出去。在一个始终被当做小孩子的地方,他不愿久留。
  
  “这孩子脾气古怪,和他的老子差不多。”
  
  “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唉,这样的人会为此而吃苦头的。”医务所长说。
  
  刘安的确为此而吃了苦头。
  
  经过几次来回折腾,到家后,他已经精疲力竭,肚子痛的难以忍受,不得不蜷缩到了床上。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帘映照着一摞摞书本,留下了它晃动的阴影。刘安看了它一眼,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不住的摇晃,仿佛自己又沉到了冰凉的海底,他拼命地挣扎,仍然浮不上海面,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好到处乱抓,终于摸到了一样东西,像救命稻草似的,他将它紧紧握在手中,然后猛的一按——这是一个出于本能和意识之间的动作,尽管时间很短,却引起了一个女人的警觉,这个女人正是他的母亲朱敏——刘安在慌乱之中摸到的是自己的手机,而他按下的揿钮正好接通了母亲的电话……可以说,正是这部手机救了刘安的性命!
  
  在市工业局的办公大楼里,朱敏通过桌上的电话正和开发银行商讨贷款的事宜,当对方允诺她可以设法筹措款项时,朱敏的心情相当愉快,她想,自己的努力(对航机厂培养的回报)没有白费,航机厂有了这笔贷款之后也许就会渡过难关……她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意。
  
  提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朱敏见电话是儿子打的,更是喜上眉梢,“喂,安安吗,有什么事啊?”
  
  电话里传来呻吟的声音,并无其他反应。
  
  “安安!说话呀,我是妈妈,出什么事了?”朱敏感到奇怪,儿子长大后就没有发过这样的声音,她大声地喊着,“安安,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低低的“嗯”了一声后,呻吟越来越弱,直至寂静无声。
  
  朱敏一连喊了几声,紧接着“嘟”的一声,他的手机关上了。
  
  她连忙拨通了刘安的电话,手机‘嘟嘟’的响着,刘安始终没有回话。
  
  仅仅过了短暂的几十秒钟,朱敏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她变得焦虑,儿子为什么打了电话又不说话?以前给儿子打电话他一般都会接,而这次为什么把手机关上了呢……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故?朱敏忧心如焚,凭着做母亲和女人的直觉,她估计儿子一定遇到了不可预测的危险!她担心儿子性格偏激;年青人特有的骚动感;当代社会的快节奏以及商业活动的不安定性……总之,在经济发达社会的繁荣表象之下潜伏着危机!
  
  忽然间,朱敏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又果敢,也可以说冒失的决定——去找刘安,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儿子——这种事一刻也容不得耽误。不然,她会因此而发疯的!于是,她推开门,吩咐秘书,“快,通知司机,我要去航机厂!”
  
  “这时候去?”秘书文清看了看手表,诧异地问道。
  
  “是的。”朱敏二话没说,戴上墨镜,拎着皮包就往楼下跑去。
  
  半个多小时后,白色的雪铁龙小汽车刚驶到航机厂附近,朱敏命令司机停车,还没等汽车停好地方,她迅速跳下车,急匆匆地穿过即熟悉又陌生小路,一口气来到低矮的红砖围墙旁。
  
  绕过墙角,便是当年的家。当她站在这间破旧不堪的小屋门外时,朱敏一下子迟疑起来,心想,万一刘书学在屋里该怎么办呢?那可能是极其尴尬的……可是,这又算个什么呢,为了儿子的安全,她完全可以不用顾及面子,以及其它方面的顾虑!
  
  “刘安,刘安!”朱敏急切地喊道,“有人在家吗?”
  
  屋里无人回答。
  
  她轻推一下门,门便开了,它没有锁。一股令人难闻的臭味夹杂着食物的酸味扑鼻而来,朱敏感到恶心,但,仍然进了屋内。屋里光线昏暗,几乎没有变化,她四下看了一遍,除了墙上添了一台旧窗式空调外,一切基本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使她不敢相信的是,一进里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张自己曾经和刘书学睡过的双人木床,仍然原封不动的放在原处,而刘安正睡在这张旧木床上……
  
  眼前的一切是朱敏绝对不曾料到的——刘安父子的生活不仅没有改善,而且如此的糟糕——刹那间,她感到了悲伤:当她的目光触及这个情景时,无言的思绪是难以停滞或者越过它的影响的,她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尽管没有哭出声来。
  
  可是,当朱敏见到了刘安之后,猛然便恢复了常态。在母亲的眼里,儿子的安危才是至关重要的,也是她来此的充分理由。
  
  “刘安,你在家,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刘安睁开眼睛,发呆地看着母亲。
  
  “天这么热,你为什么躺在被窝里,是病了吗?”朱敏找到了开关,打开空调,说道,“这么热的天,为什么不开空调,是缴不起电费吗?”
  
  刘安仍然没有答话。
  
  “安安,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妈妈呀!”
  
  “我中暑了。”
  
  “中暑?那么你更应该开空调了,别怕缴不起电费,我的儿子!”
  
  朱敏将桌子上已变味了的早餐集中在一个大盘里,倒到了垃圾筒内,伤心地说道,“真没想到你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这太窝囊了!其实,只要对生活充满信心,不放弃追求和努力,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你说是不是?”
  
  刘安屏住呼吸,沉默不语。
  
  “儿子,你病了,你应该去医院看病!”
  
  “我没病,我对医院没好感……”
  
  “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种想法,这真让我担心……”
  
  刘安勉强抬起头,疑惑地说,“妈妈,你担心什么呀?”
  
  “有病就去治,不去看医生怎么行?”朱敏眼睛又湿润了,擦着眼泪说,“唉,不是快高考了吗,还不知你能不能参加考试?”
  
  刘安忽然睁大眼睛,坚定地说,“别担心,妈妈!我已是大人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暂短的沉默之后,朱敏吁了一口气,说道,“……那也好。”
  
  她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赞赏儿子呢?还是在批评他?不过,有一点她却十分肯定,这是惟一能说的话。她想,也许刘安确实已经长大了,否则,无论孩子如何将自己装扮成大人,从他的目光中总能流露出疑惑之感,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坚定!
  
  正当她在思考如何结束谈话,并准备帮儿子再做点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紧接着又响起了男人小便的声音。
  
  她知道这是刘书学回来了,他回家前,经常对着墙角的下水道撒泡尿之后才进屋的。朱敏对这个粗俗的坏习惯十分厌恶,同时,又觉得无可奈何——这个没有本领的男人过得是一种拘谨而压抑的生活,只能满足于小解之时带来的轻松心情。于是,她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轻声问刘安,“是你爸爸吗?”
  
  刘安点点头,“嗯”了一声。
  
  像一阵风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刘安的一声回答让朱敏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正在取代镇静的状态:她感到了惶恐紧张,心神不宁,以及面临的身陷窘境——和一个与自己分手了十多年的男人,在昔日的新房中突然相遇,一定十分的难堪与尴尬!
  
  然而,朱敏是个矜持并且镇定的人,决心把提前产生的恐慌感抛之脑后,她想,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来看儿子,用不着过多的客套与叙旧。于是,她来到刘安床前,俯身说道,“我回去了,安安,你要努力!”
  
  话音刚落,刘书学正好推门进到了屋里。一进家门,他们俩的目光便直接相遇了。
  
  “……”刘书学见到朱敏惊愕不已,不禁语无伦次。
  
  “……”朱敏苦笑一下,也没吱声。
  
  她瞥了刘书学一眼,发现他明显老了许多,他的目光显得迟缓,鬓发已经变白……朱敏不自然地在想,一看到刘书学萎靡不振的样子,便知道他已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了。
  
  “我是来看刘安的。”她直截了当地说,“没想到他还过这样的日子。”
  
  刘书学的脸‘刷’地红了,他毫无思想准备,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屋里一片沉默。
  
  朱敏首先打破了沉默,她从提包里取出一些钱用纸包好,放到桌上,对他说道,“刘安生病了,请带他去看医生。桌子上有钱,不够的话,让他通知我。”
  
  又是一阵沉默,刘书学低着头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朱敏打破了沉默,她走近刘书学,语气平静地说,“抓紧时间去医院。”
  
  沉默了一下,然后,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刘书学“嗯”了一声,问道,“没别的事了吗?”
  
  “没有,再见!”朱敏说罢,矜持地戴上了墨镜,然后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刘书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幸亏她没说过多的话,也没多做停留,否则,令人窒息的难堪不知还要忍受多久——在她的风度面前自己可谓相形见绌;但是,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夏日傍晚的余辉中之后,他忽然又感到了矛盾与懊丧——对一个仍然单身生活的男人来说,刘书学的内心是寂寞的——能与前妻不期而遇,应是个机会,如果两人能在心灵上进行一些理智的沟通,还是合符情理的,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个儿子……继而一想,朱敏的举动也无可非议——她重新组织了家庭,并且有了孩子,她尽到了做母亲的全部责任。只是,自己是否也尽到了责任呢,他不敢再往下想。为此,他觉得惭愧不已!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是刘安的声音,“爸爸,我冷,把空调关了吧。”
  
  “哦?”刘书学跑到床边,见他的脸色苍白,浑身渗着虚汗,不禁大吃一惊,“你肯定冷吗?”
  
  刘安点点头,用从未有过的一种求助的眼神看着他。
  
  “想不想吃点什么?”
  
  刘安摇摇头,“我冷……我冷,头昏。”
  
  刘书学连忙关了空调,伸手取过桌上的钱,略略地数了数,100元面值的钞票足有四五十张,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将钱塞进怀里,一句话也没说,背起刘安便往门外走去。
  
  “爸爸,你要干什么?”刘安趴在父亲肩上,他惊惶失措,仿佛自己被病魔拽回到了孩提时代,成人的气慨变成了儿时的依依之情。
  
  “去医院!孩子,你必须得看病!”刘书学用力地托住儿子,一边嚷着,一边踉跄地朝前迈着步子。
  
  “是去医务所吗?”刘安问。
  
  刘书学坚决地说,“不!我们去市里的医院。”
  
  “那你放我下来,你背不动我了!”
  
  “背得动!我还没有老到背不动你,孩子!”
  
  “我自己能走!”刘安不停地挣扎,忽然看见墙角停放着自己的脚踏车,像调皮的小男孩那样伸手抓了它一下,车子一歪倒下了,发出了一声闷响。
  
  刘书学的双腿一软,随即瘫坐到地上,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刘安摇摇头,无力地看着他,“爸爸,都怪我不好,给你添累了。其实,刚才……妈妈有辆车子。”
  
  “你说车子?”
  
  “是的,妈妈单位给她配了一部雪铁龙专车。”
  
  “我也有车子!孩子,我也能借到车子!”刘书学脱口而出,他突然想到“张记泵厂”也有一辆车子,所以才敢这么说。
  
  话音刚落,他居然脸红起来——这辆车子是私人的,张老板愿不愿意借给自己用呢,还很难说……但张老板待人热情是有目共睹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于是,刘书学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张老板的电话。
  
  当他把急需用车的原由讲了一遍之后,没等他重复,便听到了张老板干脆的声音,“刘工,你在家等好了,我马上派车子接你!”
  
  刘书学站起身,喘了口气,又重新背起了刘安。
  
  半小时不到,一辆破旧的客货两用的小汽车开到了航机厂北站前停下了。车子是由张老板亲自开来的。他的身旁坐着驾驶员小袁,此人长着一付园脑袋瓜子,说话时往往不着边际,人送外号‘大呆’。他不停地摆弄车内的风扇,为张老板扇风。
  
  “没看见车窗是开着的,用不着为我扇风!”张老板瞪了他一眼,然后打开车门,扯着喉咙大声喊道,“刘工!”
  
  “老板!”焦急等待的刘书学一见到他们,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不住地喃喃自语,“老板,谢谢,谢谢……”
  
  张老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迅速跳下车,帮着刘书学将刘安搀进了车内。整个动作默契而又利索,刘书学看着他,不禁感叹这个社会,在情况危急的时候总有人会伸出援助之手!
  
  ‘大呆’坐到驾驶员位子上,刚要启动车子,张老板不耐烦地将他推开,‘啧’了一声,“让我来!”他握住方向盘,踩动油门,汽车“扑扑”地冒了一溜烟后,朝市区急驶而去。
  
  车子在公路上颠来簸去,张老板一路默默无语。小袁坐在副驾驶席上,忐忑不安地望他,显得十分紧张。
  
  刘书学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由地犯起了嘀咕,他想,张老板一定很不高兴:是对司机‘大呆’不满吗?似乎不太可能,他正在不遗余力地献殷勤;是不是讨厌自己呢?很难说,也许正是自己的举动引起了老板的不悦——像受到传染一样,刘书学也感到了不安,直到汽车开到医院大门外,这种不安终于得到了验证。
  
  当他和刘安走下车子时,张老板突然问道,“刘工,你明天上不上班?要不要陪儿子看病?”
  
  “我?”刘书学想了一下,紧张地说,“还是上班吧……”
  
  “好,就这么定。我等你!”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张老板让‘大呆’驾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刘书学长吁了一口气,对有一整夜属于自己的时间感到一丝欣慰。
  
  时间是宝贵的,刘书学最珍惜时间!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经过二个小时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折腾,终于拿到了儿子的全部化验报告,然后,将它们交给了预诊室的的值班医生。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这位面部表情十分生动的医生看了报告之后,不紧不慢地写着一份入院诊断书,写好后,便将它推到了刘书学面前,说道,“你很运气,并不是肝炎那样的顽固性疾病。不过,仍需住院,现在就住!目前正值夏季疾病高发期,病床紧张,不然住不进医院可别后悔哟!”
  
  刘书学拿过诊断书,愣住了,医生的字歪歪扭扭,写的不洋不中,几乎没几个能认得出,“请问,我儿子得的什么病?”
  
  “嘿嘿,写的清清楚楚,胃肠性疾病,已经穿孔粘连了嘛!”
  
  “请问,一定要住院吗?”
  
  “当然!不过,也可以随你的便!”
  
  刘书学懵住了,他担心儿子耽误考试,追问道,“要住多少天呢?”
  
  “病能治好就行,别计较住多少天吧!快去交费拿药,马上让护士给你儿子注射,老实说,这一夜至关重要。”
  
  刘书学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的医术和他的字一样糟糕,“请问,你能帮我读一遍诊断书吗?”
  
  “是不放心我吗?”医生的口吻变了,“……如果不放心,就自己研究医学好啦,先生。”
  
  “哦,对不起。”刘书学这时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已经多余,连忙跑去交费了。
  
  一个眉毛修的十分工整的收银员在收了刘书学2000元的预付款后,尖着嗓子对他说道,“九病区十八床!去吧,那边有电梯,快点!”
  
  五分钟后,刘书学搀着儿子来到了十八床。他俩几乎同时愣住了,一个年龄约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正躺在十八号病床上,她脸上长着几颗稀疏的大白麻子,容貌比较难看。刘书学困倦并且疑惑地注视着她。
  
  老妇人听到动静,连忙爬起身,指了指紧邻的十九床,显而易见,她是十九床上那个面如土色的瘦老头的家属。
  
  “照顾我老头的,太累了,借你的床睡一会。这床的位置好,可以吹到电风扇……”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睡过的床铺,“啊,好啦,已经干净了,小伙子,现在可以睡啦。”
  
  仿佛要等床单上余热散完了之后才肯躺下似的,刘安皱着眉头,身子一动未动。
  
  老妇人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热情地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尽管吩咐好啦,我陪老头子住院已经十多天了,这里的一切我熟悉!”
  
  刘安哼了一下,像没听见似的,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躺到了床上,他本来就反感那种沾了便宜又虚情假意的人,何况这个人是个丑陋的老太婆。
  
  刘书学注意到儿子的态度,对老妇人礼貌地问道,“请问……在哪儿找医生?”他想借此显示对她的尊重。
  
  “出了门往左拐,第三个房间,那儿是护士站,你去问她们。”老妇人高兴地答。
  
  “谢谢!”刘书学应声朝门外走去。
  
  护士站里只有一位护士小姐,长得端庄时髦,她一边往盐水瓶里注射,一边不时看看身旁的报纸,刘书学瞥了一眼,报纸上全是有关高考的消息,这是每年七月初,人们最为关心的话题。
  
  “我是十八床的家长,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主治医生?”
  
  “明天,他明天来。”
  
  “明天?今天没有医生吗?”刘书学问。
  
  “有,你也可以找他。不过,我告诉你,他可是实习生哟。”女护士头都没抬。
  
  “哦,你是在为我儿子配药水吗?”
  
  “诺,这不是刚配药水吗,急什么!”护士头也没抬,补充说道,“这么晚来住院,天又这样热,谁能忙得过来!”
  
  “我可以帮忙的,护士小姐!”
  
  “你?”女护士看了刘书学一眼,接着又看了他一眼,说道,“好啊,这里正好有两份肠道病人粪便试样,他们的家属也都生病了,劳驾你把它送到门诊化验室去,你看行不行啊?”
  
  “行。”刘书学犹豫了一下,一手捂着鼻子,另一手提起试样,朝楼下跑去。
  
  二十分钟后,刘书学完成了任务,满头大汗地跑回到了病房。
  
  护士小姐正在精心地为刘安注射药水,她的手脚舒展而又利索,这是心情愉快的人才具有的动作。她对刘书学说,“别以为胃病是个小病,如果耽误了抢救时间,照样会有生命危险!”
  
  一滴滴救命的药水从挂在支架高端的瓶里缓缓流下,像一股清泉滋润着刘安,他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点血色。没多久,他便酣然入睡了。
  
  刘书学如释重负,就象水手历经艰险,终于渡过了惊涛骇浪一样,可以暂时歇一歇了。他想到了屿娘,于是,便掏出手机,用刚学会的五笔字输入法,给她发了一个祝福的短消息。然后,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她接到祝福后的喜悦情景,或者,用不了一会儿,他便能听到她甜言蜜语般的回音,这声音会使他陶醉!
  
  就在这时,手机“嘟嘟”地响了起来
  
  刘书学满心欢喜,以为屿娘来了回电,连忙将它打开,可是,当他走过门厅,在晒台上接听时,听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电话是泵厂驾驶员‘大呆’打来的。
  
  他在电话里告诉刘书学,泵厂的汽车在送走他们到医院之后就出现了故障,因为是在十字路口抛锚了,被警察罚了款,整整五十元,一分不少,对此,他很遗憾,另外,他还告诉刘书学,汽车现在正在维修,据说费用决不会低于四百元钱,张老板心里也很难过,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最后,他问刘书学该怎么办?
  
  刘书学的反应是迅速的,尽管他不知道他来电的目的是什么,还是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没什么意思……汽,汽车原来好好的,为什么跑了一趟医院,它便坏了呢?奇怪……”‘大呆’瓮声瓮气地说,像被一块核桃卡住喉咙管似的。
  
  “老板知道这事吗?”
  
  “……知道,他也觉得奇怪。”
  
  “噢,电话是老板让你打的吗?”刘书学忍不住地问。
  
  “不、不、不!老板没叫我打,只是,老板对我们这么好,总不能让他一人承担损失吧,刘工!我,我们都来想想办法吧……”电话那头传来‘大呆’结结巴巴的声音。
  
  “好吧,让我想想。”刘书学把手机关了,陷入了思索之中。
  
  手机又“嘟嘟”地叫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仍不是屿娘的电话,而是张老板的如同唱戏一般清脆的声音。
  
  “喂,刘工啊,别听那小子呆不拉稀的说胡话。妈的,是他车子开得快,急转弯时抛了锚,事后还和警察狡辩,另外,天热我也不冷静,没及时劝阻,才被罚款的,小小五十元钱,你别介意,我哪里能让你来弥补损失呢!”
  
  刘书学愣了片刻,嘟哝着说,“那么,车子能修好吗?”
  
  “当然能修好,这不用担心。刘工,知道吗,我记挂你儿子,他住进医院了吗?”
  
  “住了。老板,谢谢你!”
  
  “啊哈,那就放心好了!我听说这家医院的医术高超,再说你儿子的病不就是个头痛脑热,年青人嘛,没事。”
  
  “嗯,”刘书学点头说,“希望如此吧!”
  
  “好,有事,明儿见!”张老板把电话挂了。
  
  “明儿见!”刘书学觉得窝囊,接到令人烦恼的电话,刚才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他想,夏天里节外生枝的事就是多啊。
  
  病房里寂静下来,已经到了熄灯时间。刘书学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台前,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看看窗外,心想,天还没亮就有人在记挂他上班的事了,而为什么屿娘却迟迟没有消息,难道她不知道有人已给她发去了祝福吗?继而一想,刘书学忽然觉得生活真是难以琢磨——你越想得到的却偏偏得不到,而你越不想得到的反而容易得到!
  
  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看来,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够好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啊?”说话的是那个麻脸老妇人,她蹒跚地走近刘书学,手里拿着一片西瓜。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刘书学吃了一惊,他不安地说,露出一副窘相,“我在打电话呀。”
  
  “哦,打好了吗?”老妇人仰直脖子问。
  
  刘书学点点头。
  
  “那你一定饿了吧?这是我种的西瓜,你尝尝吧!夏天天热,西瓜当饭,这瓜可甜啦,是正是宗的陵园瓜!”老妇人快活地说,“你看,那是中山陵,我家就在中山陵南边种瓜,我种的瓜很多呀,都卖到上海啦!”
  
  “哦,那好啊!”刘书学礼貌地接过瓜,“大妈,谢谢你了!”
  
  “别叫我大妈,孩子们都叫我‘西瓜麻太’,你也叫我‘西瓜麻太’吧,这样叫,我心里一样高兴。”
  
  “叫你‘西瓜麻太’,你却高兴?”刘书学觉得诧异,脱口而出。
  
  矮老太咯咯地笑了,“嘿嘿,种瓜的农民嘛,我不在乎他们怎样叫我,只要他们都认我的瓜甜瓜好,我就满足了!”
  
  刘书学尝了一口,瓜确实很甜,他一边吃,一边仔细端详老妇人外表,可她已经转过身,慢慢地走了,样子像一个幽灵。
  
  刘书学忽然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模样丑陋、像幽灵似的人能种出如此种甜蜜的西瓜,一定是心地善良所致吧。同时,他觉得自己如能种出这么好的西瓜,并在这个时候献给屿娘品尝,那该有多好啊!
  
  夜风吹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刘书学看了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整了,可他并不打算入睡,他想看看这个城市的夜景。
  
  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听到夜市一阵阵打烊时发出的喧哗以及摊主们的吆喝……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人们互相懒散地打着招呼,有的道别,有的打起了哈欠,这说明人们不得不睡觉的时间终于到了。
  
  像受到传染一样,刘书学也感到了困倦,他伸了个懒腰,然后回到病房,找来一张凳子,趴在儿子的床铺边,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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