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谜语:“青叶叶,绿杆杆,带的儿子钻土板。”谜底就是红苕。在所有的粮食中,红苕的产量最高,花的成本最少,是远去荒年的主食,人们常说“红苕半年粮”。我们应该感谢红苕,它好像是献给我们苍茫岁月的供品。
红苕属无性繁殖,极易成活。它的藤蔓,随便掐一截,插进土里,就能生息繁衍,人丁兴旺。大大小小的子女一窝蜂。大的有好几斤,胖墩墩的,放在手里沉甸甸的,感到亲切,小的却只有小手指拇大,干瘪瘪、瘦精精,像母腹中刚成形的胎儿。
有一年,生产队挖到了一根红苕有十八斤多重。我想到它肯定是红苕里的大总统。因为像它这么魁伟和壮硕的不当总统,那谁去当呢?谁又敢去当呢?人家不出手,就是倒下来就会把你压瘪的。
乡亲们不这样看,他们只是很惊讶,因为他们活了几十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于是他们认为这红苕怕是成了精了。在乡亲们的头脑里,凡是超常的事物,大都与鬼怪精灵有关。我很钦佩乡亲们奇特的想象力,无怪乎民间故事会那么的精彩。
红苕得在立冬前挖回来。立冬后,一旦打了霜落了雪,从坡上挖回来的红苕不但煮不粑,吃起来硬梆梆的,窖藏起来还最容易坏,等不到第二年开春,就会全部坏掉的。家里的锅儿就得吊起来了(没东西煮了)。
那时的粮食都是按人头来分,红苕也不例外。缺劳力的人家,做不够工分,生产队就扣粮食;劳力强的人家,工分有多,就多分粮食,一切都遵循着“按劳分配”的原则。每家每户把分回来的红苕,除拿一少部分来打苕粉外,其余的全窖藏在窖眼里。
窖眼一般都打在房前屋后的竹林里。
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红苕被偷。因为这房前屋后,有个什么响动,自己听得到。小偷来偷胆子也要小些。
这里说的小偷,是村里缺劳力的一两家。他们一年辛辛苦苦干下来,分不到几颗粮食。这对他们那干瘪的肚子是个沉重的打击。然而一家老小,大大小小好几张嘴,每天都得拿东西来塞啊。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而这一两家,几乎每天都会少吃一顿的。一年中,除了过年,那饥饿似乎就从没离开过他们。即使是这样,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的家里也只剩四壁了。要是这四壁能吃,他们也早吃掉住进岩洞里去了。
他们在穷急饿慌的情况下,便会出来偷窖眼里的红苕。虽说大家都是提防着的,睡着了都还睁着一只眼。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们就是瞅准了这空子,偷一箩筐红苕回去,他们一般不会多偷,知道家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偷多了,人家日子也很难过,自己的良心也会不安的。
第二天,被盗的人家就能发现。在那年月,各家各户连自己家里有几颗米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被盗人家的主妇,往往会乱骂的,有的要骂好几天。因为红苕被偷后,他们就得从嘴里节省下粮食来把那被偷了的窟窿填补上。虽然明知来偷的也是没办法,但还是忍不住要骂的。我们不要认为他们尖酸、刻薄、粗鲁、愚顽,其实他们都是很善良的。
第二方面是竹林下面,竹子的根盘根错节,像是在地下织了一张网,窖眼便很牢固,不容易坍塌,要用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窖眼上面,用芭茅搭成棚,为的是遮蔽雨雪。红苕上面用谷草盖着,起增温和吸湿气的功用。乡亲们为红苕营造出温馨的家,让它们能健康的生活。
天气晴朗时,得把窖眼上的芭茅打开,让红苕透透气,怕闷坏了;打霜落雪时,得添加些谷草和芭茅,让红苕暖暖和和的,又怕冻坏了。用乡亲们的话来说,照顾这红苕,比照顾自家老人还要周到。
这红苕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娇里娇气的。尽管乡亲们这样精心的照顾,它们还是动辄就生疮害病,又无药可治,乡亲们急得来嘴上都长疮长泡了。其实乡亲们对自己的孩子的病都没这么担心的,孩子命贱,小疮小病的,拖就过去了,再不其然,照土方子,扯些草草药就行了。可见红苕在乡亲们的眼里,比自己的孩子还贵重。
乡亲们把这些得了毛病的红苕捡出来,为的是不让这病传染到那些健康的红苕身上。挑出来的坏红苕是不会扔的,削掉坏的后还可以吃,我们那强大的胃很需要它们的安慰。现在的人,把吃不完的白花花的米饭、白生生的馒头乱丢乱扔,暴殄天物。老人们见了,定会训诫:“娃娃,糟蹋粮食是要遭雷打的哟!”
由于坏的红苕太多,一时半会是吃不完的。乡亲们自有办法,他们把红苕切成片状,晾晒干后,成为苕干。这苕干就像是薯片,只是薯片是特制的,小巧、精致、味道好,而苕干是大片大片的,厚重、粗犷、苦甜苦甜。大人们不许我们把苕干当作零食,他们说这样吃会把家屋吃垮的。大人们把苕干收藏起来,等荒月来到的时候,再拿出来吃。
荒月来时,将苕干打成粉,煎干巴巴或煮砣砣。不论是巴巴还是砣砣,颜色都是黑黄黑黄的,像得了肝炎的人那脸色。一点微甜全被苦与涩淹没了,总有那么股臭哄哄的气味,很难吃的。打个嗝,闻到的完是臭气。如果不是那年月没吃的,谁会去吃那玩意儿。
还有打了苕粉过滤下来的苕渣子。苕粉是吃不起的,除留极少一点自己吃外(这点很像蜜蜂),其余的都拿去卖,用那钱买粮食,因为在我们的前头,等着我们的是那被拉长了的荒月。
苕渣子晾晒干后,也成为我们的口粮。苕渣子只能干煎来吃,吃起来,糙糙的、涩涩的,满口钻,难以下咽。不能煮,煮了后,闻到那闷人的臭味就想呕。
幸好那时,田里有很多的虾子,很细小,有一颗米大,人们称为“米虾”。虾子在水草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群居的生活,我们用“虾筢”(一种竹制的专门拿来打捞虾子的工具)对它们进行集体的捕捞,每捞一虾筢,里面就会有很多的虾子在跳高,也许它们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抗议,好像是不愿为我们献身。我们才不管呢,把它们统统捧进碗或盆里,待打捞到较多时,就拿回去掺合在苕渣子里一起煎来吃。煎后的虾子浑身透红,只是它的体内是没有血的,这也是很奇怪的。苕渣子里掺和有虾子,也算是沾了一点儿荤了,口感比苕干粉捏的巴巴要好些。
如今,这些虾子跟麻雀一样,在我们这儿已灭绝了。我们感到失落、怅惘的,好像是与我们同甘共苦的老朋友离开了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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