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莱芙
这个村子,在山西省右玉地面,紧靠内蒙。长城蜿蜒于村北约二里。长城北,是内蒙古的凉城县。以此为界,南曰口里,北叫口外。口里口外,一村之南北,一河之西东,口音有别,又相互混杂。拿酒来说,凉城人喝的是“岱海白”,老百姓管它叫“蒙倒驴”;右玉人喝的是“兴顺泉”,也有个名堂叫“醉倒驴”。两种叫法,一个意思,都是说,这两种酒,劲头大,味道辣,除了吃莜面山药,穿羊皮皮袄的庄户人,有点身份的人不想喝,也喝不了。
长城南北,种的都是莜麦、荞麦、山药、胡麻、豌豆,俗称小杂粮。其中,长城沿线,山西右玉县李达窑乡的残虎堡、林家堡、暖泉、十五沟、二十一,世世代代都以莜麦的产量高,莜面的筋、细、白著称,不亚于河北的坝上,内蒙的武川。
残虎堡和历史名关杀虎口一样,都是胡汉相争的遗留,“虎”即“胡”也。老百姓不管那个,山西人和内蒙人,该结亲的照样结亲,该交好的如早交好。不管那朝那代那个社会,庄户人只凭自己的辛苦和汗水生存。他们像车路上的马莲一样,无论多么坚硬的土地,都要生根、开花和结果。
这些分布在北岭梁上的庄稼人,有着无比的勤劳和坚韧。春耕季节,天还是漆黑一片的时候,老年人已经站在大门口呼喊着青壮年人套车送粪、牵牛背犁。上午,从马头山向下望去,四野里移动着一些细碎的黑点,有吆牛的声音微弱地传来。那弯弯曲曲的黄土路上,摇响着送粪车那隐约的骡铃。
村子是静悄悄的。高天厚地,黄土梁莽莽苍苍,没有尽头。偶然一声悠长凄清的鸡鸣,传达了多少岁月的苍凉!
你或许知道,庄稼人的日子就建立在牛和骡子的肩背上。一年下来,家家户户有几十亩田要耕,有如山的农家肥必须适时拉到野外,有千百成捆的庄稼要往场上搬运,有打下晒干的青草也得在雨季前拿回来储放。人们在打春季节从城里拉回化肥,在天高云淡的九月又要把一些余粮卖到外头。秋收以后,八十里外的县城要开庙会,北邻梁上三村五里的几十辆骡车,拉着男女老幼到城里看戏。一头牛或者一匹骡子,那确实是庄稼人生命中的水。真正的种田人,他们对待一头大生畜,有时其感情和投入甚至超过了家人。
赵老满是残虎堡最贫困的农民,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向他那样疼爱他的枣红骡子。他是一个干瘦的人,无神的双眼深陷下去,头发粗糙灰白,两颧焦黑。那粗大的一双手,掌上满是剥不完的层层老茧。他和他的妻子爱英结婚二十三年来,一共生育了一女两子。女儿最大,已经在前年嫁到长城北边的雕落寺去了。沿着人生的小溪溯流而上——他的父亲母亲,在他们结婚的第九个年头上,得病死了,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丢下他和也在村里种地的哥哥。他也没有多少可以走动的亲戚,村南二里的暖泉有他岳父一家。一年四季,他们一家跑动最多的还是那里。除了两个村挨得近这个原因外,赵老满觉得,他们一家无论谁,都能在那里得到一些疼爱和关心。他也有几门说起来很近的亲戚,一来地远天长,二来因为他们家向来就非常穷,就主动断绝了和人家的往来,一年一年的,渐渐的相互淡忘了。他像北岭梁上广大原野的地衣和青草,平静地等待着秋天。
实际上,发生特大旱涝灾害的去年,他才五十出头,正当壮年。繁重的庄稼活儿,沉重的家庭负担,以及微薄的收成,使得他的头脑和动作越来越迟钝。春夏秋三季,他老觉得乏困。近几年,他们家没有打下多少粮食,以去年来说,二十亩莜麦只收了八百斤,胡麻和豌豆拿回籽种来略有富裕。粮食不多,便不能卖,也不能养猪。原先要喂很多鸡,今年成了五只。唯有羊,一直保持着三只。那年年涨价的化肥,他想都不敢想。家肥太少,化肥没有,只能多下点辛苦换个肚饱。
他们村的五十六户人家走了二十一户,许多房子封了门,砌了窗。年轻人一个个走到很遥远的城市去了。外面的世界繁华多彩,他只能立足于自己的穷家薄业。村子的白天和黑夜都是那么孤寂,像山凹里一缕淡远的炊烟,像将要黎明时北方夜空里那若明若暗的星辰。大部分时间,赵老满和他的枣红骡子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它虽然是他们家基本的生存工具,但它却也是个活东西,尽管不会说话,却异常温驯,善解人意。此前他家喂过一匹大青骡子,后来因为年岁太大卖掉了。现在这匹他买回来已经五年了。岁口小,又使唤得特别顺手。听说,在原先的主人那里,它曾经是一匹并不规矩的骡子,经常瞅空子踢人。那是一匹强健的、肯卖力的骡子。它初来的时候,脊背和后股上有七处刚刚结疤的伤痕。当它远远看见生人的时候,腰身就止不住哆嗦颤抖,耳朵直竖,眼睛里流露出恐惧戒备的神色。
赵老满打从看见这匹骡子的头一眼,就对它产生了一种亲人般的依恋和。它的遍体创伤,使他的心阵阵紧缩;它潮湿、孤单、无助的眼神,使他对它充满了同情和认可。交了卖主钱,还没等到他拉住缰绳头,这匹骡子就主动走近他,用鼻息触摸他的脸和手。这以后,他和骡子在六月的黄昏,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回家时,骡子那愉快的叫声,在即将沉睡的村庄上空久久回荡。这匹骡子,使赵老满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每天清晨,他有些急切地拉开圈门探望它。接下来的白天,春季送粪、耕种,秋季拉田、翻耕,冬季打柴、探亲,还有各个季节的拉水,零碎的、说不上名目的装运,他都和骡子形影不离。即便是开锄天镰这些用不着骡子的日子,他也把它拴在地畔和田头,让它安安静静地吃草。春秋两季骡子苦重,每天夜里,他总要给骡子添两回草。夏天,经常在河湾给它洗澡;冬季,他用胡麻柴和乱棉絮堵住圈门和窗口。那犁上的套轭和车上的坐股,他也用一些柔软的布条缠裹出来。慢慢的,那骡子竟长得膘肥体壮,毛色光滑发亮,看人的眼神充满了柔和。他很少说话,这是性情。也因为他有些秃舌,张口便惹人发笑,就很少到人们中间去。他也从不窜门,即使在家里,那言语也是分外稀少的。可是,在骡子面前,他却一反常态,显得唠唠叨叨,多嘴多舌。“一辈子吃苦受罪,东山日头背到西山,老了没使手了就给人卖了,唉,可怜!”有一回,想起从前给卖掉的那匹骡子,他抚摸着它的鼻梁说。在东梁翻莜麦茬的时候,坡陡,莜麦茬挂犁,骡子出了汗。他喊住骡子,心疼地说:“唉,下辈子我们变成天上飞的,你也不遭这份罪了,我也不用受了。”抽过了两袋烟,再次扶起犁把手的时候,他对它说:“走哇,人信箍,马信拴,事眼箍住没奈何!”骡子就昂起头,“嗯呀”、“嗯呀”地叫几声,那神情似乎是理解的、同意的。
一天一天的,一年一年的,五年悄悄过去了。人们不太清楚赵老满和骡子的谈话,但没有人不知道他对骡子的痴情和疼爱。岁月悠悠,人们无论在何时看见他,他总是和骡子呆在一起,消闲的时候,他常常坐在山坡上、小河边,看着骡子在树荫下吃草,在暮色中自得地喝水,那神情是慈爱的,也是陶醉的。
不幸的是,在他五十四岁的这年冬天,农历十一月底的一天夜里,他的枣红骡子在他们一家人的睡梦中丢失了。早晨,他爬起来,揉着眼睛,习惯性地踱到圈门口,伸出手,这才看见圈门开了。他迷惘地站在圈门外,像个木头人。然后,他扑前一步,再次揉揉眼睛,摇摇脑袋,有些不相信地望着空荡荡的圈。就在半夜,他还为它添过草,顺手推了一下它的屁股,那种温热的感觉,似乎至今还存留在他的手上。是不是自已眼花了,也说不定是骡子站得累了,卧下了;或者是它嫌冷,躲到离门远些的墙角去了。他用脚在圈里踢来踢去,弯下腰, 宅挲开手摸过来摸过去,如此数回,证实了圈里确实没有。之后,他像赤脚站在烧红的铁板上似的,猛地蹦跳起来,一溜烟射出大门,顺着东边的大路狂奔,但仅仅十几步,又忽然折回身,向西跑去。开始速度快,但越跑越慢,终于停下来了。这以后,他又转过头,朝东奔去,跑几步,走几步,两条胳膊像断了一般,前后乱摆。他的脸上全是汗,表情似笑似哭,口里不住地祈祷:“老天爷呀,妈呀,大呀,保佑我的骡子回来哇---回来哇!”他和哥哥、老岳父、小舅子,还有他的三个远房本家兄弟大年、补成和磨人,四南五处地寻找了十来天。他们走得不近,也不算太远,结果怎样出去又怎样回来了。世界是如此广大,又不算太平,失而复得的事情不是没有,可是太难了。无论是哥哥、老岳父还有别人,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一家不知一家的难。不是不关心,不帮忙,而是要重新把骡子找回来,纯粹等于瞎指望。亲戚们不能不来,一是碰碰运气,瞎猫保不定撞上个死耗子,二是顶事不顶事,总得有人管,都是土头百姓,还能帮个什么?“都回哇!都尽了心,剩下的,那我看哇!”赵老满垂下头,向亲戚们摇了摇手。老岳父望着女儿,又看看女婿,说:“依我看,这骡子往后就不要找了,丢就丢了,再找,人匹马夫的,误工不说,还得花费。开年,众人帮补你耕种,看过个一年半载的,能不能再买一个。”
日子像山那样平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个世界,惊心动魄的事情太多,一个骡子丢了,简直就算不得什么。本村人,邻村上下的人,也不过茶余饭后说一说罢了。赵老满不吃不喝在家躺了两天。第三天他爬起来,在全村的沟沟梁梁,坡路和道岔上走来走去。他有时蹲在堡墙,有时坐在烽火台。他到后沟、西湾、大狼窝,这些地方有他家的地。他从地头走到地边,坐下立起,满心痛苦地回忆着他们在一起的细枝末节。这以后他又转回村,呆立在自家的院门口,低下头,揪着脑后的头发一动不动。一会儿,他又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急勿勿地朝村东的大道赶去。那是一条通往马头山南面的骡车路。下了一条浅沟,朝东有一座土桥,也叫天桥,是窄窄的一条硬土路,仅能过去一辆骡车。天桥爬坡而上,东北走向,上面是很深的槽形。它开头的部分较宽阔也较平坦,然后经过一个急转弯上了桥。桥的东西两侧都是沟,东面的沟深不可测,老鹰飞旋。西面仅有两米多深,底下是一些枯草。他扳住路边的一棵小杨树,下了西边的沟。秋天的时候,他的骡车曾翻到这里,虽然人和牲口都没受伤,但他吓坏了,也气懵了,头一回用一根不算很粗的杨木棍抽打了它,那根棍子至今还留在沟底。他粗糙的大手来回摩挲着那根棍子,喉节乱动,嗓子眼忽刺忽刺乱响,嘴歪斜难看地抽搐着、抖动着,很深的眼窝蓄满了作难的泪水。他呜咽着说:“那是我的错,是我下坡转弯没揪磨杆,怨不得你呀!”过去,冬季里仅添一回草,自从骡子丢了以后,他每天夜里要起两回。每回都是扫了槽,添上草,看一看,想一想,又把草收在筛子里,倒回草房。他睡不着,也不想睡,就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一天夜里,他走得实在累了,回家刚刚躺下,骡子突然站在他面前,浑身是血,没戴笼头。他着急地问:“你这几天跑得哪去了,谁这么心狠,打得你全身是血?”骡子说:“偷我的贼白天住,黑夜走,怕我知道,从来不说地方。我想你,由不住叫唤,他就拿葛针棒打我。”他说:“你就不能闪脱他,尽早回咱们家?你不知道你不在了,我有多伤心?”骡子说:“我也想你!”他又问:“你这是咋回来的?”骡子撩起他的袄襟擦擦眼泪说:“我回不来,我是托梦给你……”他急着还要问,手脚乱动,老婆揪住他的袄襟摇他。他醒后,鸡叫了,天微微亮了。接下来的白天,他爬上北岭梁最高的马头山,在山上整整站了一天。他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他扫视着连绵不断的群山,还有那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黄土地,深凹的眼睛里喷射出两束坚定的光芒。下山后,他跑出去抓借了三百块钱,掌灯时分才回来,对爱英说:“我要出去找骡子,家里就靠你一个人了。”爱英没有劝阻。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虽然老实,既不会说,又没啥本事,可想做的事主意很硬。她能做的就是给他炒了十碗莜面炒面,把他那件绵羊皮袄领子扯开的地方缝住,连夜拆开他的主腰,在里边加上一层厚厚的旧棉絮,又把那双去年做的衲底布鞋放在他的头底。
二日天明,她送他出了村口,嘱咐说:“不管寻见寻不见,你得回来。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十冬腊月的,能住人家就住人家,不能就寻个草垛。有病要吃药,不要惜护钱,要是病在半路上,冻出饿出毛病来,咱孩娃一堆咋办哩?记住,不要上了坏人的当,不要做那亏心的事,寻不见就不要硬寻,早点回哇,娃们还等你过年哩!”她说这活的时候由不得哭了,赵老满为了宽她的心,就笑笑说:“没事,回去吧,看大风刮了你的毛眼眼!”
他老了,尤其是近三、四年。年轻的时候百把十里路,一点咯腾都不打,现在,越想快越快不了。力不从心,寻骡心切,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尽量走直线,缩短路程。
他离开直趟趟的大路,见坡上坡,见梁翻梁,见山爬山,见沟下沟。碰到一条小沟,他估摸能过去,就退后几步,助跑飞越。如果前面阻挡着一片稠密的沙棘林,长满了针刺,他就闭上眼,护住头。背抗、脚踩、手挡,就像战场上的勇士杀入了敌阵,双眼血红,奋不顾身。他飞速地穿越了沙棘林,手、脸都被划破了,却并不感到疼痛。多年来,他活得窝窝囊囊,从未像今天这样披荆斩棘、锐不可当。
“大哥,你们村有卖骡子的不?”每进一个村,他就这么急切地询问他遇见的头一个人。
如果说“没有”,他就再问别人;如果说“有”,他就让人家领上,寻到卖骡子的门上。
“就是这个骡子,切人(客人)你好好详端详端!”人家把牲口拉到他跟前,等着他的反应。
那不是他的骡子,他失望地摇头。人家以为他看不上,就说:“才六岁口,相数是有点孬,劲头不小,咋,不跟心?”
他一脸羞惭地说:“大哥,实话给你说吧,我是出来寻骡子的!”
他的不幸,引起了庄稼人设身处地的同情。人们就自己的所知,尽量为他提供一些情况。然后,他道了谢,又风风火火地上路了。
六天后的一个黄昏,他来到一个叫甸柳的小村。问完情况后,天色还微微发亮。他看到东边的一个帽子形的小山下,有一个刚刚升起炊烟的村庄,它离这儿似乎并不远。于是他放弃了在这个村过夜的念头,取直道向那个村奔去。
刚离村子那会儿,天还是晴的。只不过一会儿,天气就变了,乌云盖满了天空,风呜呜地吹刮起来。风停以后,细雪慢慢地飘下来了。
他下了坡,走过一条宽阔的,布满鹅卵石的河湾,又爬上一道东西走向的大梁,这才看清那个村闪烁不定的灯火。村子离这儿还有一段下坡路,坡缓而平,感觉似乎没有什么难走的路障。天看看将要黑透了,他不由颠颠颤颤地跑起来。
小时候,他常做这样的梦,猛地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掉下去,忽悠一下,心一个劲地往下沉,越揪越紧,耳旁“呜”的一声,后腰就“咚”地一声撞到一块硬物上,钻心的痛使他明白,这回可是真的摔下去了。强烈的惯性使他翻滚了十几个跟头,是几丛稀疏带刺的植物阻滞了他身体的翻卷。这以后,他又从一个隆起的土丘上栽了下去,掉到一片沙棘丛上。沙棘是太稠密了,他枯瘦的身体竟然打断了它。他吓坏了,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半天才睁天眼睛,看到下边是白晃晃的一片,猜想那是结了冰的大河。
从沙棘丛里爬出来,他在沟底徘徊,抬头望望两边漆黑的悬崖,想找到一条爬上去的路。他伏下,用手摸着,一点一点地攀登对面的斜坡。手脚并用,肩推背扛,很久才过了沙棘林。这以后,他又摸过一片胡藜丛。穿过胡藜丛,他的手摸住了挺直的悬崖。他在崖底下摸过来,摸过去,没有发现一条上去的路。
在漆黑的沟底,他攀上去,又退回来;左爬右滚,忽东忽西,如一只掉进陷阱的困兽。
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回,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的手和脸火辣辣地疼,脑门上的汗不断涌出,用手一摸,粘乎乎的,分不出是汗还是血。
他想喊,嗓子却干的发不出声音;他想再找找上去的路,但实在没有一丝气力。于是他就势翻进一个土坑躺下。感觉身底暖烘烘的,用手一摸,是一些风干的牛粪,散发着阵阵温暖的气息。
这个地方是如此暖和,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没有一丝儿风。泛困战胜了疼痛和饥饿,他很快便睡着了,并且作了一个梦。他梦见他们的村,梦见他的骡车在悠悠地走,他睡在车厢里,那匹枣红骡子撅起尾巴,把粪拉在它身后的车厢里,有些稀粪竟然溅到他的脸上。
他亲热地骂了句“灰鬼”,醒了,睁开眼睛,随后一骨碌坐起来,看见自已身下垫着的牛粪,一小块牛粪和着消融的雪水粘在他的左脸上。金黄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那梁上实际上有一条宽阔的、通往村子的路,就在他一脚踩空掉下的地方靠西二十来步。
他坐在沟边,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差不多耗费了他整个夜晚的那块狭小的地方——他顺坡滚下的一溜痕迹,他屡屡攀援踩倒扳断的沙棘、胡藜,以及他作了一个美梦的粪坑,思索着自己的无能和可悲,人生的荒唐和可笑。想到自己要是一下摔死在这里,老婆和孩子如何能够找到?等狼啃完了肉,那副骨架怕是永远也埋不到祖坟了。念到此处,眼中的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奔走了二十多天,自已也数不清走过多少村庄,也不知道离家究竟有多远。每天,他都要在家家户户掌灯以后或者更晚的时间,在人们锁上大门或者更多的人家熄灯之后,他才匆匆地闯进村来,向人们打听,谁是光棍一条,谁们是老俩口。能白住当然好,不能就少掏一点钱。有时候,他进了村,最后一两盏灯也在他的眼里熄灭了。他便不再惊动别人,摸黑寻一处旧窑,或者是少门没窗、后檐已经坍塌的破屋,从人们的猪窝顶上拉下两捆莜麦桔,身下铺一捆,身上盖一捆,熬过一个夜晚。
在村里碰到草垛的机会还是有的,这时候,他就觉得特别幸福,他会身手敏捷地挖一个洞,然后爬进去,封住洞口,舒舒服服地躺下来。那种热呼呼的感觉,以及他熟悉的醉人的草香,使他想起他们那个村,他们那个家。大儿子今年满二十岁了,因为家穷,初中仅念了一年就不能上了,五、六年在呼市街头游游逛逛。揽小工,砌砖墙,收破烂,蹬三轮,干全了,也没钱了。这阵子,他每天清晨站在呼市南茶房的马路边,等着家里动工的事主们前来雇佣。
他们父子二人,一个踯躅于寻骡的十字路口,一个迎风站在都市的十字街头,前路渺茫,都不知下一步该向何处。
原来,赵老满一直嫌儿子没出息,这么大了,有时竟然还向家里要钱,每次他回家,赵老满都不想理他,跟仇人似的。此刻,他躺在草垛里,思前想后,将心比心,忽然觉得很对不住儿子,也特别地思念他。记得,他十四岁那年,家里不让他念书了,他也仅仅是一个人靠在房后的一棵榆树上,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既没吵,也没闹。他懂得家里的难处,不愿父母伤心。第二年他就离开家,小小年纪,孤身单膀,没依没靠,在红尘浊世里讨生活,你无法计算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辱;只知道,他流泪的时候不说话,疼痛的时候喊过娘!
家不知道咋样了?小儿子还在村里念小学,此刻,他们娘俩想必已经睡下了。他们家没有炉子,但那铺土炕却是火热的。人活着,实际上需要的东西并不是很多,一家团圆,无病无灾,该念书的念书,该长大的长大。有事干,有饭吃,不受冷冻就行了。可是,这些要求难道就那么容易达到的吗?
第二十三天头上,他走到内蒙的武川县。已经一天了,他还没有吃过一口饭。在地广人稀的草地边缘,他迷了路。他身穿几处飞花几处窟窿的皮袄,头发越来越长,成了毡片,满脸是土黄色的胡须,眼窝陷得更深了,像多年的枯井。
前天黄昏,在一个叫柴木白的村子,他碰见一个光棍。答应他住下,却把它扔进一个冷家。他想走,大门已经锁上;他吞吞吐吐地要饭吃,光棍气哼哼地说:“你倒挺会支干(讲究),我吃还没人给做,出门人,将就点哇!”
那间房子没有门,窗上的麻纸被雨淋透了,炕上有半块席子,上面的尘土那么厚。风很硬,在屋里四处飞旋。他抖掉席上的土躺下来,不住地翻身。后来他坐起来,把皮袄反穿在胸前,把双脚压在腿下,头伏下来,用双肘护住。前头似乎好一点了,后背却像赤身卧在冰上。他的牙齿“咯”“咯”地抖动,速度愈来愈快,两条老寒腿钻心刺骨地疼。时间一分一钞地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月光从窗户洒进,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水。水边翠杨垂柳,两只燕子扎下去又飞起来,轻捷地戏水。那匹枣红骡子饮完水,走到他跟前,用尾巴稍不停地抚他的脸。他躺在树荫底的树根上,不由嗬嗬地笑起来。
“不行,狗的想要我的命!”过去,他听老人言,挨冻的人最怕笑,笑得笑得就死了。昏沉沉的,他的魂魄离开他,走得很远了。他跑呀跑,硬是追上了它,央告说:“你不能扔下我!你说你走了,我那一家人谁管,那几十亩地谁种,骡子谁寻?你不要嫌我没用,没用人这世上一大茬哩,没用人也不能死。你说我死了,谁来吃苦受罪,谁交提留国税?我看了,你这后生就能瞎闹。你说你啥也不言语,就这么一拍屁股走了,丢下我叫狼吃狗啃,这还叫人做的菅生?处了这么多年,咋就一点情分也没了?欢欢跟我回哇!”
他的魂灵长叹一声道:“我看你冻得实在吃受不住了,心思谋,走吧,我走了你就不要再受罪了!”
……
赵老满苏醒后,天明了。他东倒西歪地下了地,挟紧墙壁,一挪一跌地移到光棍门口,颤抖着嘴唇,带着哭音叫道:“掌柜的,麻烦麻烦给我开开门!”
老大一会,光棍才一脚踢开门出来,看也不看他,向他伸出一只手说:“店钱!”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你说啥?”
光棍不耐烦地说:“哎,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住店掏钱,想赖吗? 嗨,这年月,啥白皮(无赖)都能遇上!”
想起那个凄惨的,险险送命的晚上,看看面前凶神恶煞的面孔,赵老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光棍说:“你……你好……你真……”
他一只手扶住哆嗦的膝盖,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张五元票,一张二元票,还有两张毛钱,一个二分硬币,把它们都丢给光棍,然后,轻松地拍拍手,说:“全拿去吧,全拿去吧!”
随后,他又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大的没了,小的光了,看你狗的这一回咋呀?”
刚出了村,天就下起了雪。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山遍野,天地苍茫,团团飞旋。
雪落满他的帽子,他的肩头。脸上的化了,流进他深深的眼眶。他只能眯缝着眼,低下头,费力地辨认着大路。大路因人马走动,风吹雨淋,明星低于两旁,凹得很深。他疲劳、饥饿、受冻的身体忽左忽右,拐过来拐过去,探试着前行,像一只受伤的鸟。
要说清他近一个月的时间是如何吃每一顿饭是困难的。尽管村人们,尤其是那些了解他凄惨处境的人都非常愿意给他一顿饱饭吃。但因为他入村不是过早便是过迟,要么是正在吃饭时间,他却急于打听骡子,等感觉到饥饿难忍的时候,他早已奔走在通往另一个村的风尘土路上。
现在,他走进一户人家,摇摇摆摆地站在院子里。高声大气地喊道:“大娘大嫂,打发点哇!”
在和林县的厂汉管,他遇见了以讨吃为生的刘背锅。他是八洞窑人,他们两村相距只有八里。当刘背锅看到他在十冬腊月戴一顶单帽,刘背锅骂道:“日你妈的,不要命了。寻不回骡子,你就连脑袋也不要了?”
刘背锅把自己头上那顶棉帽送给他,又把挎包里的一串“莲花落”塞给他,说:“讨吃就得有个讨吃相,是匠不是匠,还得个好作杖。”
在外漂泊这么久,第一次遇见了熟人,况且又是童年、少年的伙伴,赵老满不禁喜出望外。他们相跟着走了两天,彼此都觉得难分难解。一路上,饱经人生风雨的刘背锅对赵老满呵护有加,那情形,像对待一个不懂世事的孩童。
夜晚,他俩睡在热呼呼的火炕上,刘背锅一句一句地教赵老满“说喜”。开初,赵老满不愿意,加上他本来不好的记性如今又变得尤其坏,所以,收获甚微。刘背锅指着他的眼窝骂道:“你妈的,天生的讨吃相还看不起讨吃,叫我说,你讨吃还不配哩!讨吃咋了?讨吃也得材地,又能讨吃又能坐皇帝的就出过一个朱元璋。你狗的,看看饿死的人了还耗子戴笼头假装大牲口,哈,真正笑死个我也!”
刘背锅骂完,赵老满一想,也对。自己是个啥东西,种了一辈子地没闹下名堂不说,又落到这步田地;如果真讨了吃,自己也绝对成不了强兵上将。只在此时此刻,赵老满才彻底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处境。一旦看清,心下豁然,注意力集中,进步格外神速。两晚上,竟然记住两首喜歌,两个礼歌。
这已是赵老满离家后的第三十三天了。他已经漫游的够远了。这两天刘背锅领着往家乡的方向靠拢。一个多月来,他像无头的苍蝇四处奔波,愈走愈觉陌生,到后来基本上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清了。
当刘背锅把他送到内蒙凉城县的一个村庄时,那熟习的景物,一下子唤醒了他的记忆。
刘背锅说:“兄弟,这离咱们那儿不远了,你就一个人走吧,哥不能送你了。记住,早点回家,老婆娃儿们这些天不知道心焦成个甚了!”
刘背锅越走越远了,赵老满爬上土坡望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脱下头上的帽子,擦着眼里涌出的泪水。
他仍旧不甘心,还要寻找他的骡子。并且,离家愈近,那希望反倒愈来愈热切起来。
现在,他握着“莲花落”,在他走过的每个村子里“呱叽”、“呱叽”地敲打着。在乡村,尤其是偏远的地区,他的到来往往惊动了全村的人。他站在人群中央,向大家说明来意,人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一些消息。
他站在那里,眼窝深陷,面色污黑,胡须蓬乱,加上他开花的皮袄,扯开的裤脚,掉了帮的鞋子,有些心软的姑娘和媳妇便止不住地掉泪,于是有人就跑着端着饭菜、热水;有人往他兜里塞热鸡蛋,有人给他手里放几块钱。
他也曾两次走进办喜事人家的院门。前面说过,他从来就秃嘴笨舌,口齿不清,为了使人能够听见,他半哑的嗓子便不时发出尖叫;他四肢发抖,闭紧双眼,身子摇来晃去地念道:
一门五福喜气生,
高塔彩门挂喜红。
喜门双扇开,
一扇扇上我送喜来。
我来得不迟不早,
耽等新人下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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