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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和我青梅竹马

时间:2008/4/15 作者: 杨小刀 热度: 339273
  1
  
  我刚蒙上被子,田志勇拖着两个蛇皮口袋进来,然后从其中一个里倒出一地的苹果说,来,来,吃水果!吃水果!我扔下书就跑过去抓起一个绯红的苹果
  
  好吃吗?田志勇盯着大眼睛问我。
  
  好吃,好吃。我只顾往嘴里塞,头都不抬一下。
  
  好吃就让你吃个够。突然,田志勇像公鸭子一样笑了几声,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拔出军刺往我背上捅了一刀,又扯出来砍掉我的脑袋。我的脑袋像皮球一样蹦了几下,骨碌变成了苹果。田志勇觉得还不解气,从另外一只口袋里倒出王怜花。我晓得她肯定死了,因为头上的大洞已经没有流血了,好像第四张嘴巴。田志勇飞起猪皮皮鞋给了我们一人一脚,说,踢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踢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觉得心跳加速,脑门发胀,汗水都流到裤裆里去了。连续好几天我都做着这个相同的梦,它已经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索一样把我绑了一圈又一圈,使我挣扎不得。我喝了一口水,又躺下去。这时手机响了,我晓得是拉登——10086来勒索我的钱来了。看都不看一眼随手就掐掉,把手机扔得老远。可正当我扯过被子把身子缩进去,它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这下我总算没有办法了,只好伸长手恨恨地把手机拖过来。
  
  小刀,醒了呀,我给你手机充了300元的话费。我现在在巴蜀罐罐面,你出来吃一碗面么?李猛在那头说。手机那头闹哄哄的,好像在大街上,又好像在看电视。我心头一热,才觉得脑壳疼,脑壳疼又必然是肚子饿引起的,才听到肚子里好像一群小猪仔在叫。
  
  好,我扔掉手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冷汗还在流。
  
  我还没有走进门,小唐,小虎就跑过来拥抱我。我有些激动,都两年半了,亏他们还记得我。我踮脚往里望,二三十个长短不一的黄头发红头发都是曾经的兄弟。我晓得是李猛把他们召集起来的。我说,狗日些,干什么?搞非法聚会呀!大家哄笑起来,三哥三哥叫着给我让座。
  
  老板,来四箱啤酒。大家闹起来,推杯送盏。有人嚷着要我讲这两年半来的经历。有人说,读大学好玩吗。人问我耍马子没有。有人说三哥这样的人怎么会没玩马子呢,听说H大学的两个校花都是三哥的马子呢。有人说,哼!大学?大学是让天才变白痴,白痴更白痴的地方,难道你连这个都没听过?傻B!有人说,人家三哥上的是重点大学好不好,可不是那些下三烂的大学。接着一群人附和说,就是嘛。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喝酒,左手食指和中指间燃起一支烟。
  
  那天杨小刀从天星网吧里走出来,他又奋战了一个下午,他校内上的“包子”已经从二十级升到了三十级。他用手背揩了揩一头的汗水,黄昏的凉意卷进向家巷在他的脸上摩挲着,好像巴掌大的桑树叶子。可他并不觉得舒服。他想,他浪费了十五元,而这十五元他乎可以在学校吃上三天了;他想,浪费了时间,他该像其它的同学一样端坐在图书馆或自习室看书的,四五个小时他可以囫囵的看完六七百页的长篇小说,即便是写一篇粗制滥造的奇幻,言情小说也可以呀!
  
  狗日的,我真不该翻墙出校门。杨小刀想不通为什么一所大学还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还像中学小学一样出入不自由。每一次他都纵身一跃骑在墙头然后跳下去。从将近二米五的高度坠落震得他的足弓发麻。
  
  他妈的,我又违反校规啦!杨小刀在心底骂着自己,脑袋因悔恨埋到胸口里去了。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正眼珠不转地盯着他。当杨小刀无意一瞥见刘怜花炽热的目光时,既惊且窘,浑身都一颤。可是四秒钟以后,他就既奔且叫起来,小妈妈!杨小刀!两个声音拥抱地瞬间他们也拥抱在了一起。
  
  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杨小刀会脱口而出一句“小妈妈”而刘怜花也一点不觉得突兀。那是十年前的事,杨小刀被后妈用桑条打掉左耳以后跑到刘怜花地寝室里哀叫。刘怜花抱着杨小刀,亲着他地额头说,小刀,不哭,不哭,以后我就是你的好妈妈,我就是你的小妈妈。杨小刀揩干眼泪水,她却自己哭起来了,而且哭得更凶。她摸着杨小刀鲜血淋漓如同木桩一样的左耳,感觉那是自己的。
  
  小刀,走了,还在想什么呢?李猛叫了我一声,见我碗里还有大半碗面又说,哇。怎么不吃呀?
  
  呜,我不饿。
  
  我站起来和兄弟们一个个地拥抱告别。
  
  三哥,保重。
  
  三哥,有什么事就给兄弟们说一声哈。
  
  其他人都散完了。李猛提议他和小唐,小虎陪我去K歌。在去“X空间”的路上,李猛对手机嘀嘀咕咕了一阵后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小刀一会儿有个女的要来找你。
  
  谁?我问。
  
  不告诉你,他把手机在右手地拇指和食指上飞快地转着,说。
  
  说嘛。我有点不耐烦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狡黠一笑。
  
  我不好意思再问,偏着头,那些花花绿绿地女人就在脑壳里面跳。
  
  一进包间,三个家伙就扯起嗓子乱吼乱叫,好像不震下几只吊灯他们就是哑巴一样。
  
  三哥来唱呀!李猛叫我。
  
  我说,我不想唱。我一向不喜欢K歌,以前和朋友来不是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喝酒就是睡觉。我点了一支烟,边吸边看他们身影如同鬼魅在闪光灯下到处乱飞。第五首歌是黎明的《今生不再》,《玻璃之城》的主题歌,一改先前地狮吼功,轻轻地唱起来,歌声好像从地底渗出:
  
  ……多得这刹那,分针不再转,才让时间实践,惊心的爱恋。……恨这晚歌声悠扬,当中多少秒钟可跟最爱来分享?种种恩恩爱爱,可伸展多少世代仍在唱?种种恩恩爱爱,不可多得的美丽,但无常,怎么可设想?……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刘怜花在“天空之羽”酒吧里,放的正是这首歌。
  
  刘怜花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我捉住她又要提起酒杯的手说,你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刘怜花抬起发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拨开我的手,惨然一笑,又举杯饮尽。那天刘怜花醉如烂泥我只好打的送她回家。我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给她喝了几口茶。我看着她憔悴愁容,在心底叫了一声,小妈妈。我在床沿上坐了十几分钟,确信她已经睡去了,她鼾声如水。正要起身离开地时候,刘怜花却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尖着嗓子痛哭。原来刘怜花的丈夫是一个占有欲极强地人,只要他发现刘怜花跟任何男人又来往,哪怕是说句话,问候一声,甚至于眼神的交接就必然一顿暴打。在昨天去江西之前,一个男学生到刘怜花家里来补课,田志勇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扬长而去。
  
  我抱着满脸泪水的刘怜花,像抱着一个受了委屈地孩子。我抖索着双手一件件解开刘怜花地衣服,抚着刘怜花腰上,乳房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眼睛一阵一阵地酸痛。突然,我变得兴奋起来,如同一只发怒地野兽……
  
  我正在想着和刘怜花在我怀里撒娇,砰的一声闷响,一个黑影就像非洲猎豹一样飚过来,而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已经像澳大利亚考拉一样掉着我的脖子。一阵栀子花香呛得我直想打喷嚏。
  
  小刀,小刀。女的一边叫一边摇我的脖子,见我皱眉头她又说,小刀,你不记得我了?
  
  我极不耐烦地摆脑壳。
  
  我是刘婷婷呀,想起来了吗?她用声音和眼睛引诱我,我还给你过玻璃珠呢!见我又摆脑壳,她瘪了嘴巴顿一下又说,你小时候还烤过泥鳅给我吃呀!
  
  哦,我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她一说泥鳅我就想起来了,连带着把她送我五十颗玻璃珠,她妈妈冯阿姨给我买西瓜,她睡午觉时嘟着小嘴巴我直想凑上去亲一下的事全部记起来了。
  
  回忆往事是多么美妙地事情呀!
  
  八岁的杨小刀在干裂的田里升起火来,用细树枝将去掉内脏,清水洗净的泥鳅一一串起来。然后将泥鳅放在火上均匀烤着。
  
  六岁地刘婷婷跑来了,问,你在干什么呀?
  
  杨小刀瞟了一眼,说,烤泥鳅呀!
  
  呃,多脏哟,你吃这个?
  
  嗯,杨小刀扯了一只烤熟的给她。
  
  不要,不要,不要。
  
  杨小刀把泥鳅塞进嘴里嚼地嘎嘎响。
  
  真的那么好吃吗?
  
  你试试,杨小刀喂给刘婷婷最肥硕的那只。
  
  耶,好吃,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把泥鳅事件想成英雄美人的故事。而且一提起这件事,我就想到青梅竹马和一幅以之为题目的画来。那是我和刘婷婷第一次相遇,后来我到车龙镇读书,跟她同学一年。再后来她就做了我的女朋友。两年半前,我被西充中学开除,离开了她。
  
  我说,你怎么改了名字,害得我想了半天?以前刘婷婷叫刘恋。
  
  她说,我妈妈叫我改的,她说这个名字好听。
  
  我说,你长变了,比以前还漂亮,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是不是哟,你别哄我,人家都说我长胖了。
  
  怎么会呢?谁说我们的小泥鳅长胖了,我去教训他。我叫她的昵称,她笑眯眯地坐在我的腿上,用右手食指点我的鼻翼。
  
  我拉着她地手说,你怎么晓得我回来了。
  
  三哥回来了,全西充都知道,我又不是瞎的聋的,李猛给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打的来了。她撅嘴说。一会儿他又认真地补充道,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我在床上翻来滚去,就是睡不着。刘婷婷没有跟我睡在一起,她必须得回学校。她搂着我地脖子说,我们的变态老师每天晚上都要查寝室。我只好让李猛开车送她回去。手机像老鼠一样在我地手里跳来跳去,好几次我都拨了刘婷婷的电话,最终还是没按下拨号键。或许她已经睡了。明天她还要上课,我不应该打扰她。在拨号的过程中我发现刘怜花已经有一周没有给我打电话了甚至连短信也没有一条。这让我很恐惧。我想田志勇那个挨千刀地正举起手打她,提起脚踹她。刘怜花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血泊里,喃喃叫着,小刀,小刀。我又义务去保护她,可是我这个窝囊废地男人却在田志勇的军刺追赶下逃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充。说起这件事我不得不感谢我地辅导员李小爱老师。
  
  田志勇提起他那把不知吃过多少人鲜血的军刺像一条疯狗一样把我从文星镇撵到双流县城。我跑呀跑呀,我的球鞋都燃起来了,我的身体都快燃起来了。军刺离我只有两米了。
  
  妈呀,完了。我在心底说。我打算放弃无谓地挣扎,引颈就刃。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李小爱突然降临把我塞进了他地东风雪铁龙。李小爱救了我!我对李小爱感激涕零,有一天我买了一包阿尔卑斯去见他,他说,你来的正好,你自己看看吧。你在外面和社会青年打架闹事,已经被开除了。他递给我一张通告。
  
  你听,好像有声音。刘怜花扯了一下被子把身子缩进去,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说。
  
  那么日怪,我就不相信大天白日的人家吃多了来敲门。我一边支起耳朵听,一边否定她的判断。
  
  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又把刘怜花按下去,右手去扯她的内裤。内裤都到膝盖了,刘怜花突然一挣,把我推到在床上,皱着眉头说,真的有人敲门。我恼火惨了,我都一周没有跟刘怜花做爱了。我黑下脸说,不要那么神经兮兮的好不好。说着我穿起内裤爬下床去听。我就要看看是哪个神经错乱的家伙,没有事干天天乱敲门。我把拳头捏的咯咯响。
  
  几点了,现在?刘怜花一边扣上衣,一边紧张地问。
  
  两点半。我瘪着嘴巴说。
  
  啊,田志勇回来了。她的脸一下变成了白纸。
  
  我一边抓裤子一边说,田志勇不是去江西了吗?
  
  快跑,快跑,不要问了。她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我就往后门飞出来。
  
  在跑的过程中我听到一声锐响,我晓得是水杯什么牺牲了,接着是一声钝响,我晓得是饮水机什么升天了,然后我听到清亮的一声,我晓得刘怜花已经被一耳光打到在地了。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被一截石头绊倒了。我抹掉鼻血,田志勇已经提起军刺冲了上来。
  
  半夜的时候我被尿逼醒了。尿尿完毕有才觉得口渴。翻遍了挎包,只找到三个苹果和刘怜花送我的一合安神补脑液。刘怜花带着满脸的手指印,抓痕和肿得透明眼睛来送我。我把脑壳折到胸口上,不敢看她的表情,我怕一看就不忍离开。
  
  田志勇又打你了么?我磨着牙齿问。
  
  没什么,你不要担心。她把三本书,两双球鞋和一盒安神补脑液杵到我的挎包里。
  
  我说,安神补脑液我不要,我又不失眠,我要它干啥?
  
  她挡过我的手执意要我拿着,说,你先拿着,总有用的。
  
  我连抱都不敢抱她一下转身挤上了汽车。记得,试一下鞋子合不合脚,代我向你爷爷问好。她在下面喊。我吸一下鼻子,汽车开走了。
  
  我一边吃苹果,一边撕开安神补脑液的盒子便吓呆了。里面塞满了一沓一沓的百元钞票,少说也有三千元还有一张工行卡,上面一帖标签,写着密码。我纳闷了,不知道刘怜花为什么给我这么多的钱。的确,她爱我,她抱着我说,小刀,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怎么骂我们,怎么说我们有违伦理,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她甚至说,小刀,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过三天。可是她也不止一次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男子汉要志存高远,要自己努力创出一番事业来,不要伸手向别人要钱。她绝对不希望我成为一个靠女人吃放地龌龊男人。我摩挲着银行卡,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第二天中午一醒来我就给刘怜花打电话,通了那边马上就挂了。我又打便被告知已关机,我不甘心,每隔五分钟打一次,打了十九次依然如故。我又发了一条短信,我说,你给我那么多的钱干什么?没有回应,我说,你究竟怎么了?你现在好不好?。没有回应,我说,我要杀了田志勇那个家伙。
  
  我担心着刘怜花,我很慌乱焦虑。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脑壳里混乱不堪。李猛打电话叫我吃放,我应都没应一声,提起食物我就想吐。我左右躺着不舒服,就顺手抓起一本《少年维特之自杀》,是一位写手朋友送给我的,里面有很多心理描写。以前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就看这本书,看着看着就会平静下来。但是这回,尽捡精彩的段落看,跳了两页我就想把书都烧了。我在只好再蒙上被子睡觉。
  
  从网吧里一出来我的手机就响了。一切均好,勿挂念。是刘怜花发过来的。我坚信这样的语句只有当了十几年语文老师的刘怜花能够说的出。她的男人田志勇是无论如何哄不了我的。我给她发了十五颗跳动的桃心。她又发短信说,至于那些钱,我希望你帮我办一件事。
  
  我彻底地放心了。我说,什么事嘛?
  
  她说,帮我找一个叫刘星宇的女孩。
  
  你总要给我一点线索,比如相貌呀,比如脸上或屁股上或乳房上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呀,比如身高呀。我假装幽默。
  
  我只知道她有18岁,叫刘星宇,在西充,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我说,西充18岁的女孩子那么多,我怎么帮你找嘛。你就是把玉皇大帝请来也找不到,更不要说我了。
  
  她似乎有一点生气又有一点撒娇,说,你究竟帮不帮我找嘛?
  
  好,好,一定帮你,断手断脚,在所不辞。我想着这个三十几岁女人的撒娇,妩媚无比,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刘怜花像一个短信机器人一样不停地给我发短信。她问我吃的,住的,穿的,玩的,她说,你要叠被子;不要把衣服和袜子放在一起;要勤洗衣服,勤洗澡;要理发不要像个二流子;不要把书到处乱扔;早上起来要开窗户。我鼻子一酸,说,嗯,嗯,嗯。最后她又问我还记得“青梅竹马”的事吗。我说,怎么会不记得,你都说了无数遍了,我也讲了无数遍了,就算把我磨成灰我都记得。
  
  天刚刚亮,九岁的杨小刀就背起书包蹦进了席家观小学。他穿过草坪走向教室。黄丽颖老师正在讲台上练习毛笔字。杨小刀趴在讲桌上看,刘怜花也凑过来。
  
  刘老师,杨小刀乖觉地叫了一声。刘怜花微笑着拍拍他的脸。
  
  刘怜花,杨小刀轻声地读着黄老师写的字,黄老师的字写得真好……杨小刀……黄老师你为什么写我的名字呀?杨小刀又些急了,伸手去抢毛笔。黄丽颖轻巧地闪开,又快速地在纸上写下“青梅竹马”刘怜花往黄丽颖的肩上擂了一拳,挤眼睛说,叫你乱写。黄丽颖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摸着杨小刀的脸说,小刀,你和你们刘老师青梅竹马吗?
  
  嗯,杨小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小刀,你个屁小孩,你懂什么呀你,还不快去背书。刘怜花说。
  
  杨小刀莫名其妙地看着刘怜花绯红的脸,于是他的脸也忽的有点发热。
  
  每一次刘怜花问我这件事我就要打捞记忆重述一遍,其实也不算重述,每一次我都用了更多美好的词语来描述这段往事。它成了我一辈子看不完的电影,一辈子写不完的命题作文。
  
  2
  
  我抽了一阵烟说,好,我也不为难你,你总可以给我说一下你们局长的电话号码吧。
  
  喏,自己看。她极不耐烦地用眼睛示意我。他的目光所向是贴在墙壁上的民政局主要干部的联系方式,马雄才的名字就在最上面。我走到过道里拨了马雄才的手机,响断了都没人接。我又打,半天,接了,那边悉悉索索地响了几声,又好像有粗口喘气的声音。
  
  我说,马哥,我又一件事需要你帮帮忙
  
  那边愣了一下,说,你是谁呀?
  
  我说,我是杨小刀。
  
  杨小刀?不认识。啪的一声,那边挂了。
  
  我那个火呀!都要把头发燃起来了。狗日的,我两年半还请过他吃过一会酒。他豪迈地拍着胸膛对我说,我们就是兄弟了,以后又什么事尽管来找你马哥。后来虽然我出去了,逢年过节我也没少叫兄弟们给他送票子,他妈的竟然连我的名字都记不得!不远处有一只矿泉水瓶,我冲上去一脚踢飞,把在县政府门口等我的小唐吓了一跳。
  
  三哥,怎么了。
  
  我说,马雄才狗日的出差去了,要一个月才回得来。我叫办公室的女的给我查一下,她说没有领导的批准她不敢查。
  
  你不是和马雄才是哥们吗?小唐说。
  
  哥们个屁!他狗日的现在不认人了。我吼道。
  
  不能通过民政局查刘星宇,我在想下面该怎么办。
  
  三哥,你看那不是李秃子吗?小唐用手指百米远的一棵树下。正是李秃子,他一个人正蹲着大口大口地吸烟,一个黄头发走过去向他说了什么,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抱着拳头几乎要跪下去。黄头发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拉站起来,右手朝鼻子上就是一拳。李秃子捂起鼻子靠着树干蹲了下去。黄头发觉得还不够味,又朝他膝盖上踢了一脚。他抱着膝盖在地上直打滚。
  
  不会吧,他们敢打李秃子。我有点诧异。
  
  小唐笑了一阵说,不敢?现在连要饭的都敢给他几耳光。
  
  为什么?我更不解。
  
  小唐说,他爸爸因为贪污被抓进监狱,他再也不是那个县长的公子哥咯!没有钱又不讲义气谁还跟他混?现在呀,他的马子全跑完了,遇见他还要给他吐口水。
  
  我想起我高一的时候被他在厕所里扇了一耳光,竟然连手都不敢还。他背后十几个黄头发拿着钢管恶狠狠地盯着我。有一次他的手下把我围在张澜路还是李猛提着砍刀把我救走。后来我忍无可忍带领几个弟兄砸伤了他几个手下。事后我被西充中学开除,西充也不能呆了。于是我开始了两年半前的逃亡,最后在一位亲戚的资助下由成都四中考入H大学。
  
  小唐晓得我在想什么,说,要不要我去送他几拳。
  
  我说,不用了。
  
  接下来我们又去了很多地方,西充中学,双凤中学,仙镇,洛镇都走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这个女孩与刘怜花是什么关系呢?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和十八岁的女子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在车子上,我不停地想。是她的侄女?可她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当我建议在网上或县城里张贴寻人启事她又为什么要拒绝而且叮嘱我要私下寻找,不要太张扬了。
  
  车子进了车龙镇,这是我的故乡,是我的根据地,也是我的苦难之地。我的爷爷已经死了,同时我的后妈还活着,如果不是刘怜花的托付,我完全没有必要踏进这片浸着我血泪的土地。我看着渐渐走近的席家观。在那里,我的后妈骂声如刃,桑条欢快如我捉鱼的双手,上下飞舞,呼啸着,噼里啪啦,黑影杂沓,疯狂地舔着我十岁的肉体。青灰色的桑条啊,精美无比的桑条在接触我的肉体之后像女人一样盘绕,紧缩,最坚韧有力的尾巴刺到我的脸上,腿上,眼睛上,唇上……,一如热烈的吻。十根桑条全部打折以后被扔在地上一堆,成为坟墓,其间埋着我的左耳。
  
  我走在街上看着那些熟悉的的脸曾经给我多少异样的目光,那些熟悉的嘴巴似乎又在我的耳边嚷起来:
  
  “狗日的杨小刀,今天下午在校门口等到,看老子把你锤成肉泥!”
  
  “杨小刀,你在哪儿捡的破烂衣服嘛,有破又臭,像坨狗屎”
  
  “杨小刀,你妈都没有,还读啥书?不如回去给牛充老子,改造地球!”
  
  下车的时候,大家就围着我看。他们都认识我,不相信一个当年的鼻涕英雄,受气包会坐着轿车。他们没有说话,但眼里却全是刀光。我心里一阵抽搐,又听到刘怜花在我的耳边说,小刀,别怕,有刘老师在谁也不敢欺负你,我就是你的好妈妈,我就是你的小妈妈。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刘怜花总是在我被噩梦惊醒后是我平静而勇敢。
  
  去了一趟镇政府,因为书记和乡长都认识,一到就热情地帮我们查找户口资料。可是结果仍旧令人失望。这已经是最后一站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刘怜花。
  
  走到农贸市场时,右边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脸上有一刀疤。我晓得那是朱林,车龙镇的老大,我死都记得他抓住我的脑壳往墙上碰了四十九下,然后叫人我我扔到厕所的尿槽里去。
  
  朱林剧烈地摆动着身子,叼着一支烟,哼着曲,从我面前走过,还十分不小心地碰了我一下。走到我后面几步的时候他又转过身,用眼剜了我一眼,呲着牙,吼道,我操你妈,你眼睛被裤子笼着了么?敢撞你大爷。见我不理视他,他更来劲了,说,哟!哟!还挺屌的嘛,老子今天就让你屌!他被香烟熏的枯黄的右手向我脸上飞来。我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已经从怀里掏出弹簧刀逼在他的喉咙上。他的手下还想上前,见小唐,小虎,李猛已经从腰里拖出刮刀,只好你看我我看你往后退成更大的圈。
  
  我猛一提腿,膝盖顶在朱林的小腹上,他哀叫一声。李猛过来一拳将他打倒。我踩着他的后脖子说,你当年把我往墙壁上撞了四十九脑壳,我今天就还给你。我蹲下身,扯起他后脑勺的黄头发,往街面上磕。
  
  一,二。三,四,
  
  血慢慢流出来,好像我十一岁的身体泡红的尿水。
  
  3
  
  刘怜花哭了起来,当我把毫无结果这四个字吐出来的时候,她在那边嚎啕。我记得这哭声,三月份我在双流被汽车撞伤以后她就抱着我这样哭的。她一哭我就手足无措,我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我不晓得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为了这个叫刘星宇的十八岁女孩子?我该怎么安慰她呢,我只有默不作声,聆听她的哭声渐渐消歇。很久,我以为她睡了。她已经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给我说出了她十九年前的秘密。
  
  天都快黑尽了,西边的天空已经没有了霞光。赶鸭人在鸭群后面哼着兴口胡编的调子,一只狗在浓浓的暮霭里遥远而清晰地叫着。
  
  刘怜花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有又俯身去割猪草。她想,再割几把就满篓啦,妈妈一定会夸奖我的。想到这里,刘怜花高兴地笑起来,晚风撩着她的头发,她的手脚更麻利了,像飞快旋转的风车。她听到有脚步声,四下望了望除了黑黢黢的草丛和庄稼什么也没有。她记得爷爷讲过鬼娃娃,红花女的事,或许这脚下正乱葬着那些早夭的生命,不由得她心脏一缩,身上也抖了一下。她决定再割两把就回去了,她弯身下去。这时候背后又响起了脚步声,不等她回头,一个黑影已经将她扑到。一只结实的手捂实了她的嘴巴,另一只已经在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闻到一股熏人的狐臭,她晓得那是田志勇,她挣扎着,无声呐喊着……
  
  “那天晚上,父亲见衣裳不整的我,一切都明白。可是他知道田志勇是个二流子,惹急了什么都干的出来。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着给我揩眼泪。第二天他扛起锄头向田志勇砸去,被我妈拉住了。田志勇说,不把你女儿嫁给我,我就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看你们的老脸还往哪儿搁!父亲只有沉默了,看着我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他不断地吸烟。有一天我说,爸,我不要这个孩子。他抬头看着门前的梧桐树,说,可是我们没钱呀,没钱做人流呀!父亲伏在膝盖上哭得像个婴孩。我试过民间土方,悄悄地吞香,吞了几次还是没有打出来。第二年孩子生了,我把她扔在了虹溪河上……”
  
  我轻声唤了几声刘怜花,没有回应,她细小的鼾声响起来。我按下了关机键。在黑暗中,一只红色的木盆向我游来,里面一个女孩向我笑,她的右手抓着一个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刘星宇。
  
  4
  
  手机响个不停,我掐断了又叫起来,掐断了又叫起来。我撑着沉重的眼皮一看是刘婷婷打过来的。
  
  死猪,死猪啦,还不起床。
  
  哦,小泥鳅呀,你又把我的好梦扼杀了。我要找你算账!
  
  找我算账?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梦见哪个女生了,给我说清楚。
  
  我说,亲爱的,有你在,我还敢梦见别人吗?
  
  那好,你说,你都梦见我什么了。
  
  我梦见你呀!我拉长了声音说,坐在一只木船上拿着一面红旗向我招手,按红旗上面写着,杨小刀,我爱你。我也大声喊,刘婷婷,我爱你。然后我就沿着河岸跑,跑着跑着我看见一颗蛇蛋。我就捡起蛇蛋向船上的你扔去,说,刘婷婷,你要接住啊,你一定要帮我孵出个小蛇仔出来。说完,我就大笑。
  
  讨厌,你真坏,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我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怎么知道,都怪你的电话啦。
  
  小刀刀,对不起啦。她嗲着声音说。她一撒娇就叫我小刀刀,她说,这个刀呢,是美称,就像孔子的子,渔父的父一样。
  
  我知道你想我了,所以呢,我今天就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她又说。
  
  我说,你不上课吗?
  
  呵呵呵呵,她在那边放肆地笑,一声一声震动我的耳膜,我妈已经放假了,小刀刀你看一下你的手机吧,今天是好久?
  
  不会吧,都七月十日了。
  
  她又在那边毛茸茸地说,小刀刀,你过来帮我拿东西好不好,我已经收拾好了。
  
  一放下东西,她就搂着我的脖子说,想我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的眼睛很大,睫毛眨着等待我的回答。
  
  我说,人家不是担心打扰你的学习嘛。
  
  她拍着我的腮说,傻宝宝,你也可以给我发短信呀,我最爱看你的短信了。她伸手从兜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说,喏,我一条都没删,都保留着呢。
  
  我看着那些短信最短的只有一个字“吻”“想”最长的有536个字,都是两年半前我们热恋的时候我发给她的。那时候我没有手机,每天晚上我蒙在被子里用李梦的手机给她发。我吻着她的额头,眼角有些潮。
  
  晚上,在缩在我的怀里,拱来拱去,像只不安的小猪。她一会儿问我大学好玩吗。一会儿问我QQ怎么增添用户组。一会儿又问我去纪信广场玩过没有。,最后她问,你在大学有没有新的女朋友。我说,亲爱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她嘟着嘴巴,说,要是我不信呢。
  
  我可以发誓,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发誓。我像模像样地半举起右手。
  
  她攀下我的右手,又捂了我的嘴巴说,小刀刀,我相信你。
  
  我抱紧了她,她坚挺的乳房温暖着我的腹部。
  
  她趴在我的耳朵上说,快点睡啦,你一定要做昨天晚上那个梦,小刀刀我会为你孵小蛇仔的,一窝一窝的。她那样说,因为我属蛇。我差点哭出来。幸福呀!我捧着她绯红的脸,疯狂地吻起来……
  
  早上起来,她就变成一只小麻雀。啊,你的衣服怎么能袜子放在一起。啊,你的书怎么到处乱扔。啊,你的鞋多久没洗了。她像一只小皮球一样在我的屋里跑来跑去,跳上跳下。她帮我把发黄的袜子从衣服堆里拣出来。然后把我的书一撂一撂地摆在床头柜上。又叠整齐了被子,坐在床沿上,拍拍手说,这样多好呀!看见我穿衣服,她又跳来给我弄衣领。
  
  要弄得抻抻展展的嘛,她双手揉着我的脸,嘟嘴说,我们的小刀刀这样才帅嘛,跟李连杰一样。
  
  我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万事不懂的小屁孩了,或许在她的眼里我永远是那个烤泥鳅的笑男孩。所以,她关心我,她爱我,不离不弃,还要为我孵小蛇仔。
  
  、
  
  我们去纪信广场玩,好不好?刚穿好衣服,她就拉我出门。广场上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出好几倍,我妈手拉着手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终于坐到了一个长凳上,她陪我坐了一会儿又去小摊买了两个冰淇淋,我们一人一个。
  
  我说,这条长凳,我睡过许多次。以前翻围墙出来玩,一玩就完了时间,不能回校门了。于是我就随便找一个地方睡,草丛呀,长凳呀,摊几张报纸也可以在地面睡。有天晚上,我就睡在这条长凳上,到了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我在雨中奔跑到处找避雨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于是,我用两毛钱拨通了你的电话,你打伞来接我。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了一起。
  
  小刀,不要说了,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她忽然很激动。
  
  走到溜冰场时,刘婷婷说,我要溜冰。我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她穿上溜冰鞋,回头一笑,一滑即出。
  
  手机响了,是短信,刘怜花的,她说,田志勇回来了,我的手被他打断了。星宇既然没有找到就说明她早就不在人间了。除了你,我了无牵挂。那张卡里有八万元,你留着用吧。别了,小刀,以后小妈妈就不能再照顾你了。自己保重。
  
  读着读着,一股恐惧涌上心头。我回拨刘怜花的电话,那边是盲音。我再拨
  
  依旧如此。我跌坐在了地上。
  
  你一定要去吗?刘婷婷死死地抱住我,哽咽着。
  
  对,一定要去。
  
  那你一定早点回来啊,我等着你。她这样说,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推开她的肩膀,说,你放心,小泥鳅,我把事办完就回来,绝不耽搁半天。我转身挤上汽车,她挥起小手,恍如红旗,她叫着什么,好像六个字。但我已经听不清了,车子远离了她。
  
  我敲着刘怜花的门,悲愤化作的勇气已经使我不再惧怕田志勇了。我紧握着腰上的刮刀,想象着田志勇开门的一刹那我的刮刀刺进他的胸膛,黑血顺着三角槽流出来。我踢着他的脑壳,他哀哀叫饶,做了最后的忏悔。可是我又敲又踢,甚至吼道,田志勇狗日的,给老子开门。也毫无反应。一位老奶奶从楼上走下来说,
  
  刘老师前天跳楼自杀了,田志勇把她火化以后就去江西了。
  
  5
  
  我醉醒以后给刘婷婷发短信,说,我回来了。在半路上,我看了手机,没有回复。我又发了一条短信,说,你生气啦?
  
  回到西充,打开屋子,却没有刘婷婷的影子。或许她搬回去了。我打她的手机那边说,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我再也没有出过门,一天只在中午吃一袋方便面。我整天整天地昏睡,每次我都会梦见刘怜花。刘怜花披头散发,用残废的双手撑着地面向我爬来,她脸上全是刀痕,血流汩汩,她张着浸满鲜血的嘴巴和幽幽的眼睛轻声唤我:小刀我儿,小刀我儿。声音遥远而断续。每次梦醒我都叫着她的名字:小妈妈,小妈妈。然后伸手去摸床上的空位置。
  
  在洗手间尿尿。无意瞥见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目光涣散,面容苍老。是我吗,那是二十岁的我吗?刘怜花如果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会责骂我。打算振作起来。况且还有刘婷婷,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颓废的样子。
  
  我决定写小说,我买了一本一本的中外名著,还有许多笔和本子。我把大学里干天全老师的讲义打印出来仔细地看。晚上就在台灯下写。我甚至想,有一天我成了著名的小说家,回到H大学任教。
  
  农历七月十二的那一天,我的生日,我给刘婷婷打电话,依然是关机。也许他是故意躲着我,难道她真的生气了。我和里猛到她以前的住处去找她也没人。我有些急了。我给她爸爸妈妈打电话,他们都说不知道。一种不祥的预感逼近我。我找到刘婷婷的亲戚朋友的电话挨个挨个地打。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我拨了最后一个电话号码,是刘婷婷三奶奶的,那边一个苍老模糊的声音说,谁叫刘婷婷?不认识。
  
  我纳闷,你不是她的三奶奶吗?她是你的孙女呀!今年18岁。
  
  哦,你说的是星宇呀!……
  
  什么,星宇?
  
  对,她就叫刘星宇,怎么了?小伙子,啊?
  
  ……
  
  6
  
  三天以后,我们在车龙镇发现了刘婷婷的尸体。她躺在地上卷曲着身子,像一条蛇。李猛说,是朱林干的。我捧起她的脸,上面全是窟窿,好像一双双眼睛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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