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头头把他的战利品——我的插队申请报告很快交给了我所在的居委会知青插队工作组。工作组副组长姓曹,三十岁上下年纪,瘦高个子,铜盆脸,说话虎虎的,咄咄逼人。他跟我们开会,先介绍他的哥哥牺牲在朝鲜战场,是志愿军烈士。紧接着就说,我哥哥为革命连生命都不惜,现在要你们下乡插队还有什么犹豫?不知怎的,觉得他说这话的表情好像和盘托出了他当时那不平衡的心理,就像一个富翁动员别人为穷人施舍——我已施舍了成千上万,而要你们施舍点滴都不愿意,我当初也不该施舍那么多。由于年代久远,我已记不清当时怎么知道他是曹二老太的儿子。曹二老太,五十岁刚出头,是西桥饭店的职工。公私合营后,我父亲作为资方代表参加管理,当了本城菜饭商店主任,统管全城饭店,曹二老太便是父亲的当然属下,父亲当主任有对职工关心备至的美名,对曹二老太也不例外。到文革时父亲不当主任了,不过想到以前与曹二老太的良好关系,母亲便怂恿父亲找曹二老太说情,求他儿子高抬贵手,让我在城里多呆几天,留着下一批下乡。那天傍晚天色挨黑,父亲出发了,去西桥饭店找曹二老太。我和母亲在家等着,那期待的心情就像受苦的基督教徒等待耶稣主来救难,等啊等啊,等到黑幕完全包裹了大地,等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完全没了,成了死水般的寂静,等到娘儿俩焦虑的心差点闻到糊味,父亲还没回来,我和母亲耐不住了,便去西桥饭店找他。西桥饭店正灯火通明,接上夜市。找到曹二老太,问我父亲人呢?曹二老太颇感意外的说:“张主任没来找我啊!”我们一听,扭头就走。一路上母亲流着眼泪说:“你亲生的老子都在骗人,不顾儿女!”而我呢,心中悲悲戚戚,连走路的脚步也有气无力。回到家中,父亲已经回来了,母亲假装问:“你找曹二老太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父亲答:“我去找曹二老太没遇到人。”母亲大声追问:“你究竟去了西桥饭店没有?”“去啦。”父亲喷着酒气的嘴,吐出两个字,脸上露出张皇的神情。“你还在撒谎!”母亲怒不可遏:“我们刚从西桥饭店来的,曹二老太一天也没离店,说你根本没找他。”父亲看我们知道了底,张口结舌:“我明天早上去找她。”“那你这晚上在哪儿的?”母亲一步不让继续追问。“我在翕翕隆瘸子家喝酒的,又没做坏事,不信你去问瘸子。”父亲振振有词。翕翕隆是本城公私合营前的一家酒店,老板是瘸子,同父亲一样是个酒鬼,两人一天无酒,命就没有。母亲大哭着,捶了父亲几下,骂他道,“人家老子对子女都呼心呼意,你这个老子把子女的事不放在心上,还哄骗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喝酒!”哭着骂着,好长好长时间没个消停。我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里绝望之至——亲生的老子对我不过如此。
第二天父亲早饭没吃,真的去找了曹二老太,转来后,公布了曹二老太的回音:"能帮忙自当帮忙,我们相处多年,又不是外人,我回头跟他说去。”受苦的基督教徒终于看到了耶稣来救难的一线曙光,娘儿俩郁闷的心情稍稍舒展。
隔一天,我照例去居委会参加学习班。开会了,曹副组长象控诉罪犯一样的愤慨,他说:“有个别冲击户剥削阶级分子的子女找到我母亲说情,想留城,思想落后到极点……”我头脑完全“轰”了,他下面的话我一句没听见,只是低着头,想:哪个不挖门捣洞想留城,×××是你的亲戚,是六七届高中毕业生,你怎么不动员他插队?硬说他有什么病,他健壮的象头牛似的,你帮他装病帮他撒谎……还有×××,他送了些东西给你,你就容许他多赖在城里几天,让他下批下乡……
会议一散,我闷头闷脑的回家把情况说了,全家人才知道耶稣主不会来救受苦的基督教徒,这在当时是命里注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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