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写西藏的文章多了,是惊奇,是稀奇,是对雪山、蓝天的赞美,是对布达拉宫、纳木错湖的欣羡。因为他们是去旅游,是短暂停留,是带了一颗放松的心和一双惊奇的眼光去的。但是,新鲜期过后,蓝天会变成刺毒的紫外线辐射,雪山会一改洁净无瑕的本来面目而冰凉刺骨,五体投地会用愚昧替代,摇不尽的转经筒会让平庸遮盖。
可高宝军先生不同,他从陕北大地走来,走进西藏,先是援藏,再是调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西藏人,不是人们浮在口头上的待个一年半载的“镀金”,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故乡。于是,他的这本《半亩闲》散文集,就一会儿西藏,一会儿陕北,第一故乡在梦里,第二故乡在脚下,拉锯间的回望与当下,让这部集子的内容与形式倍增了分量和重量。散文是什么?散文就是心灵的外化,就是灵魂长时间换乘后的情感宣泄。
从普兰县到噶尔县,他都是第一责任人的县委书记,“在这个地球上海拔最高、氧气最少、条件最苦的世界屋脊之屋脊”,他春天抗风,夏天抗蝗,秋天抗洪,冬天抗雪,哪里危险就出现在哪里,哪里艰苦哪里就有他的身影。身影踏入土地,灵魂揪紧土地,用一双手建设改造土地,用一双眼审视观察土地。用他自己的话说,这里有一份责任,有一种担当,这里也有一种美德享受,这里也有一种文学的“闲情”。只是这种闲情不是旅游者的专意逛山戏水,不是旁观者的超然闲情逸致,他是带了真感情陶醉在这片土地中。因为他是这片土地的第一责任人。责任是一种使命,责任又让他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地的灵魂,用灵魂触摸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再进一步说,他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每一处河流、湖泊、山川都像他身体的骨骼、肌肉、血脉,爱惜它们就是爱惜自己,珍爱它们,就是珍爱自己。他像熟悉自己身体每一个纹络一样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从陕北到西藏,是一次身体到心灵的脱胎换骨,这种从生活到心理的生活距离与审美距离,激活调动了他的文学“闲情”,就像一个画家执起了画笔,被眼前的景色迷醉了。他的《得闲偶记》就像一本白描册页,用细润的笔触画出了一幅幅白描。其实,那是工作,是地地道道的工作,实实在在的工作。工作需要他日落前赶到三江源,当然是生态调研,但他在工作的“得闲”却看到了三江源在夕阳中的“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诗意。千里奔袭赶到土门乡最边远的放牧点,工作完毕,同行的人皆已熟睡,他却一个人走出帐篷,半躺在一片绵软的草甸上仰望星空,敞开心灵让蓝天认真地清洗了一遍心底。奔波一天赶到噶尔村,夜幕已经遮黑了村庄,视野遮挡了,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尽情地饕餮了一次听觉盛宴,藏房,烟头,牧羊犬,婴啼都像一幅“写意的版画”呈现在黑暗中的浮想联翩。噶尔县的产业园,则又是另“一幅田园山水画”,作为县委书记他看到的是瓜果飘香的大棚,外地闻名而至的游客,这些都是“经济”,可他更看到了园里人的精神状态,牛犊的撒欢,葡萄的欲滴,香瓜的味溢……这就是文学的眼睛,审美的视野,不同于一般官员的独特慧眼。因为他拿的是画笔,看到的自然是美景。生活是最好的文学,是文学最富有的矿藏。
自然,他是不会忘记陕北的,那些“睡梦中的村里人”总是一次次进入梦里,那座“夕阳下的老宅院”,没有一刻不在他乡愁的记忆里回返,他记得儿时被“狗剩领着偷小瓜”,他于是萌生了“我不想长大成人”的顽皮之念。因为太熟悉,那里的“鸟儿也能认得人”,因为太生活得久长,甚至能“听懂村庄的声音”。他愿意陶醉在“正月十五看社火”的童年里,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天天过年有多好。”因为那里是他的第一故乡,此时虽然远在千里万里,但山远割不断思念,水远割不断长流。故乡永远是文学的母体,尤其在一个人住在公寓里的阿里山上,那种思念愈发生长得郁郁葱葱,更行更远还生。这才是真正的乡愁。
宝军先生结构文章的能力很强,随便拾拣一个片段,就能串接成一篇好文。“毛鬼神”是陕北孩子小时候听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故事,那时候是怕,是时时刻刻不敢脱离大人视野的惊惧,然而躺在世界屋脊上再次拨动记忆就成了儿时的快乐与乡愁。几千里之地,一个梦境一个回忆,就命定地被牵扯在一起。
宝军先生的语言很有张力,《典角村听雨》里,“雨是砸着来的,是泼着来的”,他听出了“呜呜”的响声,听到了雨声在呼喊,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阙平仄有律的抒情诗”。关键在于,他有一副不同于常人的听雨的耳朵,这种耳朵是文学赋予他的,日常的生活一旦进入他的耳朵就禀赋了诗意,一切景语皆情语。被转化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雨是自然现象,进入夏季落雨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已引不起人们多大注意了,可这个县委书记却支起一双耳朵认真地听起雨来,对他来说,这不是听雨,这是在欣赏一支交响曲,听诵一首抒情诗,汹涌而来的乡愁就借着雨声激荡着他的心胸,久久难以入眠。他拉长了雨的思索,拉大了雨的情感含量,借助雨的声音超越了声音的范围,逸出听觉,而以心理感觉通达了语言的长度和信度。
宝军先生的语言感觉敏锐,能从一声虫鸣听到秋天的莅临,能从一朵花中看到雨水的滋润。他天生了一种细腻洞隐烛微的观察能力,还能将这种幽微转化为传神的句子和词语。他写得很是到位,越是幽细处下笔越是形象,一个统领几千平方公里土地的县委书记,宏观常应是他的思维主旨,然而他始终将微观的触角伸得很细,以小见大,以一斑窥全豹,抓住细节,调动了整个篇章的勃勃生气。
宝军的语言像浊浪排空,前浪涌后浪,后浪推前浪。像雁阵排空,一队队,一行行,一会儿对偶,一会儿排比,气象万千,波涌浪翻。他的内心似乎积累了无数的语言,早已堆涌在喉咙间,一旦打开,就像开闸的河水,哗啦啦直泄而出,像古时列队而行的士兵举矛挺槊冲向敌阵,势如排江倒海,不可阻挡。可作为驾驭语言的作家,号令一出,说收,就像风筝手一样,眨眼就在脚底。收放自如,伸缩自然,真乃一把语言高手。
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雕虫小技而已。甚至,有人会嗤之以鼻,做官就好好做官,做什么文章,那还不耽误了正事?谬矣。古事做官政绩之人,哪个不会为文?欧阳修官做到副宰相,一篇《岳阳楼记》名震天下,千古完人曾国藩日理万机,天天用楷书记日记一则,读史书十页,记偶记一篇,几十年如一日。伟人毛泽东,一个军事家,政治家,还不忘于马上、厕间填词作诗,成为一代大诗人。是行动促进了文章的出笼,是文章指导了行动的精准前行。宝军先生正是在这些前贤的感召下,在自己行动的促涌下,耐不住灵感的驱使,洋洋洒洒成就了这部集子。应该说,这部集子是他生活的客观记录,也是他工作的自然笔录。他没有刻意地去雕琢生活粉饰生活伪装生活,因为奔涌的生活早已拥挤在他的笔端,笔端间早已是浓墨欲滴,稍稍执起,就会喷涌而出,就像久旱而逢夜雨,淅淅沥沥滴润于禾苗。这些文章,又支撑了他前行的脚步,因为那是他思考的结果,是他干完一件事的总结,有成绩,也有教训。沿着既定的规划不断迈进,总结经验教训后爬起来继续前行。文章指导了行动,行动刻印了文章。何乐而不为呢?
亦政亦文,能官能文,是宝军先生追求的生活质量。他的从政铮铮有声,样样都是走在前面的排头兵,他的为文光鲜亮丽,篇篇都是生活积累得掷地有声。一门心思一股干劲一腔热血将全部身子扑在了岗位上,政余时间本来是休息娱乐放松,可他却以观赏辖区内的生活美景为休息以读书写作为调节,成就了一部煌煌的《半亩闲田》。其实,这“半亩”是他从政经验的文学总结,是他茶余饭后丝毫无以懈怠的精力外化,是他拿出别人休憩时间的自我运动。其实,“半亩”比一亩还多,“半亩”比一亩还难。好在这个坚持在世界屋脊八年之久的陕北汉子,越是困难越向前,越是艰苦越乐观。有此心态,还愁经营不好“半亩闲田”?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