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奶奶和爸爸酝酿从赤峰市的老家翁牛特旗兴隆沟搬迁到北边的阿鲁科尔沁旗,两地相隔五百多里。搬迁的理由一是因为老家地下水深,打井几十丈才能见到水,天旱,靠天吃饭,没后程(即没有前途);二是头年我的二大爷搬到了天山县(阿鲁科尔沁旗解放初的名称),落脚地是荞麦塔拉乡的鲍家店村。我奶奶想她的二儿子,非去天山县不可,爸爸只能听从奶奶的,处理完家当,在这年的正月上路了。
套一辆木头车,驾辕的是一头黄色长毛子牛,前稍子是一头大骟驴,两个不同类的牲畜拉一辆车,显得不伦不类,那也没办法,家里只有这两头牲畜;车厢用芦苇子草编成的帘子围成半圆,敞口在下风头,里边坐着奶奶,抱着四岁的弟弟,父母和我步行,有时候大人让我坐车,有时候大人让我下来跟著车跑。
车的后边装着爸爸的木匠工具。别小看这些东西,可是谋生的重要工具。出发那天,村人相送,车不是马上走大路,而是先从村子西南出去,走了约二里地,这叫出行,然后再返回村子,走村西北的大路,奔乌丹镇方向。搬家就开始了。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心中的事,爸爸可能心里还好受些,因为他的爸爸已经去世,车上拉着他的母亲和家小,天山县有先行的哥嫂等着。母亲就不同了,娘家父母健在,此去五六百里,依照牛和马的走法,遥不可及,与父母虽不是生离死别,也从此天各一方,再见面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母亲如何不牵肠挂肚?
听说到天山能吃棒子(玉米),我高兴得不得了,喊着:“到天山吃棒子去了!”欢蹦乱跳地上了路。哪知道到了天山确实吃到了棒子,却一下子掉到棒子堆里,一吃就是二十多年。
离家的时候,爸爸把我家的小狗拴在车后。平日它只管看家,上山下地从不领着,今天领着它,它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愿意跟着走,硬拖着走了二三里路,爸爸看着实在不行,就放开了。它回去了,成了丧家之犬。后来听说,它找不到吃的,咬死了人家的羊羔子,被打死了。
走的那天,太阳特别红,走了几里路,大人让我上了车。我坐在车上看那红红的太阳。太阳与我之间好像有一个圆筒,看着看着,太阳就似乎来到了跟前。
路上看到的是群山,沙漠,灌木,杂草,几十里地不见村庄。
2
当天,我们朝西北行走九十多里地,到了乌丹镇,乌丹镇小商贩很多,街道旁有不少卖糖球的,母亲给我们买了几个。
我们住在爸爸的朋友穆叔叔家。穆家的窗台下停着一辆自行车,我第一次看到自行车,这洋驴子比我家的大骟驴先进,不吃草就能跑。
穆家看到车后的木匠工具,说他们这里缺木匠,让爸爸在乌丹镇留下来。如果爸爸答应,搬家的第一个目的就达到了,离开了缺水干旱区。可奶奶非要去天山县找二儿子,这个理由很硬,爸爸不能留在这里。
第二天,我们继续沿着土路行走。傍晚到了巴林桥,远远望见横跨在河面上的桥,桥下的河面结着冰,有一里地宽。爸爸说,这条河叫西拉沐沦,汉语的意思是黄色的大河。
我们没有过桥,安顿在桥头旁的一户农家。农家房后有小山一样的沙坨子,我和弟弟平生第一次看见,很好奇,爬上去,再出溜下来,像现在的小孩坐滑梯。那细细的白色沙子真干净,我们玩得特别开心。
第三天早晨,我们过巴林桥。桥是石条铺面,靠近东岸的桥缝中长着一棵歪脖子榆树,一人多高。爸爸说,当年康熙皇帝到此,说这棵小树长多少年也出不了一笼车网子,意思是它成不了材。其实,是那小树的生存条件太差,机缘把它安置在石缝中,靠风刮来点土立足,靠天上滴水生存,脚下的滔滔河水它喝不到,它又不会迁徙,怎么能成材呢?成材总得具备起码的条件。
走了近一天,晚上我们安顿在一户农家。这户农家在铡草。我问大人,他们是不是在铡高粱秸?大人们感到好笑。我没见过这么高的谷草,我们兴隆沟的高粱才长人家谷草这么高。
第五天一大早,我们又上路了。爸爸赶着车从冰上过河时,也有一辆牛车要过河,让我惊奇的是,这辆牛车是我们村老邓家的搬家车,他们也是木头车,两头牛拉着。爸爸跟邓大爷打招呼,说我们家人多,怕压破了冰,跟邓大爷说情,把我哥装在他们车上的柜里,让他们的车先过河。
爸爸赶车走在邓家车后面,他牵着牲畜,试探着走,奶奶抱着弟弟,我坐在车后部,听着车轱辘轧着冰面咯吱咯吱响,很害怕,恐怕冰被轧开,车掉进河里。
还好,车安全地到了对岸。邓家朝另一个方向走,他们去鲁北县,我们各奔前程。
3
走了一天,过沙布台东沟,这条沟几里地长,沟底长满杂草。上了沟,天黑了,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前边过来一个骑马的蒙古族人,爸爸问他天山县的荞麦塔拉还有多远?那个蒙古人说远着呢!他打马顺着我们的来路跑远了。
既然当天到不了地方,我们只能就地露宿。妈妈拾来一些干柴,架上锅,和了高粱面,烙了几张饼。野地特别空旷,特别冷。那一晚上,全家人挤在一起,把我和弟弟围在中间,爸爸妈妈冻得起劲打战,好不容易挺到了东方亮。爸爸套上车,我们继续赶路。
快到晌午,到了小街基,就是现在的隆昌镇,出村东时,看见一帮民兵扛了枪打靶归来,他们斗志昂扬,唱着歌,很精神,也给我们提了气。
村东有个集市,周边的农民到那里卖自家的土特产,也有卖食物的,妈妈给奶奶买了几张小米面煎饼。奶奶分给我和弟弟一张,我吃得馋嘴巴拉舌的,真好吃,我没有吃饱,可惜妈妈舍不得再花钱买。
爸爸说,离要去的地方不远了。太阳要落山时,我们进了鲍家店村。
我们走了七天。
4
我们暂时安顿在二大爷的内弟家,我叫他三舅。
经过商量,三舅和爸爸去了一趟北部的罕山,那里有原始森林,买了十几棵山杨树,每根直径十来厘米。
开春后,爸爸在村子的东南甸子上盖了一幢西厢房,其实是大马架子。用了九棵山杨木作檩子,开一扇南窗,对着院子,门冲东,门的南北各一扇窗户。房子的北边、靠窗户搭一铺小炕,奶奶住。屋子的南端是一个大炕,父母和我们兄弟住。炕下就是锅台,中间隔一个土台子,当地人称荤台子。
这个地方水是浅了,爸爸在院中用半个工日就挖一口井,趴在井沿上就可以看见井底下,泉子冒着水。
房子解决了,爸爸就开始打院墙,建场园,开地。
爸爸在村子的西南两里地外开了一块十来亩的车网子地,就是随山就势带弯的地。在房子的南边开一块甸子地,碱很多,硬硬的。村子小,一共十五户人家,地不缺。
甸子是一望无际的野草,草长有半人深,我们小孩子进去玩儿,看不见头顶。每逢下午,我们顶着阳光看草地的上方,蜘蛛网密密麻麻,好大的气魄。西山上花木葱茏,榆树、杏树很多,桑葚也很多。山上和甸子上鸟儿乱飞,草甸子上鸟蛋特别多,大窝小窝,这一窝那一窝,没人捡。一条小河在草甸子上流过,河中鱼很多,以鲫鱼和鲇鱼为主。
这里和老家兴隆沟不同,到处是水。我们真是来到了好地方。
第二年的冬天,奶奶病逝了。我九岁还不能上学,大人出去干活,由我和弟弟看家。中午还要按照妈妈的指导提前做好小米饭,刷锅、添水、烧火、下米、捞饭、焖上。这样,大人下工到家就能吃饭,吃完饭能歇一会儿,再上山干活儿。
西院有个木匠,他有个丫头叫曹玉兰,和我同龄,上学了。我上不了学,很着急,怕被曹玉兰落下。妈就拿农民识字课本教我识字,并教我背诵千字文、百家姓和名贤集,妈一天书没念过,她在娘家时,听姥爷背,她在旁边听会的。
和弟弟在家,单调枯燥,我们就在园子里挖井玩儿,一会儿就能挖出一眼小井。
1955年的夏天,妈妈用白布给我做成小书包,绣上丝线大钱,我上学了。小学在北面的张家围子村,离我们村四里地。从此,我告别了儿童时代。
如今,从我们家到老家兴隆沟,原野上没有了当年走过的那种土路便道,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乘车只需要两个多小时。
吕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多部。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