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著名紫砂艺人吴芳娣是在初秋。已经持续一夜的西风秋雨,在檐下淅淅沥沥。芳娣是好看的。她有张照片挂在工作室的显眼处,穿着她喜欢的那件淡绿色的绣花旗袍,身体每一处起伏婉转的线条里都透着尘世的温暖,长发盘起,风吹杨枊般依着雕花的紫檀椅而立。刚刚谈到紫砂时,她看着墙上的照片,笑笑,问,“你觉得怎么样?”她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对于一个走过许多崎岖道路的人而言,如果没有高度的自我认知,是难以走出困境,轻松启程的。她的询问,无非是内心世界与外界的一声招呼,表示沟通的路径是畅通的。她遇到过许多困难,但从不给自己设置障碍,所以她活得热气腾腾、生机勃勃。
芳娣有能力与生活和解。她的笑容明净、开朗,具有很强的遮蔽性,让人觉察不到一点她所受过的苦。“我最困窘的时候,每天买菜都得赊着,干活的工人得吃饭啊,食堂里的锅等着呢,什么叫无米之炊?什么叫等米下锅?我算是有切肤的感受了,理解得透透的。”
2005年,芳娣的企业发生煤气罐爆炸,车间几乎夷为平地,烧伤的职工住院,护理都是芳娣自己做。2006年,工作室后面的仓库翻新。请来帮忙的木工上到平房的房顶,干了一小时不到的活,突然从房顶上摔下来,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很危险,不一定救得过来。芳娣不听,固执地从南京、上海请来专家治疗。最终钱散人空。“一条人命呢,活蹦乱跳的,一直难过着。我赔给家属88万元,医院里面又花了30多万元,前前后后一共花掉120来万元。都是借的钱,至今我还欠着债。”
正说着话,过来一位瘦小的中年人,脚上的球鞋沾着泥巴,裤腿上沾着泥巴,他跟芳娣说着当地方言。几句话后,他下楼了,脚步声嗵嗵嗵地响。
室内静了一会儿,芳娣说,“这是我哥,45年前得了白血病,算得九死一生。现在种了30亩的百合,自食其力吧。我哥种出的百合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芳娣静静地叙说着,这时的她柔软而温和。
记忆里的父母兄弟姐妹,像一团火,在贫病交加的困难日子里相互支撑和温暖。芳娣出生于宜兴的大蒲镇,父母生育了四个孩子,芳娣有一个姐姐、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大哥18岁那年患上白血病后,每个月都要到医院输血,父亲为此常常三天两头就要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那年头家家都穷,村集体也不富,每次能借到50元就不错了,但这50元连去苏州输一次血的费用都不够。
高中毕业的芳娣和妹妹幸好学了做紫砂壶的手艺,帮着紫砂厂做加工壶,泥料、模具均由厂方提供,做一把壶就能得2角6分的加工费。姐妹俩每天天不亮就开工了,不到深夜12点钟手是歇不下来的,一天下来能做将近50把壶。哥哥的病让家里一贫如洗,常年听不见一丝笑语。即使深陷窘境,父母、奶奶对给大哥治病依然充满信心,患难之中的亲情支撑是芳娣铭刻于心的亮色。父亲担心血袋里的血太凉而让病重的儿子更加难受,每次输血前,父亲都把冰冷的血袋贴在胸口,越是天寒地冻他越是将冰冷的血袋捂得更深更久。
姐夫跟在芳娣夫妇后面做工,芳娣困难时,姐夫一直没领工钱,说把钱给芳娣周转用。当时村里统一办农保,一次缴纳费用,到了一定年龄后,每个月都有钱领,相当于是农民的退休金。姐姐和姐夫手上一时没钱,也都没忍心告诉正处于困难中的芳娣,结果两人都没有赶得上投保。几年之后才得知这事的芳娣懊恼不尽,内疚至今。
芳娣说,“从小我就从父母那里知道,每个人都很重要,都离不开彼此。世上的事也是这样的道理,没有一件事应该被我们放弃,只要做了,就要千方百计去做好,我这么多年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去做人、做事的,道路千万条,道理就一条:把事情做好,把人做好。”
人生际遇的跌宕起伏、大开大合、丰富多彩造就了芳娣性格的坚韧、眼界的开阔以及看待世事的通透与豁达,这些相互交织、叠加在一起,再返还到她的心灵,经过不断的构思、咀嚼、吸收,便形成了她紫砂作品开阔、大气的个性特色。
芳娣与瞬息万变的社会始终保持着步调一致,从她设计的壶型,就看得出她与时代是妥帖融合的。“母爱壶”的把手是两个不闭环的小圆,形似“3”和“8”,她说这是为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而作。还有“申奥纪念壶”“頂天立地壶”“盛世莲花壶”“滴水之恩壶”等等,都显著地印刻着她与社会的同频共振。
介绍壶时的芳娣,表情恬静,如同风吹过后的平原、雨洗后的星空,宁静从容而又明净。
2
芳娣记忆中有段特别难忘的时光,那是她紫砂从艺路上的一个重要环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她在紫砂五厂的特艺车间上班。紫砂一厂的丁亚萍来担任代班老师。丁亚萍壶做得好,擅长方器。无论做人还是做事,眼光都颇为长远,在一厂时深受顾景舟等老一辈艺人看好。担任芳娣他们的代班老师时,丁亚萍做了一件事,直到今天仍然被芳娣津津乐道,感谢不尽。
但是在当年,丁亚萍的一番好心却遭到芳娣他们的一致反对。原来,丁亚萍特意请来中央工艺美院的王建中,给特艺车间的学员做培训。
芳娣说,“我们想挣钱,不要听他的课,我们本来就会做壶,要听课干嘛呢,当时很抵触,很反感,我就实话跟王老师这样说的,我们都做了五六年的壶了,我们进厂就是为了做壶挣钱养家糊口,怎么现在不做壶了,天天坐在这里听你们上课呢?”
做壶是计件工资,做一把壶拿一把壶的工钱,丢下手上的活去听课,谁也不肯。王老师就做工人们的思想工作,说,“如果不懂壶的设计理念,只会依葫芦画瓢地去模仿,是做不出好作品的。”王老师举例给他们听,“只是单纯做壶,没有创新,不能融入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一把壶顶多也就是二三十元钱,低到七八元钱的也有不少。但如果一把壶款式上有了创新,那价格完全不一样。”
“当年丁亚萍为了鼓励我们搞设计搞创作,采取了奖励的办法,比如说本来工钱是50元钱一把壶,如果加入了作者的创作,增加了设计元素,那么每把壶的工钱再加20%,那就是60元。这对我激励很大,我自己创意壶型,自己画图,自己制作,可以说对我做紫砂有了质的提升。”芳娣的收入由此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九十年代中期,她凭着做紫砂壶,月收入已经达到5000多元。
如果日子就此顺风顺水地过下去,芳娣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生活无法猜想。或许每一种变化,都是在邂逅一个未知的全新的自己。
正当芳娣以为开始过上了富裕日子时,紫砂总厂通知她的先生顾会群承包一个车间,把她作為技术辅导分配到他车间去。
得知消息的芳娣死活不肯,“我哭了一个下午,我在这边能挣钱,去我老公那边我不会挣钱的,他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工人要新招,做活用的工具什么的都要新置办,我是要拿家里的钱来给工人发工资的,还要负担着原先特艺车间3万元的承包额交给总厂,这是增加我老公的负担,所以我死活不肯去。”
但是哭归哭,芳娣还是跟着先生去承包紫砂车间了,这一做就是10年。
10年里,遇上的新鲜事、奇怪的事层出不穷,每一桩事都给她上了一堂人生大课。
承包的厂子在起步时,顾会群兴高采烈地接了一笔订制的大单子,芳娣夫妇借钱进了设备,买了材料,招收工人,加班加点做好了,但临到交货前,对方突然告知退货;还有一次,芳娣带着司机开着小卡车去高速公路口交货,深更半夜,周围是大片的空地,本来就胆战心惊,没想到对方却仗着夜深、人多势众,竟然想抢货跑路。瘦弱的司机早就吓得关上车门瑟瑟发抖,准备报警的芳娣刚把手机拿出来要拨电话,就被对方一把抢过去扔出好远。惊惧交加的芳娣佯装镇定地大声喊,高速高路上到处是摄像头,你们抢了壶犯了法能逃得掉吗?最后,还是对方的司机想想害怕了,说何必呢,还是把钱给人家吧……
芳娣讲述这些时,表情平淡,语气里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当一个人能笑谈往昔的不易时,这种情感上的节制是一种修养,也是精神上已经获得了再造和超越。
3
芳娣说她吃过很多的苦,是一路苦过来的,什么都不怕。她所经历过的世事艰难幻化成她性格中的坚韧,不是不怕,是内心已经长出了抵挡的铠甲。
不怕吗?芳娣心中其实是有畏惧的。
她的畏,是敬畏。敬畏常识。芳娣清楚地知道,紫砂壶更多的时候就是日用器,不必过于神话。就拿新壶的开壶来说,原本是极其家常的事,但有些卖家说得神乎其神,说新壶使用前要搁块老豆腐一起煮,还有人说要放龙虾、甘蔗一块煮,可以杀病毒,可以把壶养得鲜亮圆润。“哪里用得着这样,新壶到手,开水烫过几遍,就可以投茶进去,正常使用就可以了啊。”芳娣为人爽快正直,“说得那么神,是为自己推卸责任留后路,料不纯,工不正,担心后期出现诸如泡茶发馊、吐黑,买家找上来,卖家张口就来,你按照我说的方法开壶了吗?一定是你壶没开好,现在出现问题了。所以,凡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东西,都要警惕,指不定后面是个什么坑。”不尊重常识,就很难养成一颗平常心,没有平常之心,自然难以做出好的日用之器。器,是心的外化;无心,则无器。
她的畏,是诚实。芳娣的壶有证书,但证书上她不盖章,全是亲笔签名。制壶行业有个行规,仅仅凭着壶上的印章不能确认作者,每把壶还需要配有盖着印章的纸质证书,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完全证明这把壶的出处,因为印章也可仿冒。所以芳娣始终认为,只有创作者的亲笔签名才是保险的,她从不用印章,都是签名。这么多年,芳娣一直坚守着对自己的管理。不跟电商合作,不交给别人代理,直接与买家交易,当面签字拍照。以前先生老顾会帮她打理生意,顺便也把证书上的名帮她代签了。后来他们学法律专业的女儿发现了,出面制止,跟妈妈说,“顾会群只是你先生,是你的亲属,他不能代表你签名,吴芳娣女士你要把你的印章和作品管理好。”
芳娣说,“我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反正我没有遇到过。”?所以她收学徒,只有一个要求,跟在她身边一个星期,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坐在她边上看她做一个星期的壶就可以,“我就观察这孩子能不能坐得住,一天两天可能会坐得住,但三五天可能就坐不住了,身子骨就没劲了,开始玩手机、打瞌睡,坐不住的人我是怎么样也不会带的。”
芳娣带学生从不收钱,“有些人办一个班收几万元钱,我一分钱不收,只要过了我这一关,我认可,我一定把我的技术全教给他。”
她又说起丁亚萍。前些年,芳娣遇上当年的王老师,王老师提起一个细节,“丁亚萍每回来缴学费,掏出来的都是皱巴巴的零钱,都是一元五元的,就连五角、一角的都有,她自己掏出家底从北京请来老师培训你们,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种精神。”
芳娣说,丁亚萍不仅是教他们技艺,也是在教他们做人,所以当现在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后,她必须要成为一个也能给予、成全和帮助别人的人。
“我向师父学技术,更是学做人;同样的,我带徒弟,也以德为先。也有外地的一些经销商想让我签个名给我多少钱,但是这种钱我不要。可能在做茶壶的人当中,我是最穷的,现在还欠着债,加起来有100多万元的债务。”女儿安慰她,给她信心,说:“欠钱不怕,又不是还不起,这同时说明你是很自律的,你不会为了钱什么事都干。我买房买车的贷款,我自己有能力去还,你千万不能丢了坚守几十年的做人做事的原则。”
女儿的话给了芳娣很大的底气,所以芳娣说,“我没后顾之忧,我就一心搞我们的创作,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为了钱去迁就一些东西。”
女儿跟芳娣说过,“妈妈你往后年龄越来越大,壶做到一定程度之后,你要尽量多回报社会,不要考虑将来给我留多少把壶,而是要把你的作品送到各大博物馆,只要人家愿意收藏,你就捐赠给他们。”
芳娣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很新鲜。女儿说,“假如一个人能无病无灾活100岁的话,那是很幸运的,但在世也就100年。可是如果他有作品留下来,人们到全国各地博物馆都能看到他的作品,为他的技艺而赞叹,这才叫流芳百世。一个人不能活百世,但是一个人的精神,一个人的作品做得到流芳百世,妈妈,你要努力成为这样的人,努力做出这样的作品,这才是你的人生应该有的追求。我以后可以带着我的子孙去看你的这些作品,跟他们说,这是你外婆做的,这是你太姥姥做的,这才是真正的永恒的财富,是真正的万世流芳。”
芳娣边听边笑,笑着笑着,眼眶湿润了,“我从前跟我女儿说过,一般人都说自己创业是从零开始,而你的父母亲是从负数开始,你的爷爷奶奶那个时候有四个小孩,我们分家时接受了一万多元钱的债务,35年之前我们是从负数开始,把负数填到零之后才开始再创业,所以我女儿一直很体贴我们,她能感受到我们这一代人的艰辛。”
许多大起大落的故事都湮没在岁月的风雨深处,能说出来的,也都已经是风轻云淡、看似平常,只有故事里的人才知道,点点滴滴的疼与痛都长成了体内坚强的骨头和韧性十足的神经。雨声自远,人淡为菊。穿着旗袍坐在泥凳前的芳娣,依然还有着她年轻时纯粹的笑容。
韩丽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获第七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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