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一个故事,今天读它,主题一点都不感到陈旧……
——题记
(一)
隔壁人家顺珠子嫁给了黄科长的儿子,和干部人家结了亲,其好处自不必说。天作美,林大婶子也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叫梅梅,25岁了,和顺珠子同在本镇的电镀厂工作。林大婶子当然也巴不得女儿能嫁个干部子弟。上门做媒的并不少,可是所说的人没一个干部家的,林大婶子心里急:女儿大了,脸上容易脱去女光,你挑人家,人家也挑你呢!一年过去了,林大婶子为这事身子天天耗肉。
年底腊月二十四,远房亲戚张二奶奶上门做媒了,说孩子叫虎儿,二十七八岁,面貌没说的,爸爸当局长。林大婶子高兴的心情就无法用笔去描绘了。
梅梅的弟弟大勤接过口问:“他爸爸在什么局当局长?”
张二奶奶楞住了,说:“只听人家喊他于局长。”
大勤说:“商业局有个于局长,其它局没听说过。”
林大婶子问道:“那虎儿干什么工作?”
张二奶奶正要开口,停住了,昨天虎儿告诉过她,她有点忘了,使劲地记忆着,慢慢地说:“好像叫什么,——法工作。”
大勤想了想说:“该是司法工作吧!”
张二奶奶连连点头说:“是司法工作,司法工作!”
林大婶子也懂得司法工作就是在公安局、派出所工作,心里当然更高兴了。
张二奶奶忽然问:“梅梅哪去了?”
大勤说:“东风机械厂有一批车床零件要电镀厂镀铬,梅梅今天下午去取货,晚上回来。”(东风机械厂离这个城镇七里路)
张二奶奶说:“那等梅梅回来听梅梅的,要是她有心,我再跟人家说。”
事情就这样定了。
(二)
大概林大婶子命里不派“乐”,她刚高兴了一阵子,晚上听林梅梅在房里说了一番话,她又恼怒起来。
“你这个死丫头,我整天为你操碎了心,你要嫁给那理发的,怎么对得起我的呀?”林大婶子说着,跳着,双手拍着屁股,声音里充满了气恼然而却很低。母亲的理智本能地使她突然跑出房间,关好大门,转来又关上房门:话不能让外人听见,否则有碍女儿的“姑娘名声”
“谁说就一定嫁给他,今晚才遇着的。我只是想,这郑云能谈,可是谁也没定准儿呀!”梅梅坐在凳子上,气咻咻地回了一句话。这姑娘你别看她平时不开口,到了节骨眼儿事情上,也是伶牙俐齿的。今天她去东风机械厂取货,由于零件太多,装得太重,骑那三轮车像骑一头不听使唤的牛。到天黑快近镇子时,车龙头突然一歪,她连人带车一齐摔进坑里。正好有个叫郑云的小伙子刚给郊区的一个农民理发回来,路过这里,帮她把车子从坑里拉上来,又帮她把车子踏到厂里去。
“你给我说,那理发的凭什么把你迷住了?”林大婶子越想越火气,在公安局派出所工作的不去谈,倒偏要谈个理发的。
“他思想好,做事不笨手笨脚的,又爽气,又有巧气。”梅梅对着母亲直吐内言,这也是她为自己确定的对象标准。她今天看那郑云的面目、举止和神态,断定他说的话是真的:有个农民在店里的意见簿上提意见,说一个姓王的理发员服务态度很不好,那农民发没理,赌气走了。郑云下班后,带了理发工具按照农民在意见簿上留下的姓名、住址找到了他,平了那农民心中的火气。
“那虎儿老子在商业局当局长,那理发的老子在副食品商店站柜台,你放在心上戥戥看,呆子也晓得谈谁呀!”林大婶子突然跳到女儿面前,冲着女儿又是一阵吼。
“人家老子站柜台就不能谈,个个姑娘都要谈个干部人家,那我家大勤还谈人不?”梅梅怒气冲冲地回了一句。停了停,又接下去道:“人家那站柜台父亲的思想一般人比不上呀!我看个个都有那思想,我们国家别说“四化”,“八化”也得实现呀。”
林大婶子刚才已听她说过那件事——四年前,城镇上安排待业青年,郑云的父亲执意要儿子在志愿书上填理发店,儿子有点犹豫,要顾体面。作父亲的发火了:“理发工作伺候人不体面,该由别人做,人人都像你这样想,理发工作无接班的了,人们还要理发不?在我们国家里,怕伺候人没你干的工作。中央干部天天忙,不叫伺候人?你这种思想要改啊!”郑云笑着对梅梅说:“三个月后脑子才转过弯来了。”
林大婶子一时想不到个词儿对女儿,内心有点窘,好一阵子没吭声。突然她顿着脚板道:“我命苦,养你这个报应丫头!你看人家顺珠子,妈妈的话她句句听,人家嫁给了黄科长的儿子,家里沾光不谈,自己享一辈子的福呀1”
林大婶子气喘吁吁地抱怨女儿。说实话,几年前,她倒很痛恨搞特权的干部,说刚解放那几年的干部好,但愿干部还是那样子。可是自从顺珠子家与黄科长家结亲后,她对顺珠子家羡慕了。以前这人家在市面上也是平平常常的百姓门户,而现在可大不一样了,就在前天,还有两个陌生人捧着烟和酒一下子闪进她家呢!可是林大婶子呢?这两天连青菜都买不到!她能不气,不眼红?现在好容易盼到一块蜜糖快要到嘴了,女儿却要推开去。她越想越恨,再一次顿着脚板道:“你是没有命享人家顺珠子那福啊!”
“随她顺珠子享多少福,我不希罕。公公搞特权,自己跟在后面享福还以为光荣呢!到可耻到极点了。别人在背后指指头骂呢!那些搞特权的干部,我们国家不管他们?能让他们长期存在着?我心里算着了,他们再这样下去,最后都要被撤职赶下台。”梅梅不顾母亲顿脚板,语句儿似如流水一般从嘴里淌出来,口气“好相”得很。
“现在个个干部搞特权,我们国家百世管得了!都撤职还没人当干部呢!”林大婶子这一次有词儿对女儿了,扭过头来,声音高高的。
“哼,个个干部都搞特权?没有特权思想的干部多着呢!只是你没遇到罢了。”梅梅理直气壮,停了停,又大声说道:“解放前,日本鬼子,蒋介石那么凶呢,都被我们打倒了;现在那些搞特权的干部,我不相信,我们国家就管不了!你又不懂报纸,现在多少搞特权的,有的还是大干部呢,都被撤了职,有的还被抓起来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今天偏要你和虎儿谈,也让我享点‘特权’的福。”林大婶子打断了女儿的话,把题目还扯到“谈人”上来,不过语气显然软和多了。
“阿呀,还强迫啦?现在是婚姻自由,还作兴父母包办啦?”林梅梅不愿意再和这思想糊涂的母亲罗嗦了,她站起身准备回寝室去。
哪知林大婶子一听这话,即刻泪如泉涌,嚎哭起来:“好呀,我不包办,我不包办,你将来嫁给叫花子我也不管!”她哭说女儿没良心,为她嫁人她操碎了心;又抱怨丈夫死得早,没把女儿管教好。最后干脆骂起阎王来,说阎王瞎了眼,没把她早点招走,让她在这家里活受罪。直到在国营柴油机厂工作的大勤下班回来,她才住了口。
这一夜,林大婶子一直没合眼。第二天,饭不食,茶不进,躺在床上,她就想不到个法子对女儿。直到晚上张二奶奶来听信,说了一段话,林大婶子才有了主意。
张二奶奶说:“那虎儿漂亮啦,这镇上把人数了转过来也难找呀!梅梅要谈那理发的,是没见着虎儿呀!我看啦,明天你去看一下人,究竟人家那面貌像不像我说的,然后我开口,向人家要张照片,你带回来让梅梅瞧瞧,我不信,她还不动心。”
林大婶子连忙问:“明天去看人,你说什么时候?”
张二奶奶说:“要准遇着人,得是中午吃饭时候。”
林大婶子答应了。
(三)
这天算起来是腊月二十六。中午时分,林大婶子穿着灰色的卡大襟外套,下身配一条哔叽裤子,显然是过时节走亲戚的打扮,和张二奶奶一起向于局长家走去。到了局长家门口,林大婶子又连忙把衣服拍了拍,弯下身子拭去了鞋面上最后一点灰尘:去见局长这么大的官儿,衣着不能拉挂,邋遢。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眼里噙着泪水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攥着一元钱,匆匆远去了。张二奶奶说:“这是虎儿弟弟,叫明儿。”两人进了内屋。
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刚吃完饭放下碗。张二奶奶“咯咯”地笑着道:“于局长,我们今天来你们家耍子啦!”那于局长立即笑着站起来:“欢迎,欢迎,坐,坐,坐。”说着去厨房给客人泡茶。
林大婶子心里有点疙瘩:这人怎么会是局长!他上身穿一件旧得发白的蓝中山装棉袄;下身穿着条灰色布裤子;脚上套了双东北棉鞋。这打扮岂不是和咱老百姓一个样?她记得黄科长的打扮:高帮皮鞋,黑呢大衣,头发油亮,身子没到人面前,气派就先赫人了。不过林大婶子已感到这局长人和气,一点不拿大。
她又把屋子张了张,这是一间普通的居民住房,不象黄科长住的是公家才砌得起的漂亮楼房。屋里就是桌子,柜子,凳,还有几张椅子,和自己家差不多,都是必需的呀!林大婶子觉得这局长有点怪:人不象当官的,家里景儿也不象当官的。
“啊,虎儿回来了!”张二奶奶叫了一声。
一个脸色鲜亮的小伙子走进来,接着又进来了一个姑娘。林大婶子猛然呆住了,张二奶奶也感到奇怪:这梅梅怎么会跟在虎儿后头。
梅梅一见母亲,喜融融的脸色霍然一变。她以为母亲是寻影儿来闹事的,不过马上镇静下来,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一步对小伙子说:“这是我妈妈。”又回过头来对林大婶子:“这就是前天我告诉你的郑云。”
林大婶子连忙将张二奶奶拉出屋外来,惶惶地说:“这人就是梅梅要谈的那个理发的呀,你怎么说他作司法工作?”
张二奶奶懵懂了,呆楞着神,突然好象才从梦里醒悟过来说:“哦——不错,不错,虎儿说他做理发工作。我记错了,以为是司法工作。唉,现时代工作新名词多,我哪里理得清个头绪来!”张二奶奶摇着头,不过他又说:“人家父亲真的是于局长,不是站柜台的。”两人又惶邃不定地走进屋来,屋外的话早传到屋里。那郑云听了不明白是怎回事,梅梅心里可踏实了。不过他也有点不明白,看来郑云乳名叫虎儿,没跟爸爸姓,可是他爸爸当局长,怎么他说是副食品商店站柜台的?
林大婶子正仔仔细细瞧着郑云:阿呀,确实满镇难找呀!黑墨墨的头发下一张白净净的脸,上面嵌着两只乌眼睛,一对眉毛非常秀丽,嘴里的牙齿也洁白整齐。这模样比自家梅梅还上相些呢
于局长端着两杯茶走进来了。他看见屋里有一个年青的姑娘,想起儿子昨天吞吞吐吐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还说明天中午两人下班后,他把她带回来让父亲瞧瞧。心里明白了。张二奶奶忙凑到局长面前,叽咕了一阵子,局长听了笑了笑,他已经知道事情很蹊跷。
忽然商业局的通讯员小高来找于局长,明儿也跟在后面。
小高走到局长面前说:“局长,明儿买的那只苹果,确实值五分钱。小王说,这是削价苹果,所以便宜。”
局长笑笑说:“那么今天冤枉明儿了。”
那明儿先前受了委屈,现在听见这话,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嘴里说;“刚才还训我呢,刚才还训我呢!”
局长朝他笑笑。小高又对局长说:“蔬菜公司送来几大筐青菜,说由科局长们分。小沈(商业局工作人员)先给你提了三十斤留着。”
“什么,蔬菜公司送来青菜给我们分?这不行!”局长皱着眉头,口吻斩钉截铁。
“李副局长现在就叫分了。我估计你肯定不允许,所以赶快来告诉你。”
“我来打个电话给老李,叫他马上停下来!”局长声音洪亮,语气像泰山一样坚定,“今年天气干冷,青菜就是少,群众买不到,却有人给我们这些当官的送上门。群众背后骂我们啦,我们吃下肚子不受用!”局长感情激动起来,快步流星地走出去,他是到巷口新名旅馆打电话。
屋里人敛声敛气听局长发火。林大婶子原来看着局长不象当官的,现在却陡然看他越来越象局长了。
那梅梅突然问郑云道:“你爸爸当局长呀,你怎么骗我说是商店站柜台的呢?”
郑云笑着说:“他昨天还站柜台呢!因为许多人向他反映副食品商店营业员看人行事厉害,爸爸于是到副食品商店蹲点了,今天他才回到局里呢!”
那明儿插嘴说道:“我爸爸不准我们在外面说爸爸当局长。”
张二奶奶笑着问:“那你今天哭鼻子为啥事?”
明儿尖着嘴说:“我在王阿姨那里买了一只大苹果,只花了伍分钱。爸爸说王阿姨认识我,一定便宜我了,非要我送钱去不可,还说我仗着爸爸当局长,在外面瞎胡闹。”
小高笑着说:“要不是我从小王那里经过,小王叫我带他走,他还不敢回来呢!”
明儿一听,不好意思地躲到郑云身后去了。
林大婶子问郑云:“你没跟你爸爸姓?”
郑云笑着没有回答,拉着明儿去厨房了。
那小高一听,愣了一下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他爸爸姓于?姓郑啊!那是他爸爸刚当上商业局长,有一次到饭店去买二两汤面,店里人恭维他,给他盛了四两,他当时就把有关人员找来批评了一顿,连饭店负责人也受了窘。事后,有人说这个局长太迂,叫他迂局长,渐渐的把名字喊开去了。可是他不生气,说别的缺点都想改,就是不改这个‘迂’。以后许多干部都不好意思到饭店去买便宜了,饭店看人行事的风气好多了。”停了停,小高又感叹道:“我们局长就是反对搞特殊化,他把人民群众利益时刻放心上。如今快要过年了,他家年货一件还没有办呢!可是据说今天下午局里要开会,就是研究怎样解决目前某些物资不能满足人民群众供应问题。”
林大婶子眼睛一直盯着听小高说话,她似乎有点听呆了。
于局长终于转回来了,他向小高道:“电话没有打通,你跟我一道回局里。”小高答应了一声,立刻站起来,跟局长走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林大婶子,张二奶奶,梅梅了。张二奶奶低声问道:“怎么样这亲能谈吧?”
林大婶子笑了笑,没回可否。
梅梅白了一眼母亲道:“你不要再羡慕那顺珠子家了。那黄科长不知道贪污了哪里的几千块钱,被公安局抓起来了。顺珠子今天上午在厂里躲着哭了好大一会儿。”
林大婶子听了暗里一惊。她想到了于局长又想到了梅梅以前说的,露出喜色道:“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嫁个搞特权的干部家庭,象于局长这样的清官,菩萨干部,老百姓个个说好呀!这样的人做你公公,你脸上有光,我脸上也有光呀!不过,你要问问人家,对我们百姓人家嫌弃不?”
张二奶奶说:“这虎儿是理发的,你想要了啦!”
林大婶子道:“人家局长倒不嫌弃儿子为人理发丢脸,我怎么倒嫌弃女婿是理发的见不得人呢?”不过她又象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局长也真是的—你不搞特殊化就罢了,可不能低于老百姓呀!我家大勤还进国营工厂呢,你怎么把自己的儿子塞进理发店?”
那梅梅挪了一下凳子道:“叫你一辈子都想不通,你看郑云对理发工作这么热心,在店里工作积极,我说跟他爸爸的教育分不开。”
正说着,郑云和明儿端着几碗汤圆过来了。郑云说:“家里没有菜招待你们,以前还储着点糯米粉,我请你们尝尝我做的汤圆。”
张二奶奶愣了愣神,笑着说:“这亲事笃定成!你看今天第一次会亲,桌上就是汤圆,碗又满满的,圆满,圆满。”
林大婶子一听,心里怎么个欢喜法,读者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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