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於梨华同名小说改编
(这是根据旅美台湾女作家於梨华的长篇小说改的剧本。内容写一个留学美国13年,获得了博士学位的学子回国探亲后,对出国前、后生活的追忆。故事情节是通过他和三个女人的爱情纠葛完成的。作品真实地再现了留学生们和其亲属们的复杂心态。作者在作品中提出了富有时代特色的口号:“无根的一代”。即主人公和他未出国的妹妹的议论中,深刻地表述了他既不属于美国人的圈子,也不属于台湾人的圈子。他觉得学成归来,可以为民族、国家效力;而家人则认为他在美国发展才有前途,却不管他在美国是否有正当的职业和工作;只认为出去是光荣的,回来是无出息的。他在国内的初恋对象和在美国结识的女友,是理解他的。但她们都已结婚。而现在正在“谈情说爱”的女友,唯一的条件是他带她出国才肯嫁给他。他矛盾、他痛苦。)留学生和访问学者读了后都认为正是他们在外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写照,真实而深刻。)
台北机场,飞机起落有序。一架飞机徐徐降落,滑行,停在跑道上。
客人们走下飞机。场外欢迎的人群招手、叫喊。
牟天磊(男,32岁)出现在机舱口……
欢迎的人们叫喊着:“天磊!”“是天磊!”
天磊走下扶梯。他不停地擦着汗,向欢迎的人们走来。
一片雀跃的呼声:“天磊!”“表哥”“天磊哥!”向他嚷着。、
他走近了……
镜头急推向陈意珊(女,25岁),她穿了件浅绿的直统洋装,圆圆的脸,俏皮的下巴。
他看到了母亲——已是满头白发,背也有些驼。
他看到了父亲——嘴已瘪下去,颧骨也弓起来。
“爸!妈!”他猛扑过去,隔着栏杆,双手紧紧抓着母亲削薄的肩,把头紧紧埋在她抽搐着的颈间,任由眼泪毫无顾忌地流下来。
父亲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
母亲早已哭得颤颤的,轻轻唤着:“天磊,天磊。哦,天磊!”
父亲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先和大家招呼一声,这么多人来接你。”
他在母亲肩上藏匿了眼泪,再抬起无泪的脸转身走向亲友们,逐一问候:
“外婆,您好!“舅舅!”““舅妈!”“小叔婶!”“表哥!表嫂……”
众几乎异口同声:“恭喜你学成归来,天磊!”“天磊!恭喜你!”
最后走到意珊和她的父母面前:“伯母您好!伯父您好!”
陈父、母:“恭喜你,天磊!”
“意珊,谢谢你来接。”他握着她的手微笑着。
她微微低下头,笑着轻叫了声:“天磊!”
人们拎着箱子、行李,天磊扶着母亲一起走出机场。
亲友们将行李、箱子放上牟家乘坐的计程车,过来向天磊一家道别。
父亲:“请大家一起回舍间坐坐。”
亲友:“不了!改天再来请教天磊。”
天磊:“谢谢大家。还是请过来一起坐坐吧。”
亲友们摆手谢绝,各自坐计程车走了。
意珊父亲过来和天磊父子握手,说:“牟公,今天你们家人团聚,我们也不来了……”
父亲不依:“陈公,你们当然与我们一起回家坐,然后我们在渝园给磊儿接风,请你们也赏光。
陈父:“牟公,千万不要客气。你们父子分别十年,有许多话要说。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下。傍晚,七点钟,在国宾酒家,让我们作东为天磊接风好了!”
天磊父母还想说什么,意珊父亲说:“就这样,一言为定。”拉着意珊和她母亲上车走了。
信义路二段巷口。计程车开来,停下,天磊等下车。天磊和父亲提了行李进巷子。
牟家。巷底,两扇红色大门。母亲在敲门。拖着木屐的下女来开门。
天磊一愕,愣在那里,好像走错了人家。
“这是少爷,阿翠!”母亲说。
阿翠咧嘴叫了声:“少爷!”
天磊一惊,感到陌生而刺耳:“不要这样叫……我也打过工的。”阿翠一怔。
客厅。陈设简朴而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挂在墙上的几张照片。都是他从美国寄回来的。他走过去看。
“你妈这十年来就是靠着墙上这些照片活着,一天看上十几遍。”父亲在他身后说。
他转过身来,亲切而深情地凝望着两位老人。
稍顷,他说:“妈这样想我,那我就不回去了。”
“那怎么可以!”父亲忙说,“你在那边已经有了事业,有了地位,怎么可以随便放弃?我们虽然想念你,但绝不会为一点私情而妨害你的前途!”
他一怔,沉吟片刻,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你看意珊是否和相片上一样?”母亲问。
他应了一声:“唔。”
“决去洗个澡吧,整件衣衫都湿透了。你从前没有那么怕热的。”母亲又说。
“从前好像没有这么热”。’
“还不是一样,大概你在有冷气的国家待久了,不习惯。”父亲说,“美国的家庭,家家都有冷气吧?”
“不,有冷气的家庭还是少数——其实美国并不是像许多人想的那样天堂人间,有些地方的脏和穷,比我们这个巷子里还胜十倍。”
父、母吃惊地同声:“噢!”
他坐在沙发上,顺手拉过身边的箱子,打开来往外一边拿东西,一边说:“妈,我不能多带行李,所以没有带什么东西,这只钻戒送您,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买什么好,您戴戴看。”
母亲张着嘴,又是喜欢儿子的孝心,又心疼儿子的用钱:“妈都老了,还戴这个?”
“那有什么关系,美国老太太年纪愈大,手上戴的愈多。好像把家当都戴在手上,才觉放心”。看到母亲戴着正合适,“啊!刚好,您喜欢吗”?
“喜欢,喜欢,花了不少钱吧?多少?”
“妈,问送礼的人花多少钱,是不礼貌的。没多少。”
“那来那么多洋规矩。”她喜滋滋地走到走廊对着亮,把手翻来覆去地去看钻戒的光。
他拿起一个电动修须刀说:“爸,这是送您的,修胡子方便。喏,这里还有些古巴雪茄,味道很好,我知道您最爱抽雪茄了。”
父亲把修须刀仔细观察一下,就放在一边,先点燃了一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两口,点了点头:“唔!味道果然不同,其实你何必花费,我几天也懒得修一次胡子。我们的生活愈来愈简单了,我就种点花,看看报,你妈三天两头给天美的孩子小蓉做衣服,编毛线……”
“呀!我简直高兴昏了头,天美怎么没来?”
“她让我和你说一声,不来接飞机了,小蓉身体不舒服,她一两天就来看你。”母亲插话。
“她现在和定亚过得怎么样?她信里不大提,我总念着。”
“结了婚,两人脾气再合不来也只好互相容忍一下,何况他们也是自由恋爱,怨不得别人。”母亲说。
父亲接着说:“前两年她闹着要离婚,我们坚决不答应。离婚不是中国人闹的玩意儿,现在还不是过得很好了吗?”
天磊:“实在难以想像她做母亲的模样。”
父亲取下雪茄,望着他说:“你要是不那么挑三选四,现在还不是做了父亲了吗?我就不相信这些年你在美国没有遇见合意的人,准是你眼光太高,要不就是忘不了张眉立。”
母亲立刻接口说:“现在回来了,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陈太太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说意珊可以立刻和天磊结婚”。
他把烟蒂用力压熄,双眉紧缩。
国宾酒家。意珊全家先到,天磊和父母随后。问候、让坐。四位老人亲切交谈起来。
意珊紧挨天磊坐着。意珊还是穿着绿衣,但有袖子和领子,领口镶着细细的白边。窄而短的裙子,露出膝盖的一半,短发的一边停着一只绿带的蝴蝶。
侍者递过手巾来,天磊边擦手边看着意珊。
她回看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去。
侍者端来冷盘:左手七个盘子,右手一个。
天磊一怔,面前的侍者突然变成自己,同样是两手分别端了八个盘子在为外国客人上菜。
意珊看他出神、沉思的样子,不禁笑问:“你在想什么?那么专注。”
他看着她,笑了,稍停;“突然想起我在美国打工的事情。”看到她期待的神情,轻声问,“想听吗?”
她点点头,微笑着等待。
“那是我到美国第二年的暑假,在纽泽西的避暑海滨阿斯柏累去做事,第一天进餐馆,差一点被炒了鱿鱼……”随着他的叙述出现相应的画面:
(闪回)美国餐馆。天磊穿侍者服,在顷听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讲话。
天磊叙述的旁白:“我第一次进餐馆,领班把馆里的规章对我说了半天,可我全不在意,以为端盘子写菜单是天下最容易的事。问题可偏偏出在这最容易的事上……”
客人们进馆用餐。天磊端菜上桌。他两只手,只端两个盘子,小跑似地穿行餐桌间。
一桌上坐了一大堆爱尔兰的商人。等他把菜上齐,就指着菜呵斥他。
天磊叙述:“一桌爱尔兰商人等我把菜全上齐了,呵斥我把他们叫的菜弄错了……”
有人用叉子敲击盘边叫来领班。领班向客人躬身道歉,撤换了天磊端错的菜。
厨房的一角。领班绷着脸对他大加指责。(闪回完)
天磊感慨地:“领班警告我不要把大学生的牌子带到餐馆来。他说在这里仅仅是侍者。不然,立刻就炒我的鱿鱼。”
意珊同情地:“那以后呢,是不是熟练了就……”
天磊:“是的。不到三个月,不但不会把菜端错,还可以下厨房炒菜……”
意珊开朗地笑了:“真有意思。”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天磊:“一个傍晚,客人来的特别多。我忙着上菜
(闪回)美国餐馆。天磊正在上菜,他双手分托八个盘子,自如地穿行,完全是一位合格的熟练侍者。
一桌犹太商人叫住了他,问话。
天磊叙述旁白:“忽然一桌老犹太叫住了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他们指名要吃中国的芙蓉鸡片和鱼香肉丝。我请他们去向老板点菜。”
老犹招呼领班,说明情况。领班为难地摇手拒绝。老犹指着天磊坚持己见,表示愿付高价。
领班无奈,找天磊商议。天磊摇头拒绝。
天磊叙述:“领班表示无人会做中菜。老犹坚持要我做,并表示愿出高价。领班只有来求我,我故意拿堂,说我是侍者只管上菜,不管炒菜……领班一再恳求并许诺,若做好了,可以加薪和升做二厨。”
(闪回)厨房。天磊掌勺炒菜,一美国人打下手。
(闪回)餐厅。领班亲自上菜给老犹。老犹边吃边夸赞,叫来天磊,当面致谢,付给高额小费。
天磊道谢,欢迎他们再来光顾(闪回完)。
天磊;“自那以后,老板真的要加薪升我做二厨,专炒中国菜……”
意珊兴奋地;“太有意思了,既赚到了钱,又学到了手艺”。
突然他凝神沉思,少顷,像似自言自语:“是的,赚到了钱,学到了手艺,失去的却是天真的幻想美梦……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意珊一愕,睁大困惑的双眼。
“天磊,怎么啦!陈老伯在问你要喝什么酒?”父亲叫他一声,把他从异国的海滨叫回到台湾的国宾。
“哦!我不会喝什么”。
“那有这种事,在美国住了十来年的人不会喝酒?”陈老伯说。
“旅途累了,是要喝点酒的。”陈太太说。他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侍者拿了酒及杯子来,意珊要了汽水,别人都是酒。陈老伯举起杯,别人也纷纷的。陈老伯望着他说:“第一为你接风,第二祝你学成归国,第三为了你们一家欢聚。第四,唔!希望一切一切都如意”。
他双手捧杯,一口饮下:“谢谢,谢谢。”
母亲:“快吃点菜。”
菜不停地端上,盘子不停地撤下。陈老伯和陈伯母不停地让着。天磊随着让声吃、喝。
响起深沉的旁白:“酒烧着他的喉咙,菜肴塞满着肚子,耳朵里听的是亲人没有掩饰的对他的爱,眼睛里看到的是意珊对他的隐藏不住的情。他身上的肌肉——在美国时那种因防御、因挣扎、因努力而逐渐抽紧的肌肉,这时一节节地才分开来。同时,在心底里也烧着一股奇异的欲望,想大叫、大笑、也想大哭,更想拥抱每一个亲人!”
市街。两家分手。各自上了计程车。汽车开走。
广场。汽车开来。天磊倏然坐直了身子。他望着灯光下寂静的广场。突然间,十年前的回忆涌上心头。
(闪回)大学时代的天磊和好友张平天两人各骑了一辆单车在广场上狂奔。车子坐垫抽得高高的,他一手轻轻搭在车把上,一手带点不在乎地插在卡基裤的裤袋里,上身微微斜着,嘴里吹着当时流行的洋歌《二人茶》。
一群年轻的女学生骑车穿行,其中一人是眉立。牟、张二人唿哨一声,两辆车子就急急追着她们。女孩子们惊惶失措,车子东歪西倒,几乎摔跤,嘴里夸大的尖声叫着。
眉立回头恫吓他们说:“牟天磊,张平天,看我不叫警察!”
天磊:“胆小鬼!”
眉立不服:“你才胆小鬼!”
天磊调转车头,急驶过去,眼看冲撞上眉立车子。她大声叫喊起来,他来个急刹车,车子正好停在她的车前,双手抓住她欲摔的车子。她急忙跳下车来。他做个鬼脸,又唿哨一声,和张平天调转车头走了。眉立低声嗔怪:“讨厌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闪回完)
广场四周是挺直的棕榈,没有一个人影。再次传来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和嬉笑声。以及眉立的“看我不叫警察”和“你才胆小鬼”的尖叫声。”天磊突然长出一口气:“唉!还我少年!”
“什么事啊!想吐吗?”母亲关切地问。“不,没什么。”他软弱地往后一靠,“累了。”
牟家。中午。天磊父子探访亲友归来。刚进客厅,他把鞋子一脱,就躺在玄关的地板上,说“好累,明天在家休息一天吧,爸。”
正在此时闪出一个穿紫色裙,头发盘在头顶上的女人,朝他奔来。
他倏地将自己从地上托起,将她抱住,笑叫着:“天美,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也不去机场接我?”然后把她推开,仔细一看,觉得他妹妹和他记忆中的还是一样,可又完全不一样了,“你还是一样,胖些了。”
她也在看他,看得很久,看得很沉重。突然地,她哭了起来,没有声音,眼泪很猛烈的滚到她紫色的衣裳上,她说:“小哥,你怎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呢?说不出那一点。不是,不是老,而是,而是好像饱经世故的样子!”
听了她的话,他很难过,也很高兴。于是他把她又抱得很紧,而没有说话。
门边,站着一个有对圆眼睛和一个尖下巴的小女孩,愣愣的朝他望着。
他放开妹妹,走过去抱起小女孩,吻她:“这是谁家的小丫头?叫什么名字?知道我是谁?”
小蓉蓉看看妈妈,她示意回答舅舅的问话。
小蓉:“你是舅舅。”
“舅舅是什么人?”
“是妈妈的小哥。”
“对,回答的对。好孩子。”又吻了她一下,“像你妈妈一样的乖!”看着妹妹,开心的笑了。
天磊小屋。兄妹先后进来。天磊抽出书桌前的椅子,让天美坐下。自己在床边坐下,拿出香烟来,先递了支给天美。天美摇了头,他才自己抽起来,深深的吸进去,徐徐的吐出来。
天美扑哧笑了一声,问道:“除了学到对女人的礼节和抽烟,还在美国学到了什么?”
“学到了不做梦。”
“啊,到底是文人说的话”。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坐在这里,真难想像你十年不在;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似的。还记得你走前,我们也这样坐着谈话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而且常常想到。你觉得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吗?怎么可能,你,还有眉立都做了妈妈,虽然我还没有成家,但我的心比成家了十年的男人还要苍老,信不信由你。”
“我信,这就是我刚看见你的感觉”。然后她对立在书桌上意珊的放大照看了许久,“小哥,你是为她回来的,还是为了看爸妈?还是别的?”
“都有,最主要的是回来休息。”
天美没有响,只继续的望着他。
“眉立也住在台南,是不是?你常见到她吗?”
“常常,小哥,你一定要将她完全忘掉。她的婚姻很好,她的先生很爱她。我想你也不怪她的负你。是不是?那时候她母亲病得那么厉害,都是那个先生在经济上及精神上支持她的。”
天磊止不住语气里的尖刻:“结婚是唯一报答的办法吗?而且我那阵,自己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都寄给她。”
“我知道。她那时候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精神的支持。她不是那种有独立精神的女子,她母亲一生病,她就慌了,要抓住一个人给她依赖,而你离得这样远,你不要怪她。”
“出国的代价之一,我谁也不怪。”
“她结婚时,我去了的。我对她说你得到消息三夜睡不着,她眼睛都红了。马上就要和别人结婚了,想的却是你。你还要怎么样?她知道你回来了,要我告诉你,假如你去南部,希望你去看她。”
“她有没有变样?”他忍不住问。
妹妹笑了起来:“我也说不好,因为常常看见她,即使她变了样,也看不出来。当然你看见她,就会马上看出来的。”忽然她懂得了他的意思,忙说:“对了,可以说,她还是那样,很乖”。
稍顷。他问:“你很好吧,天美,你和定亚两人?”
她脸上的笑立刻收敛了起来:“无所谓好不好,没有什么不好就是了。我现在把什么都看得很透,记得什么人说过,女人结婚,就好像得到了一张长期饭票。而饭票是要用东西去换的,不知别的女人用的是什么,我是用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的。”
他说:“你比以前成熟了。我还记得你结婚时写给我的信,记得吗?你还希望我也能很快找到自己的幸福。”
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眼睛也湿润了。
天磊愕然。
第一饭店舞厅。童志远(男,比天磊年长,师大教员)一家打头,继而是天磊一家和意珊一家一起走进。
侍者带他们到一张靠墙的大桌子,礼貌地把女士太太们的椅子拖出来,侍候她们坐了,才问:“请问要些什么?”
童志远抢着说:“爸,叫他们拿几瓶香槟酒来,今天给美国客接风。”
天磊窘迫地摇着手说:“我不太会喝酒的。”
“香槟吆,在美国,人家敲你廿几块一瓶呢。这里的,便宜几十倍,你老兄还不乘机多喝点。”
乐台上敲起了急喘的扭扭舞,台下的舞池里,挤满了全身扭扯的男女。
天美在他耳边说:“小哥,台湾真是进步了吧?”
他笑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侍者拿来了香槟,天磊拗不过大家,也喝了一杯,等换了舞曲他才站起来请意珊跳舞。
两人边舞边谈:“回来之后反而没能像通信那样痛快的谈了。恐怕还要忙一阵,希望你不生气。”
“怎么会。你学成回来,是个红人,大家都要争着招待你,我为你高兴呢!”
“我这些年来,忘了中国人的礼节有多重了。刚两天,就觉得有点吃不消。也许这些年一个人惯了。现在回来就想安静,和家人聚聚,和你一起玩玩。”
“我们反正有好多时间。亲戚朋友们是不能得罪的。”
“我知道,——你常出来玩?”
“唔。”
“也常来跳舞吗?”
“唔,童家哥哥他们常来找我玩。除了他,没有和其他的人玩,牟伯母他们都晓得。”她带点解释地说。
他实在不是询问她,而她这样说使他很窘。忙说:“当然应该出来玩玩,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端详着她经过细心化了妆的脸,独白:“她确实比眉立世故。而世故是牺牲了可爱的天真才换来的。眉立却一直很天真。”
他问:“童志远很会玩吗?”眼睛扫向童。
“唔,他很会玩。他说美国那些好玩的地方,什么那瓦达的赌城啊;佛罗里达的海滨;芝加哥、洛杉矶,他都去过了。你当然也去过这些地方,是不是?”
“几乎都去过,不过不是去玩,而是去打工。去那瓦达是在牧场里做工;去纽约是在山上端盘子;在洛杉矶是给人家开大卡车。玩,除了要有钱,还要有那分心情。”
她一征。睁大眼睛看着他。
乐曲终止。他带她回座,刚坐定,乐队像被千军万马追逐似的,敲打起来。童志远立刻站起,向意珊招手。她兴奋地向天磊望了一眼。天磊连忙站起来,将她的椅子拖开,让她起来,等她走了,才坐下来。
天美看他这份过分的礼貌,不禁抿着嘴笑。天磊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正好给意珊的母亲看见,对天磊的母亲说:“我们的意珊哪,大学都已毕业了,还是一般孩子气,什么扭扭舞、恰恰……跳得十分起劲。天磊也不比她大多少,就是一副老到的样子。”
“你不知道,天磊出国之前,比什么人都野呢!家里整天见不到他人影子。”
“我们意珊出去了,我想也会像个大人样子的。”陈太太说着满意地望着天磊,“还得靠你好好熏陶。”
天磊窘窘的笑了笑,转头去看意珊。
舞池里,意珊和童志远在人群的外围,她很有韵律地用臀部和两条手臂向相反的方向扭动,额上披着一绺短发,眼睛在笑,嘴好看的张着。
突然响起激扬的乐曲,人群更疯狂地扭动着。有些女人的旗袍,因为剧烈的摆动而缩到膝盖以上。
隔座两个美国水兵望着她们光裸的大腿挤眉弄眼。
女人们的大裙飞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圈。而舞动着的人们又自然形成一个圆圈。意珊就在这些圆圈之中,无论她怎么扭动始终不出圈。
天美和三家老人围桌而坐,得意地说笑,同样自成圆圈。天磊看着这些“圆圈”,感到非常苦恼,困惑。
悲凉的旁白:“天磊强烈地感觉到他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客。在美国,每逢和美国人一起活动时,他也总觉得自己是陌生人、局外人。但却有个自我安慰的念头:我在这里是暂时的圈外人,总有一天是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和自己人在一起。可是,现在,已经溶在自己国家的语言和欢笑中,坐在亲人之间,却有股难以解释的悲哀与寂寞,紧紧裹着他。他仍然像个圈外人一样在观看别人的快乐。而他们的快乐在他看来是不值得称为快乐。而他自己却也不知道他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快乐。”。
疯狂的扭扭舞曲终了。人们散去。接着响起温顺的《某一个星期日早晨》的乐曲,人们又开始走入舞池。
“小哥,是否该我请你跳?”天美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
他一怔,好似有所醒悟过来。他恍恍惚惚地扶着天美下舞池。
突然他惊问:“是《某一个星期日早晨》?好久没听了!”陷入沉思。
天美:“是的。一支旧曲子。”
(短暂的闪回镜头):家庭舞会上,他和眉立和谐地跳着。深夜。他和眉立踩着水晶般的月光送她回宿舍,一路上两人深情地哼着《某一个星期日的早晨》。
突然天磊问:“你知道牟天磊将来大学毕业后第一件要办的大事是什么?”
眉立:“不知道。”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娶张眉立为妻。”
“去你的,坏蛋!”两人拥得更紧(闪回完)
“小哥,你今晚怎么了?童伯伯他们好意请你来玩,你总要敷衍人家一下,这样神情恍惚地!”他俩边跳边说着话。
他愧疚地笑笑:“大概是我不习惯这种生活。小东西,跳得还是满好么!常和定亚去跳舞?”
她摇摇头:“不常,不然我这些新式的扭扭舞怎么不会?意珊跳得真好看,你不觉得吗?”
“不错,她说童志远夫妇常带她出来玩。”
“我也听说了。妈说现在你来了,就好了。童志远虽然没有戴博士帽回来,却是很会伺候小姐的,好像意珊很欣赏他。你自己小心。”
“我小心?那纯是意珊自己的事,你不要和大家一样,以为我光是为了她回来的。其实我每年想回来,每年拖着。不单是想家,而是一个人在那个地方住着怕了。”
“我知道。我不过住在台南,还常想回家来,你当然更会。我问你,你在美国那么些年,也换过不少地方,而你的样子又摆得出去,为什么这些年来没有交到一个女朋友,还要巴巴的到台湾来找呢?”
他笑而不答。她等待着。
响起他激动的独自:“小丫头,你那里知道,交女朋友要有闲情、闲时、闲心、闲钱才可以。女孩子们,尤其是出国之后的女孩子们,把所有的梦想与崇高的爱情都摔在海洋里了。找她们,要有车,出去玩要有钱,要有个可靠的前途,或者要有个博士帽……这些,我全没有。”
“咦,小哥,你今天真有点不对劲,人家问你话也不答,跳舞也没精打采地,怎么的吆?一点也不像荣归故里的样子。”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无奈地笑笑,一心一意地带着她跳舞:“就是因为你问了一个为什么,使我想起了许多事。”
“可是还答不出来?”
“答是答得出来。不过这里不是地方,现在也不是时候,慢慢的,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天磊小屋。深夜。天磊轻轻拉开门,闪入,他扭开电扇,脱衣上床,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却无睡意。
几个女人——眉立、意珊和佳利的脸,同时出现在帐顶上。她们年龄不同,表情各异。
天磊下床,开灯,从床下移出他的小提箱。从箱中抽出一本《卡夫卡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张女人的照片——这就是黄佳利。他看了一眼案头上意珊的照片,然后将它覆在玻璃垫上,把佳利的照片放在灯下,静静地看着。
旁白:“意珊的脸,像太阳,耀眼的亮,你知道它在那里,而这个女人的脸是一片云,你觉得它存在,但却追随不了它。这是一个叫人回味的女人,有一股青春少女所没有的成熟的韵味。”
他将佳利的照片平放桌上,把脸贴上去。他坐直了身子,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两口,屋里立刻弥漫一片。他和佳利的一段“生活插曲”自然地流了出来。(闪回)美国柏大中国学生九月野餐会
临近山、水的一块空地上。几十位中国留学生和教授及夫人(有两位外籍人)孩子正在举行野餐会。十几个烧架分散摆开,有人在烧牛肉,许多人围观、帮忙,十分热闹。还有人在准备肉饼和热狗……
远处草地上有人在托排球……
另有几个人在架羽毛球架……另一处,几名学生围着两位教授在说话。天磊走了过去。
一位年长的赵教授把一位新来的年轻教授介绍给大家认识:“这位是陆伯渊教授,刚从东部一个学校转来柏大任教。”
彼此握手、问候。天磊和陆握手——是一只纹深而粗的手和一只修长而柔软的手握在一起,对照极为鲜明。
“牟先生在此地读什么?”陆先开口。
“新闻。”他答;
“牟先生来美国多少年了?”
他还没有答,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少妇领了一个孩子走来。孩子跑开了,她却走到她丈夫陆的身边。
陆对天磊介绍:“哦,这是我太太。佳利,这位是牟先生,在此地读书。”
“牟天磊。”天磊自我介绍。
她伸出手来,他有点没有防到,迟疑一下,握了。一双粗而结茧的手握在一起。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扫向对方的手……
“牟天磊?”她侧着头想了一下,“我妹妹在二中时有个同学叫牟天美,是你的亲戚吗?”
他突然的,像孩子似的欢呼起来:“啊,她是我妹妹——你妹妹是不是叫黄佳年?”
“是黄佳年。”她欣悦的说,“对了,你当然是她哥哥,你们有共同的眼睛,她好吗?是不是在美国?”
“她在台湾,已经结婚了,刚生了小孩。”
“真的吗?”带点孩子气的惊讶,“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我记忆中她是个小孩子,梳着童化头,喜欢穿长裤,说话时喜欢把头发一甩,天地不怕的神情,居然也结婚了!”然后她明亮得令人不敢逼视的眼睛对他周身溜了一转,说,“我妹妹和你妹妹是好朋友,我们也该做好朋友才对,有空常来玩!”
“是,常来玩。”陆伯渊说,“我们在东部住时,常常有学生们来玩,很热闹,我就怕到这个小城来,我太太不大习惯。”
“当然,我还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天美呢。”
“你们谈谈,我去看芒芒。不要忘了把我们家的地址和电话给牟先生,伯渊。”
羽毛球架已经架好,四个人打,佳利也在其中。
天磊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了件无袖白衬衫,底下一条小方格栗色百慕达裤子。她打了好球时笑得很响,她笑时仰着头,有些放纵的样子。
一个学生看着,低声说:“这下应该会热闹了,看样子陆太太带着一股活力到这个小城来,她好像与另一些太太不同一点,不那么拘谨。”
另一个说:“我哥哥在纽约读书,常到陆家去玩的,前不久他来信告诉我陆家要来的事。他说陆太太也是台大的,出国后在密大拿到硕士,毕业后嫁了陆先生,在家写小说。”
“呵,女作家!怪不得有点不同。”另一个又说,“写过什么?”
“不太清楚。”
“女人写小说,还不是身边琐事。”第三个笑着说,“她们的天地就在一个房子里,还能写出什么惊人的东西来?”
“奥斯汀、凯塞琳、曼殊非尔、吴芙夫人、乔治桑都是女人!”天磊不知那来的一股气,对学文的就忍不住要偏护。、
第一个说:“啊,对了,对了,你们可不要冒犯我们这位在文学世界里做过四年梦的牟兄,现在虽然改学新闻,但是最崇拜的还是他自己做不成的作家呢!”
“倒不是我崇拜什么人,我就觉得无论什么职业上面加了一个“女”字,一般人就用不屑的口吻,好像……"
“嗨!这块肉赶快翻过来,不然什么人倒霉要吃糊焦牛排了。”不知什么人大喊了一声,打断了这里的争辩。稍停,又有人喊:“请入席!”
男的席地而坐……女的及孩子们围坐在野餐桌旁……有人分发牛排、生菜、面包及蕃茄片……有人倒冰茶……
大家边吃边说,热闹而高兴。天磊心情特别开朗,吃得特别多。
傍晚时,大家分手。天磊去向陆氏夫妇道别:“陆先生,陆太太再见了。”
佳利叮咛地:“有空时,请过来玩。”
(闪回)美国史蒂芬女装公司
天磊在为意珊选购生日礼物。
“哦!牟先生,好久不见啦,”是佳利,已经走近来,“怎么也不来我们家玩玩?我自己忙着安顿家,也没有记得给你打电话去,你跑来这里买什么?”
他突然的红了脸。
“哦!是给女朋友买东西,是不是?是什么样的女孩?你形容给我听,我可以贡献你一点意见。是否普通的女朋友,还是特别的?”
他的脸色一时没有恢复正常,只窘迫地笑着。
佳利懂事地:“这么秘密吗?好,那我当然不参加意见。有空来玩,带着她一起来。”
他急巴巴地:“她不能,她在台湾。”
“真的吗?”她又仔细打量着他,眼里闪着一种好意的嘲弄,“太远一点,是不是?”然后很亲切地说,?那么你更要来玩了,一个人,一定很寂寞,是不是?”
“唔,我会来的。”
她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还怔怔地,目送她远去。
(闪回)美国柏城小湖边。深秋傍晚。天磊骑着单车在湖边来回转着,以排遣心头的孤寂。
“牟先生!”是佳利的喊声,
他停车四望。佳利带着小芒在湖边散步。她穿了条米色窄腿长裤,一件意大利出品的猩红套头直统毛衣,正在向他招手。
他迎上去:“陆太太吃过饭了?”
“伯渊去西部演讲,我懒得做饭,带着孩子到金凤去吃的,叉烧炒面,还不算太坏。就是没有道理的贵。纽约的中国餐馆,不知比它高明了几十倍,反而公道得多。”
“陆太太喜欢住在纽约?”
芒芒在草地上收集可口可乐的瓶盖。佳利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纽约是个万花筒,五花十色的人种和人品,形形色色的事件,有些人也许会觉得它太烦、太吵、太使人紧张。我开始也不习惯。但住了一阵,就很喜欢了。不光是因为它供给各种享受,还供给了所谓‘思想的粮食’。有许多事,有许多人。都使你想:使你探索,因此生活就没有那么单调呆板了。”
“那是因为你是个女作家,住在纽约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找到更多的材料。”
“真的吗?”她笑了,把毛衣套头翻上来,围着颈子,“女作家,好高雅的名字,还不是在家没事做,随便涂涂,谈谈身边琐事,发发牢骚,杀时间而已。”
她忽然想起儿子:“芒芒,过来让妈妈看看你冷不冷。”
芒芒顺从地跑过来。她摸着他的小手。
“呀!手冰冷的,我们该回去了。”转对他,“到我家来坐坐,喝杯咖啡好吗?”他扶着车子,犹疑着。她看出他的迟延,坐着说:“来吧,在纽约时,伯渊不在家,常有学生来玩。”
他不再坚持,将芒芒抱上车子坐好,推起车随她走去。
(闪回)美国柏大图书馆门口。初冬傍晚。天磊骑着车子在门口转,眼睛不时向门里探寻。
佳利抱着一大堆书走出门来。看见他,点头致意。他忙放下车,迎上去接过书,放在单车后面的书筐里。这一切做的是那样自然。不说话,推起车子就走。两人并肩。走过一段路之后,谈话开始。
“你喜欢他的东西吗?”他看见她借的尽是亨利。詹姆斯的书。他现在已不称她为陆太太,“我可不喜欢他,一句句子长到五六行,看到第六行,早已忘了第一行说的是什么。”
她微仰头笑笑:“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感觉,认为他最累赘,觉得他故意卖弄文句。现在看懂了,觉得他是独特的,没有一个人能学到他的风格。我比较欣赏他的几个短的长篇,尤其是AspenPapers,你看过吗?”
“没有。”
“有机会可以看看,他把那个活在回忆里的老女人,整个写活了。你来我家吃饭吧。伯渊不在。”。他没有推却,看表沲询地看她。她点头。他骑车去了。
(闪回)佳利家。佳利忙着准备晚饭。
天磊接芒芒回来。她为他泡了一杯茶。
她边替芒芒脱外衣,边说:“你陪芒芒玩玩他的电火车,我去烧几样好吃的。”
(闪回)餐桌上已摆好了菜、饭。佳利正在往碗里盛饭。
他领芒芒一起进来。他看到桌上的粉蒸肉、豆腐干炒炸菜肉丝,还有一大碗吕宋汤。雀跃地说:“啊!豆腐干,好多好多年没有吃到了,在哪儿买的?”
她给芒芒的碗里拣了菜,说:“买?除非到纽约去。这是我自己做的呢,来美国这些年,别的没有学到,却悟到了一个大道理:想吃什么,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做,否则不要去想它。你知道,纽约有好几个太太,自己会炸油条!”
“我看炸油条,比做豆腐干容易得多。”他插了一句,又继续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她吃的不多。望着他吃的香甜的样子,很高兴。不时将豆腐干拣给他。
“我自己来——自制豆腐干!在台湾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我做梦也想不到跑这么远来给美国佬端盘端碗、放牛放羊……还曾想挤进美国文坛呢……”摇头。
“对了!一样的。”引起她的共鸣,侃侃而谈,“当时抱着多大的希望,要在美国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我的志愿,也是想挤进美国文坛……但是,读完了书,发现不再结婚,就有做老处女的危险,于是急忙地结了婚……”
他笑着,理解地点头。要为她添饭,她摇手制止。他盛第二碗。
她继续说下去:“结了婚之后,觉得该生个孩子,赶走一些两个人相对的空间,于是忙忙的生了孩子。孩子生下来之后,起码交给他五年的时间。五年,这五年是自己的希望一个个破灭了。等到孩子上了学校,手上有一大堆空的时间,但是已没有当年打天下的雄心,怎么办呢?只好把自己的牢骚和希望用笔写下来,好像找个事做做。”
他听着,微笑着点头,完全理解的神情。
她:“……其次就是试着做各种自己喜欢吃而吃不到的东西。”
他:“这就是宝贵的青春年华所换来的结果。包括一切美梦的幻灭!”他又盛了一碗饭。
她望着他急急吞食的样子,眼里带着她望芒芒时闪动的纵容的光亮,关切地说:“不要吃得过饱,等下胃要不舒服的。”
他把她的话作为姊姊般的深切关怀,带有夸张地口吻:“打破了几年来的纪录,三碗!’,出手比示。
她十分欣慰地笑脸。等他吃完最后一口饭,她征询地说:“等一下,帮我去洗碗好吗?我送芒芒上楼睡觉。”
(闪回)佳利的客厅。他洗完碗走进来,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和画报。她进来,又泡了两杯茶:“哦,纽约的朋友寄来一张中国唱片,都是些旧歌,要听吗?”他点头。她去拿唱片往转盘上放。他坐得笔直的,等待着。
歌声流了出来,是《万里长城》——那两句充满了相思、平顺又满是哀愁的“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的词字一声声敲进他的心,掏出了他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细碎的往事。他突然抑止不住,而猛地低下了头,把脸放在手掌里。静静地听。
接着是第二支歌《苏武牧羊》,前奏曲起,他抬起头,小时候母亲灯下缝衣、哼歌的情景立刻出现在眼前。
(急速的闪显镜头)年轻的母亲在灯下一面为他缝补衣服,一面哼:“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少年的天磊,坐在一边,一面听,一面做功课。脸上的表情是欢快的。
歌声如流水,慢慢流淌……突然,他的泪水匆促地奔流下来,他把头深埋在手掌里。
佳利已在他身边。先是轻轻拍两下他的肩,然后轻轻扳开他的手。放了两张细软的纸在他手掌里。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也面带凄楚,顾不及脸上的泪,就把脸深深埋在她的手掌里。
歌声终止。她将手抽出来。去洗澡间绞了一把手巾交在他手里。
他接过去擦了擦。觉得心里舒服得多,以及说不出来的满足。
他把手巾叠成一个小方块,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还得赶写报告。”
她到走廊的衣柜里拿了他的上衣,见它并不厚实,又抽了一条伯渊的羊毛围巾一齐交在他的手里:“外面起风了,围着这个。”
他对她凝望着,是一个男的想探索一个女的心理的眼光:“我怎么还回来呢?”
她没有躲避他的眼光,毫不犹疑的说:“你明天送回来就是了。”他推着车子离去了。
(闪回)邮局。天磊骑车走来,犹豫着,又骑走了。
片刻,他又骑回来,跳下车,推着走。他放好车。像下了大决心似的,迳直走进邮局,寄还了围巾。
(闪回)佳利家附近。夜晚,天磊骑车子在佳利家四周不停地兜圈子。看着窗内灯影下的她——看书、做事和听音乐。
痛苦的旁白:“他咬紧牙使自己不去看望佳利。但却每晚都失眠!唯一的疗法,就是骑车子在她家的四周兜圈子,有时到拂晓时才离去。”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仍然骑着车子在兜圈子,出神地望着窗里佳利在灯下的身影。
(闪回)天磊居住的地下室,深夜;天磊躺在床上,他受了寒,染上流行性感冒。他醒来,燥热难挨,欲坐起来,头重得动不了。摸索着捻亮了床头的灯,挣扎着跨下床去,在书桌的抽屉里拿了两粒阿斯匹灵,倒了水喝下,又回到床上躺下。
天亮了,他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摸额角,手指像被咬了似的弹开。又跨下床去找药,一粒也没有了。
(闪回)楼上房东家,他扶着栏杆艰难地挨到门口,敲门。
一位白发老太太开门,见状,吓得脸色苍白。转身回屋里打电话。
(闪回)急救车在市街上疾驶……
(闪回)医院病房。天磊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衣的护士,窗外白色的雪,他心里一片苍白。
第三天。天磊退了烧,挣扎着坐起来。
圣诞节到了。医院里充满了圣诞的气氛,圣诞歌,包着彩纸的礼物,探病亲友带进来的脸上的笑。他心里没有一丝兴奋。
同房病友的妻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抬着一棵树进来。三个人围着树挂灯,灯下是耀眼的彩纸包着的礼物。笑声阵阵。他痛苦地转过脸去,悄然泪下。
一个孩子在父母的授意下赠送他一条领带:“叔叔圣诞快乐!请接受我们的礼物。”’
他接过礼物:“谢谢,谢谢你们全家,祝贺圣诞!”
(闪回)天磊的地下室。下午,他躺在床上。
佳利轻轻推门进来。
他大吃一惊。惊喜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些加州的大柑子和几本中国小说和杂志,看着他苍白的脸,说:“鼻子下面不是有一张嘴吗?”深情的看了他一眼,“该好好休息休息。”说着剥柑子给他吃。
“你去过医院了?”他。急问,“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不要问那么多。”她看不下去室内的乱,就动手收拾起来。她看着这间狭小屋顶交叉地架着热气管、地下铺着冰冷的石板,只有小半个窗子露在地面上,仅靠电灯带来一丝光亮的地下室,她的心被怜悯割得节节粉碎,差一点哭出来,忙掩饰过去。
他请求她:“不要做,我求你。坐下来说话好吗?”
她还在做。他要挣扎着下床。
她忙奔过去制止,就势坐在他狭小的床沿上:“不要动,我不做就是了。”
她看到他苍白消瘦的脸上,那双灌满了那么复杂的感情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时,她由不得自己,顺着他薄弱的力气,由他将她朝他脸的方向拉过去。
又一个下午。天磊忙碌地收拾一下屋子,拿出点心和饮料,等待着。
少顷,佳利推门进来,提了大包小包,全是好吃的。他接了过去,让她坐下来休息。
她轻轻推开他,从提包里拿出几块色彩鲜艳、图案时新的花布。利索地将门帘、窗帘换下来;又将显得凌乱的杂物盖了起来,室内立刻显得整齐清洁多了。
他脱口称赞:“好作家兼主妇的杰作!”
她把要烧菜的原料和佐料一一拿出来,有香菇、笋干、豆腐干、粉丝、鸡腿、里脊肉和对虾等。
他一看惊叫起来:“呀!都是我愿意吃的。”兴奋地凑上前,“佳利,今天你休息,我来烧菜你吃怎么样?”
“算了,你那两下子骗骗老犹太还可以。”
两人相视,一笑。
菜烧好了。天磊端菜上桌。他每上一个都先尝一口,孩子般的雀跃叫好。
佳利从灶间出来。他迎上去帮她解下围裙,为她拉椅子让坐。
他倒满了两杯啤酒,递给她一杯:“来,让我们碰怀。为什么干杯?”
“为你恢复健康!”
“不,为天使在人间。”他站起来主动碰杯,一饮而尽,示意她饮。
“不,不能太急。”她举杯相碰,慢慢啜着。
两人笑,由衷的,甜甜的。
又一个下午。两人对坐不语。各自翻着手中的书、刊。
他捡出一盘录音带,递给她看,她看后点头。
他把带子装入录音机内,按键。响起节奏明快的舞曲,抒情而诱人。
他躬身请舞。她应邀起舞。两人舞翩翩。
旁白:“从佳利来探他病到他拿到博士那几个月,两人经常在一起。…独身的留学生,佳利遇见的太多了,有的在寂寞艰难中成长成熟而变得坚强,有的变得麻木,有的在寂寞中萎谢,像牟天磊一样。……如果天磊向佳利要的,是一份驱逐他的寂寞而能使他强壮起来的力量,佳利愿意给他。何况,佳利自己也是寂寞的,丈夫忙于事业,孩子在玩伴中忘了她,她也需要给予……就这样,佳利做了天磊的情妇,没有条件,没有留一丝余地,把所有的界线都擦去了的情妇。”。
他:“佳利,亲爱的,嫁给我吧。”
她:“你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如果你是,我可以向伯渊提出离婚要求。”
他默然。
又一个下午。是天磊拿到博士学位的第二天。
佳利先来向他祝贺和告别:“恭喜你、牟博士。祝贺你走完了人生最寂寞而艰苦的一段。”
他想吻她,她已走出他的范围。,
“这是我送你的一个小礼物。”她拿出一只精致的领带别针:一个白银的圆底上立着一粒珠子,圆银底上刻着她的名字的英文字母。
她亲自为他别在领带上。
他要将她抱住时,她已转身拿了瓶香槟酒来:“我连开瓶的东西都带来了,让我单独为你庆祝一下,也向你道别。”
他的脸马上变得惨白:“你要到哪里去?”
她一仰头笑起来:“不到哪里去,但也不来这里了。”
“佳利……”
“你拿到了博士学位,不光是学业上走完了一段路,也是在人生中对做学生的生活告一段落。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个十足的大人了。然后走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有事业、有家的生活。在那个生活里,应该没有我,因为我已经有了我的。”
“但是佳利,我还没有走。”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走了。这几个月的生活我好像一个小孩子背着父母,偷偷跑到外面和别的孩子玩。虽然两人都玩得很开心,但她该及时回家。不然,不但父母要生气,也损坏了和别人玩时的快乐。”
“佳利,我不能没有你!”
“如果你坚持一直等你离开柏城时我们才分手,当然也可以。但是我希望你想想,昨天你拿到学位,是件大喜事,趁你特别高兴时候失去了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许会减少一些你的欢喜,但至少不会完全赶走匕。
“佳利,今晚我们进城,你和我一起出去庆祝,我求你,这是我们分手前,我对你的一个要求,不要拒绝我!”
她思忖了一会,然后坚决的说:“也好,那么我把这瓶酒留着。”
“我们去你喜欢的亚斯地?”
(闪回)亚斯地。两人坐在进门的角落的桌子边。
佳利穿了件墨绿大衣,墨绿西装,小圆领,小腰身,窄袖口。她的脸是经过细心化妆而不浓艳,涂了银绿眼膏,和棕红闪银的唇膏,嘴上、眼上的光芒正托出衣饰的绿,而衣服的绿更衬出脸上的光采。
侍者提了一小桶冰水,把香槟酒放在桶内。少顷走过来,开了香槟。他们碰杯,没有说一句话。他一饮而尽。她慢慢啜着。等正餐来时他们才说话。
“今后怎么打算?是否想到别的地方去?”她问。
他摇头。
“对意珊怎么安排?是否回台湾探亲?”
他仍摇头:“不知道。”他心里乱得很。
侍者又为他倒了一满杯,他端起来,碰碰佳利的杯子说:“我要说感谢,说不出,也说不尽,不说谢的话,心里对你感谢实在盛得太满了。所以,谢谢,佳利,谢谢你给我的快乐。”
她端起杯,喝了一口说:“套句美国话:我也一样。”
他深情地:“我对你已这样习惯了,有什么事对你说,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对你说。我对人对事的感觉,我看到的好书,读到的好诗,都告诉你,你已经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不能想像,忽然你走出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里还会剩下什么?”
“空虚。然后你会用别的东西把那块空填起来的,不要说你永远不会,世界上不会有永远的固定,一切都随时随地在变更。”她回答的干脆而坚决。
他不响,端起杯子,一仰头,全喝光了,然后就专心一意地看着佳利。
她笑着说:“快吃点东西,不要破坏了庆祝的气氛。吃完了我们去跳舞,十二点以前我一定要回家的。”
他们在跳舞,跳慢的,在温情的充满乡思的音乐中忘了现实的世界。他拥得她很紧。
她轻拍了他两下。他放松开来。
(闪回)珠宝店。两人走进。铺着红缎的玻璃框内,满是闪着丰润的光采的养珠。
他指着带有墨绿光泽的一堆养珠对店员说:“请选一颗最好的。”她:“意珊也喜欢绿色。”
他不答,将店员选出的养珠放在她掌心里。
养珠在她手心中流动,她欣赏着:“这颗不错,挺好的。”
站在旁边的一位美国老太太望着他俩笑着说:“小心啊!不要让它滚丢了,丢了就再也找不到同样好的罗。”
两人笑笑致意。他轻声问:“喜欢吗?”她一怔。
他将她的手连同养珠一起握紧:“请收下,留个纪念,不要拒绝。”已是热泪盈眶。
她抽出手,放好养珠,又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克制。
走出店门。她看表,表示该送她回家了。
(闪回)一辆墨绿色的小车在市街上迅跑……
(闪回)佳利住宅附近。汽车驶来。
车内,佳利示意停车。她还没有出车门,他就伏在她身上哭了起来。
她扶着他的头,手指理着他的头发:“头发早该剃了——记得我下午对你说的话,坚强一点,像个成熟的男人。”
“我不能,我不能。”他几乎哭出声来。
“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肯。”她将他扶起来,用手扶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只要你试,你一定能的。这比念一个博士学位容易多了。每次想哭的时候,就记得:坚强的男人能得到女人的尊敬,而懦弱的,只能得到她们的同情。
“你是同情我而对我这样好?”他坐直了身子问。
她不答,只看着他。稍停,她开门下车,返身招手:“我要进去了。你好好开车,再见。”(闪回完)
天磊猛的站起身,深吸一口烟,长叹一声:“唉!
回忆中珠宝店内美国老太太告诫的话又响在耳际“小心啊!不要让它滚丢了,丢了就再也找不到同样好的罗。”
传来凄楚而带着诗意的笛声。他侧耳谛听,这是按摩人的笛声。
他站起来推开纸门蹑足走过走廊,穿过客厅……出了大门马上快步跑出寂寞无声的巷子,站在巷口张望,并没有按摩者。但笛声仍然响着。
他走上大街,循声找去。
台湾大学。天磊顺着小石路走到大门口。
几棵高大挺直的棕榈树,在夜空中毫不退缩地伸展着。
他走上前去,逐棵抚摩着,喃喃地:“你好?老朋友,我回来了……”说不下去了。
(短暂的闪回镜头)同样的一个夜晚,出国前夕的他,独自来向棕榈树道别。他肃立树前,默然许愿:“明天我就要去美国读书。我要像你们一样,挺直无畏而出人头地!一定要学成、业就!’’(闪回完)
他面对棕榈树,低头肃立,响起他凄怆的心声:“十年,整整的十年,不但谈不上出人头地,反而变得畏缩胆小了!”喟然长叹。
他信步走入校内,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切,不免涌起一种见到归友似的悲喜。
校园。天磊朝一幢小房子走去。
一中年人迎面走来。“邱先生j”天磊喊了一声。
来人站定,是邱尚峰(男,40多岁)认出是天磊,一步跨过来,紧握他的手摇着,说:“啊!牟天磊,什么时候回来的?简直太出我意料了!”
“邱先生,您好!我和系里联系了几次,都说您外出了。”
“我去了一次南洋。啊!这简直是太好了。你是回来教书?”
“大概不可能,我那边是请了假来的,不能久待。”
“噢,你在那边教书?教什么?中国文学?”
“不是。中国语言。”他看到邱先生脸上闪过的惊异,只好加上一句,“当然也讲点文学方面的东西。”
“走!到我小屋里坐。”
天磊:“邱先生您还在原来的地方?”
邱发出一个怪声,像苦笑,又像自嘲:“我那儿有钱盖幢洋房啊!”
“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的意思,我还是光棍儿一个。”邱抢说。
邱氏小屋。邱开门进屋,开灯。天磊随后。
屋内乱得不堪入目。床没有铺,床头的地上有书,书上有酒杯,酒杯上是烟碟,烟碟上是火柴盒,火柴盒上是烟斗,烟斗是空的,而抽过了的、没有烧着的,及烧着一半的菸丝,撤了一地。是一间烟、酒、书和f日衣物的混合库房。
邱先把椅子上的东西堆到床上去,让天磊坐了;又把床上的东西堆到桌子上去,自己在床边坐下来;然后又把桌上的东西堆到地上去;桌上空出一块地方来,取出一小瓶高粱酒,两只杯子,一包花生米,倒在一块干净的稿纸上,咧嘴对天磊说:“不要怕,杯子是刚荬来的。花生米还没去壳,所以都合美国的清洁标准。”
天磊想笑,又想说,但都忍回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吃了两颗花生米,好像在表示自己不嫌脏。
天磊端详着他:才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几乎全部脱光,明亮的头顶与前额衬出一双奕奕有光的眼睛和一对厚而黑的眉毛。
邱把手一摊:“就凭我这间房,还不把所有的小姐都给吓跑了。”他喝口酒,一连丢了十来颗花生米进嘴。“也无所谓,我也过了不惑之年,反而觉得这样自有乐趣。听听你的,怎么教起中文来了?那多么没有味道!”
“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天磊坦白地说,“搞新闻,比不上美国人,谁用我?写文章?美国作家穷得吃不饱的大有人在,我又何必去凑热闹?为了找到一个能给面包吃的职业,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后来总算在一个汽车保险公司谋到一个职业,把面包问题解决了。但是工作实在没有劲,就去教书。你问我为什么不教中国文学?而是没有几个人对中国文学有兴趣,不可能有教的机会,对中国语文,而是政府和学校当局鼓励他们学,这才有人学,我才可以教。”
邱尚峰站起来,点燃烟斗,边吸边说:“一定有许多人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回来呢?现在有很好的新闻学校,你去开一、两门课绝对没有问题。学理工的人不肯回来还好理解,为什么学文、法的也一去不返,而宁愿留在那边做没有意义的工作?”
天磊痛苦地承认:“是的。这就好像当年出去时,大家都出国了,我也去一样的简单……”
邱也点头:“对,现在是大家都不回去,我也不。不过,我不知这是种什么心理?”
天磊:“我想这就是大家都不愿意承认的虚荣吧!因为出国和留在国外一样的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而‘令人羡慕’是最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即使要付出很
大的代价。”邱理解地点点头。半晌,他又说:“我何尝不想回来做事,但是……”邱突然兴奋地打断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年我去史坦福大学讲学,西岸一个大学给我聘书,请我去教中文,另外我还可以开一门课,给我不算坏的年薪。当时我十分动心。想到生活马上可以过得好一点,口袋里可以随时随地有钱。有许多书可以看,以及先进国家所能给的享受。我很想接受那份聘书,很多人也劝我留下来。但是我终于没有留。”
“为什么?”
他吸着烟,环视着这间凌乱的小屋。十分感慨地说:“离不开这个窝。”把烟斗取出来,盯住天磊,说“虽然乱,又脏,但它是我的窝。我在这间房子里觉得最快乐、最安全。没有去史坦福以前,我怕回到这间屋子来,实在太脏了。走时心里很痛快,心想终于离开了。谁知到了那边没多久,想的就是这个窝,才知道这个窝的好处。”
“你有这样一个窝,我没有。”天磊真诚的说。
“你有一个家,父母亲、手足,不是比这个窝强十倍吗?”
“但是,”他苦笑一声,“我爹妈希望我回到美国去,信不信由你。”
“我信,”他皱起眉尖,又说了一句,“我信。这是当前人们的一种畸形心态,不管老少男女,都觉得唯一的出路是留美,不管学的是什么?唯一的希望是留在美国,不管在那里干什么!”他很诚恳、很急切地望着天磊说,“但是你不一定要做他们希望你做而你认为是不对的事,你该有自己的意见,知道什么是自己所要的。”
“问题就在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天磊无助地说,“在那边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想回来,觉得为了和亲人在一起,为了回到自己成长的地方,可以放弃十年痛苦和辛劳所换来的一切。可是回来之后,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最苦的是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客人,并不属于这个地方。”
“当然会有这种陌生的感觉,离开十年了!但一旦留下来,这种感觉就会变,是个心理作用问题。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我希望你能到我们系里开门课。也许我们还可以好好办个杂志,把欧美现代文学及作家介绍过来。这件事我想做已经很久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
天磊替花生米一粒粒脱了皮,又一粒粒的挑起来,发现没有两颗完全一样的。
“我真的不知道,邱先生!”
“何妨多想想。我并不愿讲什么大道理劝你留下来。但我总觉得像我们这些学文的,一支笔,一份想像力,并不需要美国任何机器的帮助,却需要自己的土壤与肥料,而这些就在你我的脚下。也许你可以留一两年,再看情形。不是一举两得吗?你是不是美国公民?”
天磊摇摇头:“但我有美国永久居留权。”
“这不结了?如果你留一、两年,觉得不是味道,再回去也不晚呀!”推心置腹。
天磊:“也许这样最好。”
邱尚峰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完,高兴极了:“如果你肯留一两年,那简直太好了。想想看,我们可以做多少事?我的计划可多着呢!哎!”把排在天磊面前的花生米一把扫了过去,一颗颗往嘴里丢,“谈谈你的婚姻大事。什么样的小姐?你身上有照片吗?”
天磊把放在皮夹子里的照片抽出来给他看。
邱戴上眼镜,端详着,说:“很不错吆:长得比你以前那个女友,叫什么来着?对,张眉立,漂亮得多了。什么时候结婚?别忘了请我。”
“哎,我们只是通了些时候信。这次是第一次见面,彼此还没有更多的了解……”
邱点头:“噢,是这样。”
“你呢?邱先生。”把话题转了,“这些年就没遇到个合适的人?”
邱摇摇头:“没有,一个也没有。你知道,我要什么样的小姐做太太?很简单,一个女人!但时下的女人都不是纯女人了。不是雄心勃勃的想比男人强,想出国,就是装腔作势的一味想做电视电影明星,而性格上却十分幼稚的那种。对前一种,你只好把她们当男人;对后一种,你把她们当小孩。她们都失去了女人的品质。像男人的女人,我吃不消;像小孩的女人,我受不了。到头来,还是光棍一条。”
他放下酒杯,再拿起烟斗,然后把被子和枕头架得高高的堆在床中间,人往后面一靠,说:“我也碰到过十足女人的小姐们,聪明得恰到好处,好看得不过份,打扮得很得体,谈笑得不叫人嫌多或太少,但是,”他把手往两边一摊,“瞧我这德行,人家怎么看得上?一个破教授,又拿什么养家?所以,我后来干脆不想,乐得过我这样毫无系统的生活。”
天磊见他有些醉意,就胆大了点:“你以前欣赏的那个叶珊珊……”
他马上竖起一根指头阻止他说:“哎,她很性感,对,她不免幼稚,不过她那时候年纪还轻,有好的薰陶,幼稚可以去掉的。但她的确很性感。一个典型的女人,必须带点性感。”
天磊面前立刻闪现出佳利的形象,说:“对,纯女人的女人,一定是足够的聪明,足够的真,以及足够的性感。”
邱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说:“这是今晚第一次我们两人的看法相同,足以庆祝,来,喝!”
天磊小屋。早晨。他正睡着。忽然纸门动了一下,漏进一丝光束。他睁开眼,歪过头去看。
两根小手指扳着纸门,黑溜溜的小眼睛向屋里看。
“蓉蓉,来,叫舅舅!”他闭上眼含糊地说。
小手和小眼一起消失了……
“铃——”客厅里传来急急的电话铃响。
他的目光又移向纸门。
旁白:“会是意珊吗?回来一周了,两人还不曾单独在一起过,却一点都不想念她,不,不是不想念,而是时常都想到她,而是不见她,并不感到难受。也许是通信的感情并不实在?还是根本热不起来呢?”
天磊一翻身,仰望天花板,又出起神来。一次和佳利说意珊的情景涌了出来。
(闪回)佳利家。晚饭后,他和佳利两人边喝茶边聊天。谈话早已开始了。
他:“…意珊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多年的同事。大概我父亲看我这些年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觉得应该帮我的忙,就写信要我和意珊通信,希望我和她好起来。我一直不懂意珊为什么会同意和我通信?像她那个样子的女孩子,在台湾交个男朋友,是不成问题的。”
“你们通信多久了?”佳利问。
“快一年了。”
“如果你们已经很要好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追究她为什么要和你通信的原因。如果你在美国没有遇到合适对象的话,这也是一个办法。伯渊有一个朋友,博士学位拿到五六年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后来他家里在台湾给他物色了一位小姐,通了一、两次信,他就回去和她结了婚,然后就把她带出来,我们去看了他们,很贤淑的一个女孩,很会理家。他们已有一个孩子了。”
“他们感情很好吗?”
佳利几乎是无声的微喟了一声;“感情和婚姻,可说是毫无关系的,有时候,在恋爱的时候,双方感情很好,那不是说结婚之后一家能够维持下去;有时候,双方感情并不怎么样就糊糊涂涂地结了婚,婚后反而很合得来。不是我说令你丧气的话,不要对婚姻抱过分天真的希望。而婚姻的美满也不是光靠感情的浓馥。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在中学时代认识一个男孩,具备了一切中学女孩所要的条件,人也很“帅”,两个一直恋爱到出国结婚。结了婚之后,她才觉得她所需要的丈夫并不是她过去所欣赏的情人。怎么办?虽然失望了,感情也薄了,但婚姻还存在着。要知道,在这里的中国人,对一个‘家’的需要比任何其他抓不到的‘感情,都重要。我相信,你和你女朋友结合了,再带她出国来,也许不会有像在大学时向往的那种爱情:但至少你可以有一个家,一个伴侣。生活也就不会那么寂寞。”
“为了逃避寂寞而结婚?”
“为什么不能?我以前就受不了一个人住着,上课、做事、烧饭、自修,第二天、第三天,一天天那么单调而沉重地过着。而四周住的美国女孩子,男女朋友整天聚在一起,仅仅是他们的笑声,就对我是一个威胁。于是我把空的时间尽量写信,在信上说许多美丽的谎言。这样的信写了之后,对寂寞就更难以忍受了。我并不是说我对伯渊毫无感情而和他结婚的。感情当然有,他也是个好丈夫。但是这种感情里的爱情成分究竟占了多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说我是为了不寂寞而结婚,”她耸耸肩,又微喟一声,“也未尝不可。”(闪回完)
天磊小屋。他微微叹了口气,把头贴放在席子上。
独自:“也许佳利的话是对的。”他正想再睡一会,传来天美的问话:“小哥,可以进来吗?”他应声。
天美进来,看见他这副懒散悠闲的样子,撇撇嘴说:“怕是装出来的病吧?”
“谁装,昨晚还泻了三次,现在一身都没有力气。你坐下陪我聊聊吧,回来之后没有机会和你谈谈。”示意她坐,“小蓉呢?”
“跟妈上菜场去了。”
“她现在真是妈的掌上珠了,”他说,“这几年还幸亏有她,给两位老人解了不少闷吧?”
“外孙总是外孙,等你有了孩子,妈才真正的心满意足呢!怎么样,这个夏天要不要结婚呢?”
他坐起来,抓抓头,望望她,又去望天花板,说:“你不要开玩笑,我们根本还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过,也不知道彼此是否适合。怎么会谈得到结婚呢?喂,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说不好。”天美躲闪地。
“见你的鬼!真的,我要你讲实话。”
她不响,一心一意的玩案头上那个浑圆透亮的玻璃球。(急速的闪回镜头)几天前,就在这间小屋里,母女俩面对意珊的大照片议论着:
天美:“过去,我对她的感觉是平平,她太娇生惯养了,但也觉得她心地纯良,嫁给小哥也可以,配得上。但,这次小哥回来,我发现十年来他变得太多,很多地方成熟得像个中年人。变得很谨慎,很退缩的样子。而像意珊这样娇的女孩,是需要有一个比较有力量、有冲劲的男人做丈夫的,像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鲁莽小哥。而现在的小哥,又需要一个介事的,经历过人世的风流的、有点力量的女孩去配他。意珊却绝对不是那样的女孩。我觉得他们不配。”
母亲:“配不配?你还有这么多理论。记住,不准对你哥哥说。都这等时候了,又是卅好几的人了,还挑三选四的,你叫他到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闪回完)
她思索着,犹豫着:“小哥,这实在很难说。意珊是个好女孩,她很单纯,也很真,你可能欣赏她,也可能会觉得她幼稚。这全看你们相处之后你的想法。我认为,你先别忙着决定什么,在留台期间尽量和她在一起,想办法彼此了解。”
“我也这样想,虽然我们通了这些年信,但……”
“陈小姐来了,少爷!”阿翠在外面喊。
天磊忙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天美推开门让意珊进屋。
“意珊,你来的正好。快进来坐,”天美说,“我该走了。”
“天美姐,你好。”
“天美,别走,大家一齐聊聊。”他说。
“谁那么傻,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呢!”说着就走了。
意珊穿了件粉红旗袍,短发上扎了条粉红缎带。
阿翠送来黑松汽水。她喝了一小口,说:“牟伯伯说你不太舒服?”
“没什么,这些日子吃了不少油腻,肚子有点不受用。”
沉默。房里只有细细的,电扇摇撼的声音。她坐在写字台前,对着自己那张彩色照片。时不时地看:玻璃板下压的照片和字条。两人都在等对方再开口,可是意珊把那个放着自己照片的相架拿在手里。她说:好乖巧的一个架子,台湾的镜框和这一比,显得真土气。”
他站起来立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看那个框子,以及框子里的人。他把手轻轻放在她旗袍衣领外的颈子上,然后弯着上身,轻轻在头发上吻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是不是?意珊?”
“第一次。幸好你不舒服了,不然恐怕还要过好几天。”她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种只有柔而没有热的接触。
“我真是怕了,一天吃两顿大酒席,还要讲那么些客套话。”
“我还以为你们在美国什么都吃不到,恨不得回来吃上十天十夜呢!我在美国的同学写信可都是这么说。”
“当然很想吃,但不是被人宴请。要说些客套话,装着笑,人家说的事,明明觉得不对,还得点头敷衍着。这样吃东西,就完全没有味道了。”
“不过他们都是牟伯伯当年的老朋友,他们是好意。”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不领情,而是觉得我自己领不了情。这样吧,今天,,没有应酬,你带我去吃点小馆子什么的,好吗?”
“你不是肚子不舒服吗?”
“那没关系,我们吃点清淡的好了。”
“美国没有小吃店吗?”她间。
“有,但每个小吃店都是吃同样的东西;热狗与肉饼。”
“噢,这里园山动物园附近有个地方吃美国热狗的,好多人去吃。”
“味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是生意却很好。”
他忍不住笑了,不是那种开心的笑:“当然,那是因为热狗是美国东西。”严肃地,“才回来不久,我发现一般人的崇拜美国的心理达到了畸形的程度。一样东西,只要沾上美国两个字,就都是好的。”
“你当时出国,怕不也是崇拜美国吗?”
“也许是,当然是唯其如此,我才晓得这种心理要不得。因为我自己在美国住了十年,真正尝过了所谓辛酸,才觉得这种观念是错误的。”
“你到底在那边吃了些什么苦,能不能讲一点给我听听?”
“怎么和你说呢?”他思忖了一下,“没有具体的苦可以讲,而我所谓的苦,。并不是我做苦工,贱卖自己的劳力而觉得苦。那是一种无形的东西,一种感觉。譬如说,你和美国人在一起,他们起劲地谈政治、足球、拳击,你会觉得那与你无关,你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你是外国人。于是就和中国人在一起。而中国人又分很多种:很成功的,自成一派。寻常的中国人不愿和他们来往。另一种就是平常的,如果已经结婚,就把心全部寄托在家,在家里找到温暖和乐趣。如果没有结婚,惶惶恐恐的找对象,整个心思都在组织家庭这件事上。还有一种是不成功而又没有家可以躲藏的,就躲在别的不成功的人的友谊里,一群人在一起。或者,干脆就流落,去做低贱的工作,然后豪赌狂饮,忘了自己。你必定要问我是那一种。我属于既没有失败,也没有成功,既没有家,也没有一群人,也无法失掉自己的那一种。我是一个岛,岛上都是沙,每颗沙都是寂寞。”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快乐。”
“我没有不快乐,也没有快乐。我不喜欢美国,可是我还要回去。并不是我在这里不能生活得很好,而是我和这里也脱了节。在这里,我也没有根。”
“我相信伯父母也不愿意你就这样留下来。”
他忽然很注意地看着她:“你呢?”
“我什么?”她睁着那双圆眼睛,毫不介事地回看他。
“如果我们……像我父母说的那样,你愿意我留下来吗?”
她毫不考虑的摇摇头:“不。”
“为什么呢?我在这里至少可以给自己的同胞做点事。在那边,我教的是别国的子弟。”
她思索了很久,说:“我觉得台湾地方太小,没有办法发展一个好的事业。”
“如果我不愿意有什么事业,而只想清清静静地找个糊口之处,过一辈子呢?那么你对我的兴趣是不是还那样高?”
她脸上的笑晕一层层的减少:“我还没有那么样势利。”然后她眼睛看着别的地方问他,“你当时出国的目的,难道是为了今天回到台湾来过一辈子清静的日子?”。他沉吟了半天:“出国的时候只想在外来立一番事业,在外十年之后只想回来找个清静地方住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现在不谈了,我们出去走走,吃点小吃好吗?”他征询的目光。
她微笑点头。
牟家客厅。夜。天美一个人手上捧着本电影杂志在看。
天磊蹑手蹑脚走进来:“这么晚了还没睡?”
“等你呀!——玩得怎么样?”放下杂志问他。
“没有怎么玩,就去吃了一点小笼汤包。——台北怎么有那么多人?到处都挤得要命。”
她笑笑说:“当然吆,地方只有这么大,人口猛增,怎么不挤?不然一年那来那么多留学生出国?还不是在这里挤得吃不消。”
“你开什么玩笑?出国的理由这么简单吗?”他脱了衬衫,还嫌热。对着电扇吹。
她倒来一杯饮料放在他手上说:“喝杯柠檬冰吧。这是妈下午做的。现在喝正好。——”
他缓缓喝着柠檬水:“是的,有时我真想家。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回家之后,我心里觉得和平,对环境能适应,也许我就不回去了。”
她正经的望着他:“你真有这个意思?”
“我真有。”
“怕行不通,第一:你会使爸妈失望。在感情上我相信他们希望你留下来。但理智上,他们一定要你回去的,不管你对他们怎么形容在美国的种种,他们还是认为你在那边才有前途。不要问我为什么他们这样想,我想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以及这个环境使大家认为到美国是唯一的最有出息的一条路的关系。”“第二呢?”
“第二:怕陈家也不赞成。他们巴巴的怂恿意珊和你通信,无非是想望你们能结合。为什么他们要意珊嫁你?不是她在这里找不到男朋友。而是她父母希望她嫁一个留美博士!”
“留美博士一分钱买一打,何必找我?”他忿忿的说。
“第三,你虽然说不想回去,但事实上呢?你不会不回去的。”
“我注意到你不说去美国,而说‘回去,,好像那边是我的家。而现在到这里是做客似的。”
“哦!我自己没有注意,也许是下意识的。因为很多人,都在那边立了业成了家,来台湾少住一个时间,又回去了。他们回来的时候,亲友和家人,都把他们当客人待,几乎没有人留下来。”
“但我好些同学,读完学位都回来了。”
“不见得都回来吧!而且他们的情形不同,有些人,他们在此地有根。而我们,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在这里寄居,有一天总会重回浙江老家的。虽然我们那么小就出来了,但我在这里没有根。”
“说得好!小丫头!真有哲学家的味道!”他兴奋的叫起来!接着说,“GertrudeStein对海明威说你们是失落的一代。我们呢?我们这一代呢,应该是没有根的一代了吧?”他兴奋地站起来,顺手扯扯她的耳朵亲昵地,“小丫头,忙什么回去!陪小哥多住几天,好久没有这样谈话了!”
她摇头:“定亚都催了两次了。——我回去准备接待你们。这个周六怎么样?”
“是的,没有根的一代!”他仍浸沉在刚才的谈话中。
一列火车飞驰而过。车厢里,天磊和意珊并肩坐着。
两人情绪很好,亲切交谈。他笑着,突然凑过脸,在她颊上吻了一下。她环顾四周,用手划着颊羞他。他笑得更开心。
车轮滚滚,飞速前行……
站台。火车停下,天磊和意珊下车。天美夫妇和小蓉蓉一起迎过来。郎舅两人先握了手。
定亚一口江北腔的普通话:“久仰,久仰,天美没有一天不说起你。在国外十年,很得意呢?”
天磊一听,讶然的望了一下天美,笑笑说:“还好,你上班时间还来接,真不好意思。噢,这是陈意珊小姐,这是我妹夫王定亚。”他看着这位矮胖的、穿花香港衫,完全是一副商人模样的妹夫,其谈吐既不亲切,又显俗气。
意珊大方地伸出手来:“王先生谢谢你来接。哟,小蓉蓉还记得阿姨吗?”蹲下来,拉着她的小手说,“叫阿姨,阿姨给你带了好吃的东西呢!”
蓉蓉:“阿姨!一-东西呢?”
“蓉蓉,好意思吗?”天美说,拉着天磊的手,“走吧,小哥,这里好热。”
意珊拉着蓉蓉,告诉她回家后就给她拿好吃的东西
车站外。定亚开来一辆福特旅行车。装好行李,众人上车。汽车开走。
糖厂。汽车开进来。高大的棕榈树肃立路旁,灌木修剪得平平整整,其它花木也给人以清新整洁之感。
天磊感到宁静、和谐,不由得大叫一声:“这样一个好地方!住家再理想也没有了。不是吗?天美?”
天美:“刚来时觉得太静。现在也习惯了。所以每次去台北,就受不了那种喧闹。”
意珊:“离台南那么远,不是怪闷的吗?有没有机会进城看个电影?”
天美:“不常。小蓉蓉缠我一天,到晚上就累了,懒得动。”
定亚:“那些台湾电影,不看也罢。举动说话都是那么做作,我每看一次,必伤风。”
“伤风?”天磊呆望着他问。
定亚:“因为看片时,汗毛竖立,出来一吹风,就伤了风。”
天磊、、意珊都笑了起来。
天美横了他一眼说:“自己明明对电影没有兴趣,还要说上一大套俏皮话。”
天美家。房子是日本式的。听到车响,一中年女佣迎了出来。众人提了行李走进客厅。
定亚让天磊坐了,天美带意珊去洗脸。女佣送上风梨水。
天磊看看周围环境,感慨地说:“这个地方真的住家再好也没有了:人到了这里心里都高爽得多。”
定亚:“那里,乡下地方,什么都不方便。天美说你要来玩几天,我就一直担心,在原子国享受惯了现代化的方便,怎么受得了乡村的简陋?”
天磊不知他是客套还是讽刺,反正都不该。
小蓉蓉抱一盒巧克力糖走过来:“舅舅拿一颗。”
“舅舅不吃,乖,你也不要吃太多,这糖最坏牙齿。”
天美招呼他去洗脸。
洗手间里。两人低声说话。
“小哥,你觉得定亚怎么样?”
“人满好的,脾气一定不坏。”他不能说不喜欢定亚的老练和俗气,只是半开玩笑的说,“你不是要找个风流倜傥而又很帅的吗?”
天美凝视他说:“那么他这些气质一些也没有?”
“风流倜傥的做情人最好,找丈夫,还是像他这样脚踏实地的好。其实什么样的人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你和他在一起很快乐,就够了。”
“有时快乐,有时一点也不。
“当然除了快乐之外,如果你对他依赖,对他有信心,觉得他不使你紧张或不安,……我看你对他很信任很依赖的,不是吗?”
“唔。”天美应了一声。
“你不能希望他什么都合你理想,因为你不见得就合乎他的,对不对?”
天美睨了他一眼,笑了:“你看人家倒很清楚,我看你和意珊比前些时热络多了,是不是有进展?”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我自己的理想让步了,很难说。不过她还不错。”说完他埋下头去洗脸。
安平港。天磊意珊在定亚陪同下坐船出港,还有小蓉蓉。
水平如镜,波光粼粼……远处,船帆点点,渔歌阵阵。出港,归航,撤纲打鱼……
天磊看着这景象忍不住兴奋起来,指手划脚地给小蓉蓉讲着什么,意珊兴趣不大,冷冷地听着定亚断续的介绍。
天美家。一进大门,意珊就注意到地上多了一双白色镂镂空的高跟鞋及一顶小花伞,对定亚说:“好像你们家有客。”
天美已迎出来:“回来了,玩得怎么样?”
“谁来了?”定亚反问她。
天美不响,瞥了天磊一眼。
天磊一怔,望着天美说:“是眉立来了?”
意珊一惊。
客厅。天磊意珊一进来,眉立站起来。天磊立在纸门边,不招呼,不介绍,不说,不笑,只怔怔地望着她,久久地。她完完全全是一个很摩登的少妇!
(短暂的闪回镜头)一各种服饰、发型、年轻、清逸、秀气的女学生眉立更迭出现。
意珊在冷眼旁观,他简直有些失态!
“天磊!”外表一切都变了,声音却一丝未变。
“眉立J’,他上去和她握手,紧紧地,“你好吗?”
“很好。你呢?你一点点也没有改,还是那个样子。
‘一点点’的口头语也没变。”
四目相对,亲切而深情,谁也不肯移开去。
天美扫了一下三个人,不得不开口了:“眉立,这是陈意珊。这是张眉立,小哥以前的同学。”
意珊上前一步,站在天磊边上,大方地伸手,给对方握,并朝天磊瞟了一眼。从容地:“哦,你就是眉立姐。天磊在信中常提起你。真是久仰。”
眉立笑笑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好!”
天美让坐:“坐下说话吧,坐坐。”
三人坐定。意珊恰和眉立同坐一长沙发上,天磊坐她俩对面,他看到:意珊脸上的光洁,眉立脸上的脂粉;意珊嘴唇的自然光泽;眉立口红的浓涩;意珊尖下巴的俏皮;眉立双下巴的厚重。
“眉立姐住在附近?”意珊先打破沉默。
“我住在台南,我先生在彰化银行做事。”
“哦,你们有几位小宝宝了?”
“三个。一天到晚为他们忙。天磊回来也不能去接。
你觉得台北怎么样,比以前热闹多了吧?天磊?”眉立发现天磊还在怔怔地望着她,故意引他说话。
“唔。”他含混地应了一声。
天美站起来说:“意珊,你们在外面玩了半天,进来洗个脸吧?”还是妹妹善解小哥的心意。招手示意小蓉蓉也随去。
意珊瞟了天磊一眼,说:“也好,你们谈谈。”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
眉立端起茶,喝了一口,两手轻轻转着茶杯。微低着头:“你这一向好吗?天磊,我觉得你比以前瘦了一点点。”满是关怀,又带一丝怨。
“叫我怎么胖得起来?”
她抬起头来,耳坠子晃了好几下,正要说话。
天磊带点粗暴地说:“把它拿掉,那对东西。”
她一愣怔,正眼看着他。心想:这正是过去的他!放杯子,取下耳坠,放在皮包里。有些手足无措的端起杯子,却没有喝,讷讷地:“我也是没有办法,妈病了好久,我心里发慌。”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怪我自己。”他点了支烟,手指有些抖,“都怪我自己不好,不该走的。”
“还提旧事做什么呢?”看他抽烟的样子,微微皱起眉,“从前你一点点都不会抽烟的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也带一丝怨,“还不是为了想你而抽上的!”
“天磊。”她轻叫一声,声音有点不对了。
“你这些年,生活过得很好,是不是?天美都告诉了我。”他的心顿时软了,声音也和缓了。
她嗫嚅有顷,点点头:“他年纪比我大一点点,对我很不错。我也不能再要求别的了。但是……”
他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但是那和你对我不同。你以前常常对我不好,我也不觉得不快乐。”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那种感情,一生有过一次,也就够了。我不再苛求什么。你也不要气我。天磊。”
“我不气。”他原谅了她,突然觉得共同藏着这份感情的回忆就够了。
眉立:“她很可爱,你们很相配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才说:“我知道,但是,我也不会像以前欺负你那样欺负她的。”
她似乎吸了一口气,然后急急的低头去喝茶。茶里的水气冒了她一脸,把她的脸弄湿了,还有她的眼睛。
沉默。
天美先出来叫道:“小哥,来洗个脸吧。意珊说她可以陪陪客人。”
天磊还没有站起来,意珊已在眼前了:“你去吧,脸上好多灰,我替你招待你的老同学。”
天磊起身随天美去洗脸。
枣珊大方地坐下来,两眼直视眉立的眼睛:“眉立姐常来这里吗?”
眉立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喝茶作掩饰。
意珊眼光又直射向她的双耳:怎么她的耳坠没有了?奇怪!
眉立低头呷一口茶:“不,不常来。”不满她的问话,
洗手间。兄妹俩低声交谈。
“小哥,你说她了?怎么眼睛都红了?”
“她愿意红,我有什么办法?”冷冷地。
“你不该说她,应该原谅她。我相信她也是很苦的。”
“我什么也没说,是原谅了她。”
天美侧耳一听,客厅里沉寂无声,做手势示意天磊,自己忙出去招呼。天磊随后。
客厅。兄妹刚一出来,眉立站起来要走。
眉立:?我该走了。”
天美让着:“不要走。就在这里吃晚饭,我们阿嫂烧的一手好鱼。”
眉立:“不了。孩子们等我回去呢!”
大家送她到门口。
好像是临时决定似的,天磊忽然对天美说:“我送眉立回家。”说着就和眉立一起往门外走。
天美看意珊,意珊看天磊,天磊只一心一意地看着“不用了,外面那么热。”眉立说,只看鞋。
“小哥,你可以开车送眉立回家。定亚有钥匙。”还是小妹善解善处。
不了,我的三轮车就停在你们厂门口呢!”
“那么我和你一起走到厂门口。”天磊说着就替她拿小花伞先走了。
眉立只好向天美、意珊道别:“再见。”
(闪回)十年前。夏夜。大街。
天磊骑车载眉立。车行无人处:她放胆地双臂抱紧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背上。
他一手扶车,一手抚摩她的手臂,轻叫:“哟,排骨,在想什么?”
她答:“什么也不想,只希望永远这个样子!”稍停,顽皮地,“你的背,一张柔软的床!好舒服,好安全!”
他停下车,顺手摸到她的肋下,她咕咕笑起来,本能地缩回手去扭动身子。车子一下失控了险些翻倒,他忙抓住车把,她笑说:“你看你,一点点也不小心!”
他说:“你的皮肤又凉又滑,像大理石,真可以消暑敢热!”
她又紧紧抱住他。(闪回完)
现时。大街。夜。两人继续边走边谈。
天磊:“你常想到我们在一起的事吗?眉立。”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总难免的。每次来找天美,打听了你的消息之后,好几天定不下心来,晚上做梦,就梦见我们在一起的事。”看他的表情比先前柔和多了,接说,“先两年我总怪自己不好,负了你。但后来想想,也许这就是缘份。我们的缘份就是一起享受几年,而不能一辈子在一起。仔细想想,觉得这样也许是最好的。”
半晌,他才说:“我那时候真不应该走。”
眉立:“可能吗?大家都走了,你又那么好强。”
天磊:“又那么幼稚。”
“是我太不中用,那时候死也不肯出去。,,她说。止不住自己用手碰触了他的手臂。”
天磊迅速而自然地把小伞换到左手,把右手空出来,将她的手捏在掌心里。
天磊:“不是你不中用。其实不出去是对的。做人,最要紧是做得满足安宁。名利金钱只能给你一时兴奋和刺激。像你这样心安理得的过日子,我很为你高兴,也就放心了。”
她有点激动,停了步,身子转过来,仰脸,看他:“所以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更使我难过了。你懂吗?天磊。”
他再也忍不住了,本来低着的头更向她靠去。
她发现他眼中的表情,急遽地转身,拉着他继续走:“难道就没有遇到过你喜欢的?”用手绢轻轻按去脸上的汗。
天磊:“有。但和你一样,已经结了婚。”
她又站住了:“她好不好看?”
天磊:“不是属于美丽的那一种,而是很有特别的味道的。”
“你爱她吗?”掩不住声音里的嫉妒。
天磊:“很爱。那种没有希望的迷恋。”停顿,“你好像没有那么关心我爱不爱意珊的事。”
眉立:“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但不是爱,而提到另外那个人时,你声音都变了。很苦吗?那件事?”
天磊:“唔,但没有那次听到你结婚的消息那样苦。”
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扭动了一下,要求他不要说下去。她说:“天美说你们先通信的。我倒觉得她很不错。她似乎很喜欢你。”
他说:“也仅是喜欢而已。”
她:“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送你到家,这是你的三轮车吗?”他不肯放她的手。
,她脸立即闪过种种相反的感觉。低声地:“天磊……”心里很乱,说不下去。
他:“眉立,晚两天我就回台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事,也许我九月底就回美国了。不知哪一年再回来。让我送你回家,我不会进去的。”把她的手捏得更紧一些。
她:“我不是怕你进去,而是怕你送。”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巴望他送,“你一定要送,就上来吧。”她先踩上了踏脚处,心跳得把薄薄的绸旗袍一扯一扯的,忙用手护了胸,免得他看见。
他把小花伞收下来,刚要跨上车,听见意珊远远的喊声:“天磊,天磊!”他没有收回脚,转身回望。
意珊穿了一双红漆的木屐,气吁吁的跑来:“天磊,有一个姓邱的人从台北打长途电话来。”
他:“哦?有什么事吗?”
意珊站定,胸脯不停地起伏,两颊红红的:“他没有说。”
他:“他等我接电话吗?”
意珊:“没有,他叫你晚上挂个电话给他。”
他:“你先回去,我送眉立回去就回来。”
意珊不响,也不走,脸上无笑容也不板起。
他不理会,仍要上车去送。
眉立从车里伸出头来:“真的不用了,天磊,你回去吧。”
意珊忙抢话:“那么再见了,吴太太!有空来台北玩。”已把‘眉立姐’改成‘吴太太’了。
天磊十分不高兴她的抢话,有些气恼地:“你先回去,我要送眉立。”意珊仍不动。
眉立握着他的手,双眼盯着他的脸,说:“再见,天磊!我们后会有期,你保重。”
她挣出手来向意珊摆了一下:“再见,陈小姐。”用脚跟轻轻一蹬,车夫立即踩车走了。
意珊:“你真是,在太阳里站那么久。”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怨恼,“我还以为你走掉了呢!”
他:“呵!你就造了一个电话出来!”
她:“谁造谣,你去问你妹妹,你要和你旧情人说多少话,我才不在乎。但何必站在大太阳里!”
他:“你担心太阳晒我,还是担心什么?”
她:“我什么也不担心。”‘
他:“那你出来找我目的何在?”
她只管往前走,木屐在地上咚咚的响:“好奇!”
他:“啊!原来是好奇。那你不让我送她回家,目的又何在呢?”
她:“谁不让你送?”甩了下头发,走得更快,然后站在树荫里等他,“人家还不是为你好,包起来了的旧衣服,已经不能穿了,何必把它打开呢?”’
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刻薄话,真的动气了;“旧衣服,比新的还合身!”大步走去。
两个戴斗笠的女人和小摊上的老板们诧异地看着,窃窃私议。牟家大门口。傍晚,天磊等归来,母亲满脸笑容地出迎。
“玩得好吗?蓉蓉,我的小宝贝,快来给婆婆亲亲,唔,我的乖孙,想不想婆婆?”
蓉蓉亲热地:“婆婆,想,好想啊!”
客厅,天磊洗嗽和换了衣服后出来,坐下。阿翠送上汽水。
母亲抱蓉蓉问长问短。
天磊:“没有地方比得上家的{妈,你说是不是?”
母亲:“是啊,今天还和你爸讲,如陈家不反对,就把喜事办了。让你们成了家再出去。我这十年来的心愿也就了掉了。”
“妈,你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我们需要一段时间认识对方,才可以提到婚姻吗?”
“天磊啊,不是妈说你。你回来快两个月了,还要怎么样去认识对方?你们新时代的人,愈讲究互相认识对方,好像毛病出得愈多。意珊人品相貌没有一样配不上你,看样子她又喜欢你,我真不知道你还拖什么?”
“好,妈,等我这两天和意珊谈谈,如果我们同意结婚就由你们办,这样好吗?”
意珊家大门口。天磊走来,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福特车,正欲离去。佣人阿秀从边门出来,叫道:“牟少爷!请等一下,我就去通知小姐。”返身进去。。
少顷,意珊父亲来开大门:“天磊,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快进去。有你的一位朋友在这里。”
“我的朋友?”随陈父进去。
“不是吗?姓莫的。”
天磊一怔,迟疑着。
客厅,莫大伟(男,30多l岁)闻声从客厅出来,笑嘻嘻地:“牟兄,好吗?听说你去了一次台南,玩得如何?那边有像样的旅馆吗?我们也想去玩玩。”
他主动伸出手,天磊勉强地握了。一起到客厅。
客厅里。意珊斜坐在长沙发里,只向他娇娇地笑了笑。她穿一身他喜欢的绿装,却在招待他所不喜欢的人。
他的脸一下拉长了,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向她点了点头。
意珊的母亲说:“阿秀,再拿两片西瓜来,咦,阿秀呢?”
“我去看看。”意珊懒懒的站起来,走过天磊身边,故意把裙子扫在他身上。
他恼怒的眼睛正好和莫的眼睛相碰,莫干笑一声说:“下星期我们准备去野柳玩玩。听说那边的海湾很别致,来问问意珊愿意不愿意一起去,当然,得先征求你的同意。”
天磊怒火满胸,正欲喷发,顷刻变化,他太中国化,也太懦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问她就是了。”
意珊父亲急插话:“我想意珊刚刚旅行回来,需要休息一阵。”
意珊和母亲先后出来,端了西瓜和吃的东西。意珊把西瓜交给天磊说:“你到哪儿去了,刚刚天美姐来电话找你呢!”
莫插进来:“喂,意珊,刚刚和你提的去野柳的事,怎么样?”
意珊有意无意地溜了天磊一眼,天磊低头吃瓜装着没看见。她又扫了一眼莫。对比之下,一个清秀而“帅”,一个肥胖而蠢。
意珊又用眼角扫向天磊,见他一点不理会自己,忍不住生气,故意地:“让我想想看,好吗?”
莫站起来说0好,我明天过来听回音。再见。牟兄,慢吃,不要吃呛了。”他告别走了。意珊送至门口。
意珊父母对天磊:“天磊。我们俩要去看一位老朋友,你就留下来吃个便饭。”
天磊送他们出门,又回到客厅,继续吃瓜。
意珊回来,心烦意乱地大声喊:“阿秀,把这里收拾一下。”一屁股坐在原先的地方,大声的翻杂志。
阿秀应声进来收拾了西瓜皮和汽水瓶子。
天磊吃完西瓜,阿秀递上手巾,擦了手,点上烟抽着。
两人相对不语,屏息了半天,意珊沉不住气,带点埋怨的口吻说;“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他怎么知道你的地址?”带点质问的口气。
“我告诉他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找人聊天去了,与你有什么相干?”
“那你就没有资格管我的行动。”她原想以撒娇逼他道l越,没料想他太伤她的心了。
她猛地站起来,把头发往后一甩,说:“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答应去野桥,看你怎么样!”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他不动;她拨了两个号码,他仍不动。她啪的一声把听筒摔回话机上。怨恨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滴的滴落在衣服上。
天磊站起来,走过去,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吻她的颈、颊和唇。
她回吻他,呢喃地诉说着:“讨厌鬼,这几天,我一直在家里等你,那里也不敢去,你就是不来。还说那样的话气我,太无情了!——我怎么可能会把电话号码诉他……”
他不容她再说下去,又热烈地拥抱她、吻她。此刻,两人都发现,彼此喜欢的程度!
忽然电话铃声响,两人一惊,忙分开。
意珊拿起话筒:“妈,你们在哪里?”看了天磊一酿,愉快地答道。“错不了,放心吧!”放下话筒,自己先咕咕地笑起来,“爸妈不回来吃饭,嘱咐我要好好待客,不要怠慢了你!请问贵客想吃点什锻我让阿秀准备。
“随便,我看你爸妈是故意躲出去的。”也笑了。
她笑而不答,甜甜的。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小笼汤包,你最喜欢的,怎么样?”他点头。她去吩咐阿秀准备。
大街。夜。天磊和意珊挽着臂悠闲地荡着。
天磊:“你家阿秀的小笼汤包还真有水平呢!”
意珊:“你什么时候想吃就来好了。”
他欣喜地拍拍她的手,她更紧地偎着他。他们来到一处房建基地。地\上满是钢条、砖石和泥沙。还有一架混凝土搅拌机。天磊搬了几块砖头,摆成座位,两人坐下。
他看一眼安静的四周,说:“台北也有宁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在这儿买幢房子,也许就是这幢正在盖’的。买一辆自行车,我每天骑车上学校。这里离你家又不远。……”
“你在说什么?”她不解,又似乎了解,因而带点恐慌的看着他。
“我说我们结了婚可以住在这一带。”还是望着前面,好像不敢看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闪动的眼睛却是懂了之后的恐慌与恼怒。
“意珊,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也许一直,也许一年,看情形。但留下来这一点是决定了。”
她一下惊呆了:“什么?这是为什么?”几乎在喊。
“这些年在美国,等的就是回来,好像一个人身上捆着绳子,一年捆一道,紧紧的,但心里知道有一天可以解开,就忍着苦。回来了,把绳子解掉了,人松散开来,但身上留下许多绳子捆过的印子,要等一阵子才能去掉。今后如果再被捆,就不会太可怕。你懂吗,意珊?
我就想在这里松散一下,整个身体与精神。”
“我一点也不懂你的意思。美国那种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她极力辩驳。
“是的,美国什么都有,什么都太多了,就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我就想在这里透透气,没有别的要求。”
她抬头望着他,失望而焦急控制了她,没有话。
他把她搂在怀里:“我求你,意珊,答应和我结了婚住在这里,那怕是一年。”
她挣开他,仰着头,失望地,甚至是蔑视地:“不,不!”语气十分坚决,“你如果要和我结婚,就要立刻带我去美国。这么多年来,我最向往的就是出国。我不能忍受再呆在这里了,这么样一个小地方,这样小的生活圈子……你说你在美国透不出气,我才觉得快闷得发炸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尝尝那里的生活味道,即使苦,也愿受,也是想出去透透气。难道这是过份的要求吗?你说l我的同学,几乎都走了,她们来信也诉苦,也说寂寞,但却不想回来,好像出了笼子的鸟,再也不愿回到笼子里。难道你就不能了解我吗?”
“意珊,你听我说,外面也还是一只笼子啊!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要自已去看。你因为自己在外面逛了十年,厌了,觉得没什么值得看的,就不要我去,你这是自私!”
“我不是不要你去,我只是叫你暂时留在这个笼子里,我到里面来陪你。”
“我不要,那样更透不过气了。我要你带我出去,我求你,天磊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就在这块四面都是海的干她上活着,给我一个机会去看看海那边是什么样吧,天磊!”抱住他,紧紧地。他不响,“带我去吧,去看看你住了十年的地方!你答应过的,那天在火车上
吃饭的时候。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在那里,如果我和你一样感到透不过气来,我们再回来,我答应你!天磊,你是否真的喜欢我?如果是,你会带我去的,是不是?九月!”抬起满含希望与快乐的脸,等待着。
面对这张可以为他带来快慰的脸,无法,也无勇气拒绝:“好,九月。”
她迅即把自己投进他的怀里,一张满是光亮的脸和微颤着的身体。他深知抱的是一团温暖,正是他所需要的。
天磊小屋。兄妹两人在商量对邱先生解释的事。
天磊:“这个改变愈早告诉邱先生愈好。今天刚刚答应了他和系主任,我开两门课,帮邱先生办一个纯文学的杂志,现在又来反悔,实在有点……你没看见,他听到我决定留下来时,那股兴奋劲儿!我真没有勇气对他说反悔的话。你快帮我想想,怎么说最妥当。”
天美坐在桌前,拿起一支铅笔,把未削过的一头在嘴里啃着:“这真有点伤脑筋呢,他又是那么一个容易说话的人,叫人更加……”。
他催促:“快帮我想想法子,明天就得去看他。再拖就更不容易开口了。”
传来急促的电话铃响。天美忙跑出去接,天磊也跟了出去。
客厅,午夜。天美在接电话:“好的,是,是的,我立刻叫他来。”握听筒的手抖个不停。
天磊注视着她毫无人色的脸,大吃一惊:“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邱先生被摩托车撞了!”
“什么?你说什么?”
“刚打电话的人说邱先生被撞以后,生死不知,现送去台大医院急诊室,叫你快去。”
“是怎么撞的?快说是怎么撞的?”他摇着她催问。
“邱先生去校门寄信,信是寄给你的!”
“啊,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他疯了一样地摇着她。
“小哥,小哥,不要这样!”她将他抱紧,“小哥,不要急,我和你一起去,也许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医院急诊室。挤满了人。天磊拉着天美一起往里挤。
系主任从里面挤出来,顺手把天磊往外拉:“不要去看,牟天磊,不要去看。”
天磊来不及理会,挣脱了对方的手,再往里挤。他终于挤到床前,床上的人,从头到脚已盖在白被单里。他冲过去,一把揭开被单看了一眼,惊诧地瞪大眼睛,转身对周围的人说:“什么人弄错了,他不是邱先生。”
无人反驳,也无人附和。大家无声地让出一条路,由他出去,呆然地,失落地。
医院门口,大街上。天磊木然地走着,天美随后,系主任追上来将一封信交给了天美。
天磊看到路边停着的警车,心才感到被猛击一掌地痛。他弓起背,把手盖在心上,抚摩着。天美赶上来扶他。他看到她手上的信,一把夺过去,就势坐在路边石阶上,即刻对着月光和路灯看起来。只见他的手不停地抖着,眼泪簌簌的下流。天美陪在一边。
他很快地把信看完。猛地站了起来。顿了一下,把信握紧,大步流星地向大街上走去。
天美一溜小跑地跟着他,他眼前立刻出现邱先生在小屋里写信的情景,耳边响起邱先生读信的声音:“天磊,回来之后还是觉得很兴奋,又跑出去买了酒和卤菜,一个人独饮。你知道独饮的许多妙处吗?……”
(闪回)邱先生歪在床上,左手捧一本武侠小说,右手持杯,喝一日酒,将花生米一颗颗抛进嘴里。
读信声继续着:“……独饮往往是和看武侠小说同时进行的。你应该试试看武侠小说,其中妙处无穷,好的武侠小说文字很简洁,而整个气氛浩然,书中的坏人,也坏得给人以有益的启示,叫人觉得猥琐。我在美国时,知道很多读数理的人都热衷武侠。
“……言归正传,谈我们的计划吧,创作方面,由你来负责拉稿。我十分欢迎在美国的文艺朋友们,以国外为背景的写实作品,可以纠正在这里一般人对出国的错误观念。我认为这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另外一项是文学批评,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最有挑战性的。说老实话,你留下来的决定,我是很感动的。除了为了杂志我还有个自私的原因没有向你说:我很寂寞,有时候很闷很苦,连武侠小说都救不了我。”
他仍无目的地走着。
天美拉他,喊他:“小哥,我们回家吧,你要上哪儿去?……”硬拉住他。
他木然不知所措,脸上还挂着泪。
天美拦了一辆计程车,扶他上车。汽车开走。
读信声仍然继续着:“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不在,想必去找小姐了。有时我对青春活力的羡慕,非常强烈。虽然我整天嘻哈,嘻哈下面的心情却真的苍老了呢,上课时看见年轻孩子们,真想对他们大声叫:好好珍惜每一点每一滴的时间呀j抓住它!抓住它!所以我也羡慕你,以及你的好运气,你对女朋友说了留下来的事没有?用一点你的魅力,她不会不依的。酒已经完了,去把这封信寄给你之后,也该睡了,收到后给我来个电话好吗?……”
天磊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两手捧着头,天美低声劝慰。司机从反光镜中窥视。天磊小屋。天磊两手捧头伏在书桌上。
邱先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很寂寞……真想对他们大声叫:抓住它!抓住它!……”
旁白:“他还以为只有自己很寂寞,却从不曾想到和衡量过一个没有父母及手足,没有妻子的中年人寂寞有多少厚、多少深、多少重!”
他站起身,擦了一把脸,把衬衫拉平直了走出来。
客厅里。天美还没睡,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也许对她的小哥有些放心不下。
“你去哪里,小哥?”她站起来问。
“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我一点也不咽。”
他走近她,轻抚一下她的头发:“你不要再出来了,小妹,忙了一天,去睡吧。”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小哥!”
他又难过起来,有一滴泪,滴在她手背上。
“人迟早都要去的。”她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只有这句老套。
“我知道。我感到愤懑!为什么该是邱先生?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都是有意义的事!”
“你替他接下去做!”毫不思考而斩钉截铁。
邱尚峰的小屋。上午。天磊一人在默默地整理邱尚峰的遗物,脸上惶惶然。
少顷,学生们、教师们、男男女女陆续走来,自发地不约而同面朝邱尚峰的小屋默默行礼、致哀,还有送鲜花和挽联的。
天磊跑出小屋,走近人群,欲言又止。
系主任匆匆赶来,见状同样欲言又止。
天磊和系主任低声商量几句,系主任招手叫住一个学生,和他一起离去。
不一会,两个学生抬来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讣告
邱尚峰先生的祭礼订于×月×日下午三时干殡仪馆举行,特此敬告亲友、同仁、同学,有关祭品和挽联等请送至殡仪馆。谨表谢忱。邱尚峰治丧委员会
天磊帮助将讣告牌竖在小屋旁。悼念的人群仍络绎不绝。天磊和帮忙的同学肃立两旁陪祭。
一位年轻的女学生,手捧一束鲜花,鞠躬,行礼,将花放在小屋旁,离去……
两位年长的教员夫妇,抬着一个自制的花圈,行礼,依次放下离去……
几位男学生手捧香、烛,点燃后,摆好,行礼,离去
有人送来悼词,挽联……挂好,行礼,离去。
四川面店的老板娘同女儿一起提来食盒,打开,拿出四碗担担面,一壶酒,四个酒杯,四碟酒菜,四双筷子,……摆好,行礼,流着泪离去。
牟家大门。傍晚。天磊走来。忽然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客厅里,父亲在灯下看报。母亲忙着收拾什么东西。
天磊:“爸,妈,我回来了。”
母:“东西都整完了吗?”
“都完了。”
父:“其实他们应该找别的人帮忙,你又不是闲人。”
“我自己愿意去的,邱先生一向待我特别好。”
父:“不要累倒了,你脸色很不好看。”
母:“就吃饭吧,意珊来电话说,她吃了晚饭就来。”
阿翠递来毛巾他擦脸,他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去,清了一下嗓子:“我不饿,爸妈我有点事要对你们说。,,父亲放下报纸,摘下眼镜,诧异地看着他。母亲也坐下来。他一看他们的神情,笑了一下说:“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我打算今年暂时不回去了。”
“什么?”父亲讶然的上身前倾,盯住他的脸。
“我来的时候,向学校请了一年领半薪的假。在外十年常常想家想得厉害,既然回来了,情感上就舍不得走。又花了那么多的路费……”
父亲已忍不住,站起来说:“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事对意珊说了没有?”
“没有,还没有。”
“如果你不回美国,她是不是还会和你结婚?”父逼问。
“我想她会的。”
父:“你在做梦!”掉头走了一转,又重重坐下,唰的一声,把报纸拿起来挡住了脸。
母:“天磊,不是说得好好的九月中结婚,婚后两人一起出去,怎么又变了?是不是因为邱先生是为给你寄信出了事,你觉得应该留下来做点什么,那就太孩子气了。人的生死有定……”
“妈,这和邱先生的死毫无关系,我们早就说好了”“早就说好了?那你现在才通知我们?你自己的父母?”父亲把报纸唰的一声放下来。
“我一直没作最后的决定。这次邱先生的死,使我领悟到一些事,一个人可能明天就不存在,活着的时候,不要顾忌太多,计较太多,应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目前,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不回到美国去。”
母亲的脸一层层苍白起来。
他站起来,走过去,坐在母亲坐着的沙发扶手上:“妈,我知道,你也巴不得我留下来,和你们多聚聚。但你们又怕意珊不嫁我,亲友们说我没出息。但有一点你们忽略了,我在那边,并不痛快。最苦的,我所教的并不是我愿教的,一天天在那里混着,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亲人们的虚荣心吗?在这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教教书,过过比较清淡的生活,等于给自己放假,我想爸妈应该不反对我休假一个时期吧?”
母亲脸色明显和缓。
父亲也动心了:“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你一个人在那边奋斗,也想像得到你的生活不会像信里写的那么好。因此总想帮你成个家,那样就完全不同了。好不容易找到意珊,我和你妈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认为你们两人一起在外面…”
“爸,我相信可以把意珊说通的。”
父迟缓摇头:“陈家夫妇和意珊的心理,我比你清。”
母:“我看先由我们去陈家探探口气就说天磊暂时不回去了。”
父:“你是暂时吗?”
他思忖半天,说:“我也不知道。所以不能这样告诉他们,怕耽误他们的事。”
父:“她如果因为你不回去不肯和你结婚呢?”
天磊双手擦额角。
母:“你会改变主意吗?”他摇头。
阿翠进来:“饭好了。”
天磊:“我不饿。有点累,想先睡一小会。”他迳直到小屋。天磊躲在床上,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索性把枕头抽出来盖住了头而把脸贴在凉席上。…
客厅里。夜。天磊走来。母亲一人在灯下,替他缝衬衣上的扣子,抬头看看他,又低头做活:“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不饿。意珊还没来?”天磊问道。
“来过了,坐一下就走了。”
“我去找她。”他说着就往外走。
“天磊,等等。”母亲放下手中的话计,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他看着母亲的脸,忽然难过起来,慢慢蹲下来:“妈,我不回去,反而使你不快活了,是不是?”
母亲还是那样用心地看着他:“天磊,告诉妈,假如意珊不肯与你结婚,你在这里还会不会开心呢?”
他紧张起来:“意珊说了?”
“你爸对她说了,她没有表示。他们一起去了陈家。”
“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好像有点不相信地样子。你是否答应过她九月回去?”
“没有啊……也可能……”他有些犹豫。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天磊,我记得以前你答应过的事都做得到的。这次你回来,我发现你三翻四覆,有什么事都不能决定,决定了又没有意思要做到。妈以前不是再三与你说过吗?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随便答应,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这不光是信用问题,也给自己的本领一种考验。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力量。你记得吗?”
天磊动情地:“记得的!我都记得的,妈!”
“你答应过意珊吗?”他点头,“学校方面。也答应了?”他又点头。
母亲长吁一口气,又继续缝扣子。
他站起来:“我不会反悔,我自己对她去解释。”
母:“你现在最好不要去,给她一个思考的时间。何况,你爸爸已在陈家了。哦,差点忘了,刚刚我给天美挂了电话,告诉了她你的决定。她说明天上来。”
天磊高兴地:“我去接她。”
天磊小屋。兄妹两人进屋,坐下,即刻进入正题。
他:“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我想听听你的。”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答应了系主任留下来,所以即使要把意珊牺牲掉,也只好那样了。何况她没有我,照样可以走。”
“我倒不是想意珊,而是你,你不能这样接二连三地在这方面……”
“那有什么办法呢?”
“办法总会有的,看你能不能说服她。”
他沉思了半天;“问题倒不在我能不能说服她,而是在她是否能自动地了解我。”
“当然在你。”天美忽然提高了声音,“问题就看你对这件事怎么处理?积极的话,你就不要顾忌一切,和她去谈,表示你需要她的了解,你需要她!你既然喜欢她,就值得去争取!又何必消极地把她送到姓莫的手里。”
“如果她爱我,她怎么可能由我一送,就送给别人?”
“小哥,你不要忘了,她也许爱你,但她更爱去美国,这点你我都是很清楚的。”
他直直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下:“你陪我去陈家一趟,怎么样?”
她摇头:“我不去。, 你应该一个人去。”
“天美你来一下。”是母亲的喊声。
天美:“唉,——可能爸爸回来了。”
天磊:“我也去——算了,你去吧。”
天美开门出去。天磊侧耳静听,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焦躁不安,吸烟,踱步,停下来沉思。忽然他听到客厅有声音,他拉开门看。
客厅。天美打电话。她有意压低声音:“……好吧,他马上就去……再见。”
天磊走过来问:“你给谁打电话?”不等答话,又问,“爸回来了?说些什么?”
天美回看一下父母的房门,低声说:“不知那姓莫的怎么知道你不回美国的消息,也晓得了你们中间有点问题,今天一早就去约了意珊到野柳去玩,还向她求了婚。”拉他向小屋走。
他的烟已经烧到食指,不知痛,天美叫了一声,替他拿下来,按熄在烟缸里。
天磊:“那她……”
天美自顾自地继续说:“陈伯母不喜欢姓莫的人品,说样子不如你大方,也没有你持重可靠。陈伯伯倒不在意这些,但有点怕别人说闲话。可又觉得姓莫的所学的一行,比你有出息。所以爸爸也有点气他,觉得他太现实,太不顾多年交情……”
他们刚要迈步进屋,父母已经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这东西,就是藏不住话。”父亲有些生气。兄妹俩一惊,对视一下,天美做怪脸,转身回来。天磊急问:“爸,意珊都说些什么?”四人坐下来说话。
父:“我看样子你和意珊的事希望不大。刚刚我们还在谈,也难怪陈家。他们这几年的希望让你一下子又戳破了,既然有一个现成的候选人,自然就顺手抓住。我虽然没有和意珊谈,但陈家二老的口气我听得出来的。”
天磊:“他们的意见是不是就代表意珊的呢?”
母:“意珊是个听话的孩子。”
天磊:“听话是一回事,终身大事又是一回事,她总不能……”
父亲打断他的话,说:“天磊,你留下来的事,我根本是不赞成的。但你已经是上了三十岁的人,这种事当然由你自己决定。那天我问你,万一你留下来,而要牺牲掉意珊,你说也顾不得了。既然有这个存心,为什么还不能放开呢?”
天美急了:“要我说,意珊和姓莫的一起出去,不见得就表示她要嫁给他。也许只是想激激小哥也不一定。”
天磊:“意珊是否向陈伯伯他们表示过?”
“那我怎么好问?”父亲十分不耐烦。
天美:“那么为什么不让小哥自己去问意珊,把话说明了,如她不愿意,小哥也好死了这条心。何必坐在这里空猜测呢?”
父:“我看不必去自讨没趣。她不来找天磊,就表示得很明白了。”
天美:“爸,你这话就不通了……”
母亲打了她一下头:“你看你,说话总是这样没大没小的。”
天美:“我的意思是爸爸不懂女人的心理。你想,小哥忽然改变了主意,意珊即使仍旧愿意嫁,也不会自动表示聪要小哥去征得她的同意和谅解呀!我认为,小哥应该去,当面问个清楚”…
母对父:“天美的话也有道理,让他自己去跑一趟也好。”父不响,天磊也不动。
天美催促地:“去嘛,小哥,我刚才打了电话给意珊,她在家里等你,快去呀!”
父、母惊视,心想:这小东西,真有你的!
天磊宽慰的脸。他既感谢又惭愧,在天美颊上拧了一把:“你这小东西,就是鬼主意多。”
天磊站起来,对三人顺序看了一眼,决然穿鞋走出门去。
天美对大门口喊;“祝你好运!”
大门口。小巷。大街上。天磊推车走出大门。
(闪回)突然,台南竹子店乡下撑着小伞送眉立上车的一幕复现在他眼前,旁白也同时响于耳际“……对佳利,仅是一种迷恋和信赖,对意珊仅是喜欢,只有对眉立是爱。这三个人如果由他选择,可能就选上意珊,因为最不爱她。那么由于自己的缺点给婚姻所带来的不快,都不会使自己太难过。不愿伤害眉立,也不要让佳利对自己看不起。但是,假如意珊看不起他,或是他无意地伤害了意珊,都不会觉得太难过。”
他纵身上车,飞快地骑向陈家的方向。路上高大的棕榈像一股股挺直的力量,向他闪来,他信心倍增,一手扶把,吹着口哨,一手放在长裤袋里,一物触手,掏出来看,就是天美帮他包得很结实的烟盒纸。他将它紧紧捏在掌心里,向前骑去。
“天美你来一下。”是母亲的喊声。
天美:“唉,——可能爸爸回来了。”
天磊:“我也去——算了,你去吧。”
天美开门出去。天磊侧耳静听,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焦躁不安,吸烟,踱步,停下来沉思。忽然他听到客厅有声音,他拉开门看。
客厅。天美打电话。她有意压低声音:“……好吧,他马上就去……再见。”
天磊走过来问:“你给谁打电话?”不等答话,又问,“爸回来了?说些什么?”
天美回看一下父母的房门,低声说:“不知那姓莫的怎么知道你不回美国的消息,也晓得了你们中间有点问题,今天一早就去约了意珊到野柳去玩,还向她求了婚。”拉他向小屋走。
他的烟已经烧到食指,不知痛,天美叫了一声,替他拿下来,按熄在烟缸里。
天磊:“那她……”
天美自顾自地继续说:“陈伯母不喜欢姓莫的人品,说样子不如你大方,也没有你持重可靠。陈伯伯倒不在意这些,但有点怕别人说闲话。可又觉得姓莫的所学的一行,比你有出息。所以爸爸也有点气他,觉得他太现实,太不顾多年交情……”
他们刚要迈步进屋,父母已经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这东西,就是藏不住话。”父亲有些生气。兄妹俩一惊,对视一下,天美做怪脸,转身回来。天磊急问:“爸,意珊都说些什么?”四人坐下来说话。
父:“我看样子你和意珊的事希望不大。刚刚我们还在谈,也难怪陈家。他们这几年的希望让你一下子又戳破了,既然有一个现成的候选人,自然就顺手抓住。我虽然没有和意珊谈,但陈家二老的口气我听得出来的。”
天磊:“他们的意见是不是就代表意珊的呢?”
母:“意珊是个听话的孩子。”
天磊:“听话是一回事,终身大事又是一回事,她总不能……”
父亲打断他的话,说:“天磊,你留下来的事,我根本是不赞成的。但你已经是上了三十岁的人,这种事当然由你自己决定。那天我问你,万一你留下来,而要牺牲掉意珊,你说也顾不得了。既然有这个存心,为什么还不能放开呢?”
天美急了:“要我说,意珊和姓莫的一起出去,不见得就表示她要嫁给他。也许只是想激激小哥也不一定。”
天磊:“意珊是否向陈伯伯他们表示过?”
“那我怎么好问?”父亲十分不耐烦。
天美:“那么为什么不让小哥自己去问意珊,把话说明了,如她不愿意,小哥也好死了这条心。何必坐在这里空猜测呢?”
父:“我看不必去自讨没趣。她不来找天磊,就表示得很明白了。”
天美:“爸,你这话就不通了……”
母亲打了她一下头:“你看你,说话总是这样没大没小的。”
天美:“我的意思是爸爸不懂女人的心理。你想,小哥忽然改变了主意,意珊即使仍旧愿意嫁,也不会自动表示聪要小哥去征得她的同意和谅解呀!我认为,小哥应该去,当面问个清楚”…
母对父:“天美的话也有道理,让他自己去跑一趟也好。”父不响,天磊也不动。
天美催促地:“去嘛,小哥,我刚才打了电话给意珊,她在家里等你,快去呀!”
父、母惊视,心想:这小东西,真有你的!
天磊宽慰的脸。他既感谢又惭愧,在天美颊上拧了一把:“你这小东西,就是鬼主意多。”
天磊站起来,对三人顺序看了一眼,决然穿鞋走出门去。
天美对大门口喊;“祝你好运!”
大门口。小巷。大街上。天磊推车走出大门。
(闪回)突然,台南竹子店乡下撑着小伞送眉立上车的一幕复现在他眼前,旁白也同时响于耳际“……对佳利,仅是一种迷恋和信赖,对意珊仅是喜欢,只有对眉立是爱。这三个人如果由他选择,可能就选上意珊,因为最不爱她。那么由于自己的缺点给婚姻所带来的不快,都不会使自己太难过。不愿伤害眉立,也不要让佳利对自己看不起。但是,假如意珊看不起他,或是他无意地伤害了意珊,都不会觉得太难过。”
他纵身上车,飞快地骑向陈家的方向。路上高大的棕榈像一股股挺直的力量,向他闪来,他信心倍增,一手扶把,吹着口哨,一手放在长裤袋里,一物触手,掏出来看,就是天美帮他包得很结实的烟盒纸。他将它紧紧捏在掌心里,向前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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