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我家隔壁门前突然变得花团锦簇绚丽多彩。由于这绚烂的背景是破败暗淡的灰砖平房,加之没有多少污染的空气无比澄净透明,是以在午后艳阳的照射下那一个个花圈儿美得刺眼,美得令人心悸。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骤然绽放的奇景和行色匆匆满脸悲哀的大人们,特别是看着被我外婆抱在怀中的妞妞那一脸的惊恐,象善思的哲学家那样在心中千万次地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后来外婆告诉我:
“妞妞的妈妈走了。”
“哦,去哪儿了?”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哦?那妞妞呢,她妈不要她了吗?”
“别问了俊儿,你还小,不懂。”
“哦……?”
这是一九五九年那个燥热烘烘夏季里的一天,妞妞五岁,我六岁。
三天后的清晨,妞妞爸牵着妞妞的手来到我家,沙哑着嗓子对我外婆说:“难为您了老人家,我每天给她带点吃的,您老就当、当条小狗喂着她吧。”外婆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口,先撩起衣襟擦起了眼泪;我妈弯腰抱起妞妞搂在怀里;我爸伸手摸了下妞妞的脑袋瓜儿,轻轻叹息一声。
此后,妞妞爸一上班,妞妞就象只小猫那样悄悄来到我家。我发现外婆没当小狗那样喂她,而是象喂我一样喂她。这使我的心理很是不平衡了一阵子:哼哼,这不等于说我是小狗么?而爸妈却隔三差五的对我说:“妞妞没妈,好好带她玩,不能欺负她,听了没?”,“好啊好啊,行啊行啊。”我满口答应,心里挺恣的,终于有人听我招呼了啊,呵呵。
妞妞长得瘦,有一头长长的、微微发黄的头发。每天外婆都精心地把她那头发编成一根麻花辫儿,还高兴地端详着她的脸说:“这小妞儿清清秀秀多俊呐!嘴边上还有个小酒窝儿,招人疼哩。唉,就是命苦了点,等长大了就给俺俊儿当媳妇吧!”妞妞就莫名其妙地点头,我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心里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从外婆脸上逗小孩玩的表情上看出来的。
后来我感觉带妞妞玩并不象我想的那样开心。在家里还好,弄点土弄点水弄点破铺衬烂套子什么的过家家。我是爸爸她是妈,刘胡兰姐姐是英雄,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有时我趁外婆不注意就揪她的麻花辫儿玩,她也不恼,歪着头笑眯嘻地看着我,似乎我高兴她就高兴,快乐着我的快乐似的。尽管妞妞每天乐此不疲,可我是男孩儿,时间一长就觉得乏味了,于是我就象带个小随从那样领妞妞出现在房前屋后。
看到我俩出双入对,那个叫前进的坏小子就领着建设啊解放啊等一伙精赤条条的男孩在我俩面前蹦,边蹦边唱:“领着小媳妇逛大街,逛、逛、逛大街!你那么那么一对真丢人啊真丢人啊,真、丢、人!”这唱和那蹦配合得天衣无缝,节奏明快而硬朗。他们脐下那蚕蛹似的小玩艺儿也跟着舞之蹈之,活龙活现地冲击着我的视觉和自尊。好几次我想发作,都被妞妞拽着跑开了。
那天我领着妞妞刚来到房头,前进他们又故技重演。妞妞红着脸怯怯地躲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背心,声音小的象蚊子叫:“哥,咱一边去吧,咱一边去吧……”,“不!”我一把拨开妞妞的手,指着他们怒骂:“你们才不要脸呢,光腚猴!”,真是会骂的骂一通,不会骂的骂一句。我一张嘴即触犯了众怒,因为这几人没一个不是全裸的。“揍他!”随着前进一声喊,那帮小裸男一哄而上,把我按倒在地,数不清的拳脚落在我的头上背后。妞妞大哭起来,合身掩住我的背,一边替我挨打一边苦苦求告:“求求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你们饶了他吧你们饶了他吧!”这也太拿我不当男的了!我一使劲把妞妞从身上掀下来,暴怒地转着圈儿。
当我摸起一块半截砖要拚命时,妞妞又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手臂,转过头对那帮傻了眼的小裸男喊:“求求你们快跑吧,求求你们快跑吧!”看到他们哄地跑散了,妞妞才松开我的手,一个劲哽咽着抹眼泪。“你——!”我恨恨地把她推了个腚墩地。妞妞立即停了哽咽,也不抹眼泪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怕怕地说:“哥,你……是不要和我玩了吗?”
我一愣,这问题我倒是没想过。
见我犹豫,她突然抱住我的腿,泪珠成串地往下滚:“求求你和我玩吧,求求你和我玩吧!哥,哥!”
“唉——”我叹一口气,抱头蹲在地上。
妞妞伸出双手捧住我的下巴,一个劲地问:“哥你疼吗你疼吗哥?哥?”我不耐烦地拨开她的手:“行啦行啦,不疼了。”
妞妞紧紧地抿着嘴,左嘴角那个酒窝显得特别深。她不眨眼地看着我,清晰无比地问我:
“哥,我是你的媳妇吗?”
“恩,是吧。”
“哦,媳妇是什么呀?”
“不知道。”
“……”
她不做声了,静静地低了会头,口气挺坚定地说:“那你就不和我玩了吧。不和我玩,他们就不打你了,不臊你了。”
“哦?那……你和谁玩啊?”说实话,当时我觉得她这建议太有道理了,不免怦然心动。可她没回答我,而是低下头小声抽泣起来。
当然,这件事是不会影响妞妞每天到我家来的,那毕竟是两家大人之间的协议。可从那天起,妞妞好象觉得欠了我什么似的,除了处处讨我的欢心外,她爸每天给她带的饭中,只要有一点好的,象饼干油条之类,她都一古脑地给我,当着我爸妈的面我装模作样地不吃,她就说:“求求你了哥,你吃了吧你吃了吧。”
“求求你”成了妞妞的口头语。
转过年来就是著名的一九六零年。中国当代史上的那一页是蘸着血泪写成的。
妞妞不挑食,好的孬的都能吃。我就不行了,面对一碗黑乎乎的地瓜干儿只有哭的份了。妈火了要打我,妞妞就挡在我身前说:“求求阿姨别打啊,别打啊,求求你,好阿姨求求你。”说完就捧着那碗地瓜干儿哄我:“哥,好吃啊,很好吃啊,你看——”说着就夸张地扒下一大口。在她的感染下,我只好勉强吃几口。吃了就想,这妞妞的嘴有毛病吗?这么难咽的东西还说好吃?因为尖馋,我也是越来越瘦,快赶上妞妞了。
那时我已开始上小学,上学的路上有家食堂。是春天的一个中午,天上下着那种挺美的朦朦细雨。因为和同学打架,我被老师叫去训了一顿,一脸晦气地走到那食堂时,正赶上开饭时间。闻着阵阵的饭菜香,我不由贪婪地向食堂看去。
当时我真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往前紧走两步,皱眉眯眼地往里看。
是她,是妞妞。妞妞正拽着一个手拿混合面馒头的男人的衣摆,仰着脸可怜巴巴地乞讨:“大叔,求求你给点吧,求求你,给点吧,大叔。”那男人摇摇头,很不情愿地揪下约鸡蛋大的一块塞到妞妞手中。
我不知从哪来的那么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小馋鬼小要饭的,一边飞快地向妞妞跑去。那时妞妞刚刚转过身来,正张着嘴满脸喜色地看着我,拿着馒头的手向我伸来。
“你还好意思笑啊你!”我怒喊着,抡起手中的书包结结实实地把妞妞打翻在地。
妞妞躺在地上,死去般没有一丝声响。而那块馒头却紧紧攥在她的手中。
“妞妞!”我害怕了,坐到地上把她抱在怀里。
妞妞艰难地睁开眼睛,汪满泪的眼望着我,一缕额发贴在她的眼角上。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摸着我的脸,愧愧地说:
“哥,我不好,我、我惹你生气了。”我看到她的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哥,你吃不下地瓜干,都快和我一样瘦了。我就想给你要点,要点……哥,都是我不好,我不好啊哥。你打我不要紧,可别不和我玩了啊哥!”
“妞妞啊,妞妞啊。”我要命也没想到她这饭是给我要的,听到这话不由呜呜地哭出声来。
“哥,你别哭,我要告诉你。”
“恩。”我使劲点头。
妞妞搂住我的脖子,脸上挂着从心底泛出的笑容,对着我的耳朵说:“哥,我问爸爸了。媳妇就是最亲最亲的人,和爸爸妈妈一样亲……爸爸不是逗我的,告诉我的时候,爸流眼泪了。哥,你能让我做你的媳妇么?能么哥?”
我一边呜咽一边鸡啄米般点头:“能、能、能啊妞妞,能啊。”
妞妞笑了,嘴边那酒窝儿深深的。
妞妞要走了,跟爸爸一起调回她数千里外的老家。
那天,我们全家为妞妞父女俩送行。
火车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缓缓起动了。送行的人们与车上的人们频频挥手告别,响起一片此起彼落的祝福声。
突然——我看到妞妞的身子几乎全部探出了窗外,车站的上空飘荡起一个童稚女孩撕心裂肺的呼喊:“哥——哥——记住我——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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