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终于回家了。多少个夜晚,布帘子后面的哭泣的泪水,多少次对月亮的凝视,家,以不可言喻的磁力,牵引着叶春那颗漂泊的心!
叶春到家时,太阳离西边的山头还有一尺多高。家门是锁着的。叶春把行李包放在门口。正是麦收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叶春知道妈妈在哪儿。叶春走到村西头,看到不远处的打谷场上,有许多人在忙活着:有的在挥动梿枷,有的在用木锨撮起麦子抛向空中,麦粒垂直落下,而麦杆和麦芒等杂物就在空中纷纷扬扬,飘落远处。叶春一眼就看到了场中央的妈妈,她正在用簸萁扬麦子呢。叶春激动地向打谷场走去。
打谷场上不知谁说了一声,那不是母亲。母亲猛然抬头,倏地扔了手里的簸萁,向叶春跑来。母亲跑过水塘,跑在田埂上。叶春见妈妈跑,她也跑。当她们迎面跑到一处时,她们不说话,只是彼此注视着,傻笑。母亲见到久别的女儿,这快乐、这兴奋,使她忘情得象个孩子。而叶春不同,从背起背包离开乐乐家时,她就一直在咀嚼着回家的兴奋。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旅途颠簸以后,回家的快乐就象咀嚼久了的口香糖,味道寡淡了。在母亲的快乐和兴奋面前,叶春自己的兴奋里却掺杂着淡淡的漠然。好象自己在一边旁观自己。
第二天,叶春也加入到麦收的劳动中。忙了一星期,麦收结束了。
清闲下来,叶春翻出带回来的几本养鸡方面的书。怀着一个要当养鸡专业户的梦想回来,可叶春却没勇气跟家里的任何人提起此事。面对家乡的现实土壤,怎样着手去干,叶春一无所知。她的梦想在现实面前变得象个瘪下去的气球。她不敢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怕别人笑话她异想天开。就这样,想当专业户、想在家乡发财致富的梦,象水泡一样地破灭了。
两个月以后,田里的稻子黄了。每年一度的双抢就象打仗。一边要抢收,一边要抢种。收割完的稻田,紧跟着要翻耕土壤,然后再插上晚稻的秧苗。时间决定着收成,早一天插的晚稻秧和晚一天插的晚稻秧,收成都不一样。
烈日当头,骄阳似火。风吹在脸上,就象热浪一样。到处都是烫的,田埂上的地面是烫的,水田里的水是烫的。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进行体力劳动,每个人的忍耐力都在经受着考验。
在一块水稻田里,叶春和姐姐在前,弟弟和妈妈在后,他们弯着腰不停地挥动镰刀。他们头戴草帽,汗水不住地流淌,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叶春顾不上擦汗,只有在汗珠子遮住眼睛,才用衣袖擦一下。叶春紧追在姐姐的后面,她真希望姐姐割慢点,也好给自己一个直腰休息的机会。可姐姐弯着腰,就是不停地挥动镰刀。
临近中午,一块田已割了一半了。突然,叶春眼前一片漆黑。她惊恐地喊:“阿妈,我的眼睛瞎了!”母亲赶紧跑过来,姐姐扶着叶春坐到田埂上。母亲跑到离田最近的人家,倒了一杯水,给叶春喝下去。叶春坐在田埂上休息了一会儿,眼睛又重见光明。母亲让叶春别割了,回家休息。
第二天,叶春被照顾不去田里打稻,而是在谷场上翻晒稻子。父亲在村上找了两个男劳力,还把叶春的大姐夫叫来帮忙。当父亲对母亲说,让她准备午饭,说请了两个人帮忙。母亲急了,她训斥父亲,说也不提前说,突然告诉她,她上哪儿弄菜去?父亲觉得能有什么吃什么,没什么关系,都是村上关系不错的人。而母亲觉得让别人受累,再端不出几个菜来,太对不住人家了。再说她这个女主人也没面子。母亲是个勤劳的人,每天早起晚睡,家里地头的活儿没完没了,可她没有叫苦叫累。但她最怵双抢。一到双抢,她就神经紧张,很容易跟父亲吵嘴。
父亲快六十岁了,仍要挑二百多斤的担子。叶春看到父亲肩头的扁担,被两侧的装满稻子的箩筐坠弯了。父亲的脚步,承受着重压,每迈一步,都要发出铿铿之声。叶春心里难过,家里没有大哥哥,弟弟又小,而自己和姐姐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身躯!
午餐的饭桌上,一盘咸肉,一盘炒鸡蛋,一盘青菜,一盆鸡蛋汤。母亲一个劲地对帮忙的人说,真对不住,没菜!被请的人说,这么多菜了,还少啊!父亲拿过一瓶白酒,给小酒盅斟上。他们喝酒,叶春他们吃饭。叶春姐弟并不坐在桌边,而是每人端着饭碗到桌前挟点菜走开,随便找个地方吃去。叶春挟菜时,帮忙的男子说:“叶春回来什么都干,不象他家的阿翠,回来了整天躲在家里,怕晒黑了。听说阿翠嫌家里吃饭就一样咸菜,不愿吃饭,她大问她‘你在北京天天吃什么?’小翠说,‘北京人吃的饭,天天跟我家过年一样。’小翠她大听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母亲叹道:“北京好,能在北京待一辈子吗?早晚还不是要回来开亲找婆家呀。”叶春挟了菜,端碗去房里吃,一边吃,一边听小说连播。
饭后,要是能在屋里躺一会儿,那该是多幸福啊!可不行啊,田里的活等着呢。劳作的人们,硬着头皮,迈出家门,走进一个滚烫的世界里。
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和大地上劳作的人们。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风平浪静,突然,天空的东南角,乌云密布,黑沉沉地逼了过来。晒谷场上的人们顿时紧张起来。人们忙把稻子往一起推,往一块扫。好不容易打下的粮食,可不能让雨水冲跑了。“抢场”是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不管是谁,只要看到面临雨淋的稻谷,不管是谁家的,都义不容辞地加入到“抢场”中。把稻谷撮成堆,盖上塑料布,再在塑料布上压点重物,以免大风吹走塑料布。准备完毕,铜钱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地上的灰尘,在急骤的雨点的冲击下,腾起“烟尘”。
叶春跑回自家的房檐下,身上的衣服已被淋湿了。她喘着粗气,胸口急速地起伏着。刚刚经历的“抢场”,紧张到了极点,差点让她窒息。农民靠天吃饭,只要粮食没收回米缸,就是未知,就是风险。
铜钱大的雨点,来势汹汹,但却虎头蛇尾。地面刚被雨点砸湿,太阳重又从云层里钻出来。这鬼天气,这不是成心捉弄人吗。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烈日当头。叶春姐弟仨人,在刚刚翻耕的水田里插秧。一开始他们仨并排着,一边插一边往后退。过一会儿,姐姐就超过了弟弟,一会儿弟弟又超过叶春。他们都汗流浃背,流淌的汗水挡住视线,才抬胳膊擦一下。突然,叶春感到腿上有痒痛,回头看自己的腿上,有一条蚂蟥正钻入皮肤里吸血。叶春一惊,忙一巴掌拍去,蚂蟥卷缩身子,掉到水中,游走了。叶春听别人说,蚂蟥钻进皮肤,不能用手去拽的,要是断了,那断在腿里的蚂蟥就出不来了。叶春不知是真是假。看到蚂蟥在自己腿上吸血,叶春心惊肉跳,可她没有声张。在农村,见到蚂蟥,太平常了。叶春心有余悸。不时回头看看腿上有没有蚂蟥。
时间越接近中午,水田里的水就越烫人。叶春感到头顶上被太阳烤着,两条腿在水里被煮着。她忍耐着,忍耐着!她在不断跟自己的逃离思想作斗争。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跑到田埂上坐着。叶春看到姐姐和弟弟仍在弯腰插秧,并不受自己逃离的影响。没办法,叶春休息了一会儿,又硬着头皮走下烫人的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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