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三年春天,听班主任说沂河桥下的水蒸发干了,孩子就奔在干涸的沂河上放风筝,这个春天春雨比油贵;有关非典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坐在高三的教室里,心总无端地压抑,这个春天,恐惧压过了希望;学校西边那片麦田,收藏了我太多的眼泪,这个春天,我变得复杂。
照完毕业相,我就跑向办公室找班主任请假,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非典让我们走不出校门。来看望孩子的父母只能站在大门外与孩子对话,像极了探监。学校严格规定,要出校门就必须有班主任写的假条。其实,学校家属院里在医院工作的人那么多,谁又能保证他们的安全?我们就这样每天面临着灾难将至的危险,诚惶诚恐,死亡像风吹一样简单,无能为力。
班主任问我为什么回家。本来想好的谎言一句说不出来只理直气壮地说:我想家了,老师,让我回家吧。班主任叹口气,给我写假条。换成别人,这样的理由绝不成立,而对于我,班主任可以例外。旁边的一个老师问班主任:听说你对象要去北京抗非典?班主任点点头:是啊。那个老师说:那不是很危险。班主任脸色严肃,我瞅了那老师一眼,恨他对班主任说这样的话。
拿着班主任写的假条,我的心很沉重,班主任很爱师母,师母对于他,是那样重要,万一去北京真的出了危险,我不敢想象活着的人要怎么面对现实。
乘车回到小镇,看见镇上搭了帐篷,里面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回到村里,桥头上也搭了帐篷,随时准备检查与隔离。家里的大门上也系了红布条,是为了驱邪,可这邪什么时候能驱掉?妈很惊讶,问我怎么回来了,问桥头上的人对我检查了没有。这才知道,非典真的是深入人心了,从城市到农村,遍及到角角落落。
正巧赶上妈的身体不舒服,事情还一大堆,妈说什么不让我多住,因为我还要高考。
从进村到离去,我几乎是偷偷摸摸,从外面回来的人,就好像是非典,还是躲着不见好。本想让这次回家改变心情的,反而,它更沉。
老徐和我脾气相投,关系也铁,是有话必谈的好友。她也闷闷不乐,她母亲有病住院动了手术,花销很大,学费还没有着落。学校说不交学费就不让高考,我也一穷二白,帮不上老徐的忙,只能陪她一起叹息。我把老徐的情况说给班主任,班里每次可以减免两三个人的学费,老徐只能靠这了。班主任点点头:知道了,回去好好学习,别为这事担心。可怎么不担心呢?钱是小事吗?它关系着老徐的学业,关系着老徐妈妈的生命。如果老徐的妈妈不快好起来,老徐怎安得了心学习,安不了心学习,怎么高考?
我的同桌有神经衰弱,敏感得很,身上总带着中草药味。她说她妈妈给她找人算过命,说她命相很好。她的命当然比一般家庭的孩子的命好,可是她的身体却成了那样,天天有病,天天吃药。听说她以前很漂亮,因为打激素的原因,她变得臃肿且不再优秀。我们一个宿舍睡觉,我睡得晚,她睡得更晚,睡着了会说梦话,还会踢床,有时还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宿舍里个个心惊胆战。我真怕自己过不了多久也成为那样,彻底崩溃。
隔一段时间我就头疼一次,疼得直想撞墙。月考刚结束,我头疼的难受,语文老师以为我因为没有考好难过,安慰我说这次考不好还有下次。我告诉老师我不舒服,她让同学陪我去医务室。医务室的人又给我开脑清片,便宜且见效快。风吹得很猛,我有意让自己立在风中,自残反而让人舒服。我跑电话亭往家里打电话,想知道妈好了没有,想知道家里的事情忙完了没有,我没有告诉妈我的成绩考得很糟糕。
模拟考试成了家常便饭,我的成绩忽高忽低。我开始逃避考试,躲在宿舍里自学;我也逃学,蹲在学校花园里看蚂蚁爬;我开始与班主任作对,他说对的我就觉得是错的,让我调位我也不调,最后只生气地说:她爱咋着就咋着吧。就这样,那些拥护班主任的男生开始讨厌我针对我,女生们则盛传我的“事迹”,给我戴上“厉害”的帽子,没人想要和我做同桌。但我就是我行我素,甘愿破罐子破摔。
大扫除的时候,我偷偷跑出了校园。学校西边有片麦田,我就去了那里,我给麦子拔草,坐在麦脊上扬头看天,外面的天的确阔!我踩在土地上,而不是校园的砖地也不是油漆马路,土地让我感到踏实,就这样,泪如泉涌。土地,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会再有谁知道。
我就这样呆呆坐着,呆呆地看,心里排山倒海,想起了过去太多忧愁怨恨。那年春天,东邻居的嫂子喝药自尽,我看见的尸体已经发了酵,很吓人。那是个地道的庄稼女人,什么活干得,什么苦吃得,活脱脱顶个大男人。可就这样一个女人,因为兄弟姐妹之间的争端,扔下孩子抛弃丈夫一走了之。
西邻居的二姑,也是在一个春天上吊自尽。她死时眼睛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她的女儿跟着外面的男人跑了,她的儿子成天偷鸡摸狗,不正干,丈夫把一切罪过归因给她,她省吃俭用的钱总是不够给儿子打圆场用。有句话叫生不如死,她早走一天,大伙说她就少受一天罪。现在她的丈夫成了要饭的,儿子也进了监狱。
还有栓媳妇,也是一年的春天,站在门前的地坝上,把周围人骂了一个遍。这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有太多的心事,太多的郁闷,以至于无中生有拿中伤别人来当作发泄。
那一年春天,我的姥姥突然倒地然后就瘫痪在床。想到姥姥躺在床上还想着指好吃的给我,我的心总是紧起来,泪水又满眶。
春天里有这么多不幸,每每伤心,所有这些便会涌上心头。我得高考,还必须考好。我的压力很大,我的成绩老不理想,还老有人拿他家的孩子同我比。即使他们不知道我的狼狈,可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我是怒己不争啊!当所有的思绪纠结在一起时,我恐惧、惭愧、自责。一句话,这是痛苦的梦魇,我一边挣扎一边流血滴泪。
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师母从北京提前归来,我又激动地流了眼泪;老徐说她母亲恢复地很快,她的学费学校也给减免了大部分;又犯病的姥姥被救了回来,我替姥姥谢谢菩萨!历史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和我谈心,说了有关班主任的很多事,我这才知道班主任还是那样关心我;同桌回家由她母亲陪读,告诉我她很轻松,想学了就学,母亲不勉强她。
狂风带来了雨。春天过去了,雨为它做洗礼,一切仿佛都过去了,走远了。我安心地抹去眼泪,重新回到高考的跑道上向终点冲刺。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