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20个教师来临之际,谨以此篇献给那些坚持在远乡僻壤奉献人生的人民教师!
一
这里离另一个世界不远。
它犹如一座石拱桥,许多人在这里小憩。然后,有的人过桥去了,有的人暂时留下了。
乡医院里,郝秀英疲倦地躺着,羸弱得已经支撑不住沉重的眼帘,瘦削的双颊像草纸那样粗糙干燥没有活力。旁边,大洪正襟危坐,神情冷峻,仿佛一座雕像。沉沉的目光撒在雪白的床单上。
“啊,那黄昏,美丽的黄昏;听,那钟声,美妙的钟声......”这声音在她的际回旋,深沉悠扬悲壮,从辽远辽远的天空飘来,又飞往深不可测的神秘苍穹。这声音伴随了她整整一生,如摇篮曲一般,让她在颠簸的人生摇篮里总能睡得安稳。
“大姐,银生就快回来了。”
郝秀英慢慢睁开眼帘,看到大洪满面的憔悴和渐染风霜的两鬓,枯涩的眼里滚出两颗黄色的泪珠。她说,她看到大海了,浪时而汹涌澎湃,时而温柔地拂过沙滩。她在沙滩上不停地走着,太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自从那天她在课堂上突然晕倒,几个学生和村民翻山过岭用竹床把她送到乡医院,至今已有半个多月了。她安静地躺在这里。大洪和他的妻子文红轮流看护她。她平静安然充实,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不看书、不写教案、不改作业、不翻山越岭去找没有来上课的学生,只在心里把时间的车轮慢慢推回原处,细细地刍咀她的“诗与真”。她觉得自己没有给儿子留下任何遗产,赤条条地来,静悄悄地走,唯在世间留下一串简单沉稳歪斜如月镰儿似的脚印。
然而,她平静安然充实。
现在她唯一的心思是等她的儿子回来,她有话要交待。
二
那年她刚二十多岁,丈夫的颈部不知怎么由红肿而渐渐糜烂。这个曾经为许多村民除病解疼的乡村中医,却无法苟延自己的生命。
由于卧床太久,丈夫背上的褥疮已经发出浓烈的怪味。每天,她都要用凉开水给丈夫擦身子,有时还要帮他排出那又粗又硬的大便。今天她洗了痰盂回来,丈夫便一直盯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其实,用得上说什么呢?她心里都明白。自从他们珠联璧合般地结合在一起,善良的村民们谁不知道他们就像枕头上绣的鸳鸯鸟,彼此总是心心相印呢。况且,他为何要搅碎自己已经平静的心境呢?病初他为自己需要爱妻来照顾而烦躁不已,但终于认命于现实。他再也没有精力来承受住感情的潮汐。反正她都明白......
这个表面文静而且爱流眼泪的弱女子,半年多来,奇迹般地默默承受了一切。东方温柔而贤惠的女人呵,总是蕴藏着这样巨大的能量。她要把丈夫平安地送走。既然留不住,就让他安静地去吧――没有痛恨,没有遗憾,甚至没有留恋。
所以直到那一天下午,乌云突然罩住了银盘山,刹那间电闪雷鸣,枝叶在狂风暴雨中痛苦地抽搐着。大雨整整下了两个多小时。雨停后,丈夫的眼睛突然迸出了一些光芒,他用手指了指门。她便轻轻地扶起丈夫坐到门槛上。
巍峨的银盘山像一顶银色的大盖,树木葱郁。依恋在山间的蓝雾,像大地的叹息,缓缓上升。夕阳渐渐如血,把银盘山都染成了梦一样的红色。一丝风也没有,世界好像静止了似的。这时丈夫紧紧盯着妻子,眼睛像中秋的月亮一样又圆又亮,呼吸也如抽噎似的短促而无力。他嘴唇抖了抖,喃喃地吐出一个字“谢……”,就去了,平静地去了。留下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刚刚上学读书的儿子。
她才二十多岁啊!生活就是这么无情,不管你是否善良,是否能够承受,不幸照样落在你的头上。邻居家的收录机在吵闹。她痴痴地看着熟睡的儿子,脑中空朦混沌一片,似乎连眼泪连悲伤也遁去了。
“吱呀”,大洪推门进来了。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来坐,而且都坐得很晚,只是由于自己太年轻,又是个男人,不知道怎样来劝慰这位对自己有恩的大姐。
“大姐,听听收音机吧,是越剧呢。”大洪拧开了放在桌子上的台式收音机,把声音开得很小,又坐回原处。
二
秀英本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初中毕业后,公社让她到这个本没有学校的村里来当“赤脚”老师。十几个学生,大的十四、五岁——只比她小一二岁,小的六、七岁,全聚在一个祠堂里上课。大洪便是她的一个比较得意的学生。当初,她是往大洪家跑了好几趟,才把他从牛绳上解下来。
那年暑假结束,她回校上课。正值黄昏,她走在山路上,遥望见山村笼罩在金色的烟雾之中,缥缥缈缈,好像一艘泊在水中几千年的船儿。这是一个古老而闭塞的山村,没有水田,只有一些山地。村民们的主食是红署和玉米。除了红白喜事,一般每户都是在过年时杀一头猪,然后把肉放在灶头让烟熏。这猪肉便能吃上一年。猪油是不熬的,切成几小块,也挂在灶头。只有来客人了炒菜时才拿油块在锅里擦几下,就算是较高的礼遇了。山里的女人是真正的“里头人”,她们是从不出山的,甚至嫁出去的也没有。因而整个山村里互相之间几乎都能串成亲戚,但每户人家都至少有一个傻子。被山外的人称为“傻子”村。这里靠山吃山,男人们早出晚归,挑一担做得非常精细的篾制品到山外去换一些大米和日用品。有一个不无夸张的故事是很能说明男人的辛苦的。说是这里的一个男人结婚三年,孩子也有了,却没见过“里头人”的面,连“里头人”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原因是他每天五更就起床下山,晚上三更半夜才回到家,走时“里头人”还没有起床,回家时“里头人”已经睡下了。
突然一阵牧笛声从山林中飘出——“啊,那黄昏,美丽的黄昏;听那钟声,美妙的钟声……”随着笛声,走出一头大牯牛,一个打着赤膊浑身晒得发亮的少年正横笛侧坐牛背。四目相聚在这寂静的山道上,彼此都愣住了。他不是她的学生,她来这个村已经一年了,还没见过他。山村居民都住得很散,这个山坡一户,那个山坳一户。有时互相能看得见,走起来却得大半天。这个牧童就是大洪,后来大洪便成了她的学生了。再后来大洪进县城读了中学,直到高中毕业,成了这个山村解放后第一个在城里读过书的“秀才”。山里人是很尊敬读书人的,他们让大洪在村小学当了老师。她也非常高兴,一方面她现在终于有了第一个同事,另一方面大洪是她亲手培养的第一个得意门生。刚到校时,大洪还延续原先的叫法,一直叫她老师,久而久之,便改称大姐了。她确实像一个姐姐那样关心照顾他。在她看来,这个弟弟颇有才气,是应该干出事业来的。她甚至认为自己比大洪的妻子文红都要更了解他更理解他更能帮助他。她常对大洪说:“人活一世,不是为享受来的,而是来世上做事的。”
那年她刚把大洪从牛背拉进学校不久。一天上课时,一个梳着黄毛小辫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门外喊着:“大洪哥,大洪哥。爷爷叫你呢。”
大洪随着小姑娘来到她家,大洪的爹也在,还有其他一些村里人。
“大洪,快跪下给文大爷磕头。”
文大爷捋着花白的胡子,慈祥地对大洪说:“伢子呀,我和你爹算了一下你和小红的八字,天圆地合,下月十八你和文红成亲,怎么样!”
大洪刚抬起头,他的父亲已经“扑通”一声也跪下了。“还不快叫爷爷!”
“爷爷。”
其实文红纯洁朴实善良,她像这里的所有女人一样,被山里的甘泉滋润得异常窈窕动人。不过,除了那条当年日本鬼子为了围剿抗日游击队时修的黄色的公路,在她眼里显得那么遥远幽深和神秘外,她只认得碧绿的银盘山上那片洁白的天空。她不懂大洪为什么不喜欢做篾器活,连竹床小竹椅都得从她娘家去要。其实大洪并不是学不会呀,他小时候还没读书时就能用嫩黄的棕树叶编装蝈蝈的小篓子和能“咬人”的“蛇”。那蛇要是咬住了你的手指,就不容易松开,你越使劲拉,就会“咬”得越紧。自己就曾经被大洪哥吓哭了一次,还去他家告了状呢。现在,大洪除了看书就是拨弄收音机,再不然就是拿着那杆竹笛对着落日吹个不停。当年爹说大洪是个读书人,好多姑娘都想嫁他哩。她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读书人大概就是不做篾器活的人。
已经是接近夜里十二点了,山村的深夜是特别的深,风摧动树木发出很深沉的叹息,猫头鹰的叫声显得格外凄厉。大洪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大姐,他想只要多坐一会儿,她的孤独便会少一点儿。秀英摧了好几次让大洪早点回去,可大洪一直坐着。这时大洪倒了一杯水送到秀英面前让她喝,她便顺势把头靠在大洪的胸前。抑制不住的悲哀顿时倾泻而出。大洪浑身颤栗起来,但他没有走开,“哭吧,大姐,哭出来就会好过一些。”他知道这个弱女子已经承受不起命运的重压,脆弱的心快要坍塌了,她是多么需要靠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休息一下啊。
大洪把她扶到床上睡下,走出来,只见月朦星稀,狗吠虫鸣,只是一切都很遥远,仿佛整个世界都很遥远。
以后,大洪常常带着他的妻子和小女儿到她家玩,听收音机,谈论各类事情。再以后,大洪夫妇为她找了个男人,她结婚了。
三
这位男人叫明贵,结过婚,离了,据说是感情不合。有一次,他找到大洪的家里,说:“郝老师是世上最温柔最贤惠的女子,确实让人怜爱,让我去帮助她吧!”当时大洪见他说得诚恳,同时也想让大姐早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就促成了这件事。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事都表现得很淡漠,和那男人结婚后仍然那样,男人的要求她总是默默地全部接受,只是毫无激情,永远是那么淡然,还时常暗自落泪。开始,男人还是一番温存,久而久之,便觉得索然无味。终于在一年后,当她生下一个长着小鸡崽的死婴后,他们便离婚了。这段婚姻对她来仿佛是做了一场梦,昏昏沉沉之中从脑际偶然飘过的梦。这以后,她象恢复了理智似的再也不思婚配了。她觉得人生是一种境界,是一首复杂深刻丰富的诗,婚姻是这首诗的王国里一座美丽的花园,而爱情则是这花园里的花儿。没有花的花园是非常尴尬的,而没有花园的花却依然装点自然。
四
后来,大洪在全村人的帮助下,在学校盖了可供两家人住的几间房子。于是学校便住进了两家人。秀英家是一间客房,一间卧房,外加一间厨房;大洪家比秀英家多一间房子。秀英说大洪应该有一间书房。
有一天,文红不在家。秀英一边捆柴把,一边和大洪说:“你真应该做些事啊!人活一世,不是为了享受来的,而是来做事的。你不是早就说过想写写银盘山的抗日史么,怎么不试试呢!”
从此以后,秀英常常出现在大洪家的菜园里。她帮大洪的女儿织毛衣,帮大洪一家纳底做鞋、缝补衣裳。她还邀文红一块上山砍柴,割竹子编篱笆。有时她上县城开会或办事,回来总要带一些书刊给大洪。她甚至不让大洪的女儿银花打搅他。每次她的儿子银生放学回来,她就让儿子带着小女孩到外面玩。山村里的孩子玩的事情多,捉蜻蜓、网蝴蝶、捕蝉……
悠悠岁月在轻轻地摇荡,象那溪间的月儿晃着无声的光芒。
银盘山流传着许多美丽的传说。
在山的东南面有一个很深很深的龙洞,每当久旱无雨,村民们就举着火把,带着一只雄壮的狗到洞里祈雨。在洞里把狗宰杀后,提着血淋淋的狗头往四壁一甩,立即,咆哮的水就会涌起来,一阵令人心惊胆寒的凉风盘旋上升直冲天宇,顷刻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把银盘山淋了个透。
可是有一年,杀了十几条雄狗,龙洞却毫无反应。后来村里的狗都杀光了,村里男女老幼全聚到龙洞口梵香祈祷。但银盘山上只滴下几粒泪珠大的雨点。老人们说是因为今年的旱神特别凶狠,连龙也无能为力了。
后来村里有位壮年,在夜深人静时吻别妻子儿女,提着大刀独闯龙洞。他要用自己的鲜血来唤起龙的愤怒。当他正准备引刀自刎时,突然发现洞壁上有一处闪着幽幽的银光。他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铮亮的银子。他赶紧抠下一块,里面又有一块……
就在这夜,银盘山下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大雨,刮起了从未见过的大风,打了从未听过的巨雷。第二天,村民到龙洞看到龙洞塌了一大片。但从此后龙洞祈雨再也不灵了。老人说那银子就是龙身上的麟,龙已经飞走了。
传说是美丽动人的,不过银盘山的儿女的确是英勇无畏的。
抗日战争时期,日寇血洗银盘山区。从山上流下的小溪全都变成了红色。然而山东南面的龙洞却安然无恙,那阴森森的洞口让日寇望而生畏。龙洞隐蔽过无数的群众和抗日志士,它曾经是银盘山抗日游击队的指挥部。
大洪翻山越岭,跑遍十几个村落,访问过许多老人,写下了十几万字的材料。最后他决定亲自去龙洞探险了。秀英叫他等到星期天两人一块去。
星期天清晨,俩人带上电筒和玉米饼出发了。
走了近四个小时的崎岖山路,她们终于来到龙洞口。一阵凉飕飕的阴风扑面而来。大洪牵着秀英一步一步向洞内探去。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路越来越坎坷,稍不小心就会滑倒。秀英不住地打着冷战。泉流在远处“咕咕”地响,不时地有一两颗水滴打在身上吓人一跳。突然“扑通”一声,不知是什么鸟被惊动了,对他们横冲直撞。
在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他们发现几支断了的步枪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另外还在一些残破不全的纸张。大洪小心地收好这些。洞还在延伸,只是越来越狭窄,他们决定返回。接近洞口时,突然一只足有三百斤重的野猪喘着粗气向他们窜过来。大洪猛地一推秀英,但手已被撕下了一块皮。大洪没等野猪回身,一个箭步跃上了野猪的背骑在野猪的身上。野猪最厉害的嘴,最不吃力的是它的腰,因而被压得肚皮挨地,行动不便。被激怒的野猪狠命地用头乱拱,想甩开大洪,但大洪死死地揪住它的耳朵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哪里敢松一点劲。秀英吓得脸色苍白,大洪大叫:“快拿匕首。”秀英绕到野猪后面,递了半天才把匕首递到大洪手里。大洪举起匕首用力刺向野猪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野猪才慢慢停止动弹。他们满身血污,半夜才回到村里。
后来,大洪写的《银盘山抗日史考》以及他们在龙洞里收集的一些资料和武器都被省博物馆收藏。大洪也因此被调到县文化馆工作,不久,文红也在县食品厂找到了工作。就是在喜讯传来的那天,大洪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秀英。秀英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只一会儿,她便把头紧紧地靠在大洪的胸前,好久好久。她的心在激荡,一种本能的冲动烧得她浑身燥热,微微颤抖。本来么大洪就只比她小三岁,只是由于一些不必言表的原因,使她一止把大洪当作自己的亲弟弟。而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饥渴却是与生俱来的。此时,她多么需要男人啊!她不禁泪雨滂沱,手在大洪的身体上摸索着,微闭双眼,享受着情欲的酣畅。而大洪也没有拒绝,他任由秀英抚摸,他心里明白一切。
后来在秀英的心里,这个秘密如野山桃般甜而微涩。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间,她沉郁的心底竟由此而变得空明,如释重负似的,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银盘山不老,小山溪长流。几年后,银生考取了医学院,大洪的大女儿银花也考取了师范大学。
秀英和所有银盘山的人一样,在现实和梦的交替中一天天摇过日出日落,春夏秋冬。不同的是她从不感到孤寂。白天,她和许多学生一起,晚上,她拿出《银盘山抗日史考》或者是儿子的来信,慢慢地念,然后搂着进入梦乡。
每当银盘夕照,杜鹃啼血,轻风呜咽,泉流沉吟,她就端出一只小竹椅,痴痴地望着银盘山,轻轻地哼起她丈夫生前最爱哼的民谣:“啊,那黄昏,美丽的黄昏;听,那钟声,美妙的钟声。叮——咚——叮……”这时,她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个宁静和谐充满爱情的世界。桔红色的天空渡过群雁的暗影,在夕阳的东方是一片朗朗明空,一团团的柔云带着温情的微笑。往事便如溪流一样地汨汨流出,流过她的心间,让她的心灵得到滋润。只到星星爬上黛绿的天顶,她便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
五
银生和银花几乎是同时回到银盘山乡医院的。
秀英拉着儿子的手,轻轻抹去儿子脸上的泪水,说:“伢子,明天你送娘回去,娘好久没有看到银盘山的黄昏了,几十年了,娘好想再看看……”
第二天,银生和大洪一起抬着秀英回家了。就在银盘山落霞满天的时候,秀英悄悄地走了。
后来,村民们都说那天银盘山的黄昏特别红亮,还有许多人看到东南面的山顶出现一团从没见过的耀眼的光,那光团后来变成一个旋转风似的白色长卷,直连到天空。
2004年9月改于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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