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平的诗集《甲子不悔》的核心主题是时间与意义问题。甲子,是一种计量时间的单位,指的是六十年。放到个体生命的时间中,则指的是六十岁。作为诗集名,甲子转化为生命经验强调的不是六十岁本身,而是对生命的思考。“不悔”可以看作是对六十年生命的态度,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对未来的宣告,背后连接的还是意义问题。
诗人对时间有一种深沉的焦虑感,总感觉生命时间将尽。在《时间擦过额头》中,“风吹拂时光/吹白了我前额的一绺青丝/一枝残梅,坐在星期天的上午喝茶/……/时间缓缓掠过额头时/天际线正在远处暮色渐蓝”。诗人一再提醒自己生命的有限性,“年近花甲”“年龄越来越老”“为一个未知的时辰而感到恐惧”。这“未知的时辰”是什么?是生命的终结,内在的紧张与恐惧非常明显。此外,“残梅”与“残年”互喻,“暮色”与“暮年”互喻;悠闲淡定的喝茶,临窗而立的静观,却抵不住“白发”“残年”与“暮色”。即使是欢乐甜蜜的时刻,年龄的焦虑也会倏忽闪现,“我们一直穿行在茂密的森林中/由迅捷到舒缓/有一瞬间/我看到了年轮”(《年轮》)。“年轮”就是年龄,欢快时刻却不由自主地意识了年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你正年轻,而我已数次看见死亡”,就算“我們可以找一处草坪小坐片刻”,但我们“将各自没入相反方向的单行道”(《祭奠》)。时间的单行道上,“我”入“暮色”,而“你”“正年轻”,年龄的距离越拉越远,“我”的焦虑与不安也就更加强烈。怎么缓解焦虑与压力?诗人“学会与死神握手言和”,理解在“任何时候死亡都不是一个休止符”,这种对时间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便可解除无处不在的时间焦虑。在《黄昏带来的惊喜》中,诗人发现“生是开始也是结束。在圆周率/周而复始的数据链里的时间/终会消失,让远处清晰可见”。时间不会消失,消失的只能是生命个体;“惊喜”之所以是惊喜,就在于其偶然性与短暂性,这是时间不可更改的。
除了时间的焦虑,诗人还对爱充满焦虑。在《留言》中,“钥匙哭泣,躺在温暖的裤兜里/……/收容的人还未出现,影子销匿/在黑暗中,钥匙泛着青光/……/请让我顺着你的发线滑落/我驻足在你眉梢,你却把我婉拒”。钥匙怎能哭泣,只能是钥匙主人——诗人的哭泣,渴望被使用,渴望被爱;爱总被拒绝,“你竟像一面墙”“你身披白纱”“你花蕾紧闭”;纵使相爱了,却也被距离延宕,“多久才能见上一面?/一年,抑或一生”。更为折磨人的是爱的不对等、爱的变异,在《观念》中,“这些廉价的逢迎与颂赞”“你最好带走,带着你精挑细选的礼物/连同你的礼貌和设施,君临天下的压迫/……/我知道,夏天已转身离开/任何美轮美奂的礼物/巧克力,钻戒,爱马仕/都是多余的,所以我不再晚睡/不再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失眠”。诗人不因渴求爱而放弃尊严,廉价施舍是对爱的亵渎,宁愿忍痛
放开,也不愿屈就,结果就只能是失去爱。没有爱,身心何以安顿,尤其是时间之神催逼着日益临近的那个“未知的时辰”。外在世界对诗人的压迫是如此地庞大与漫长。在《黄鹂》中,“城市是钢铁和远方的闲言碎语/熄灭着异乡人温暖的梦/……/在空白的大街上奔跑的汽车/越来越像一个移动的囚笼/……/人流从钢筋混凝土的胸部进去/公交车和行道树爬行/如一头怪兽/……/川西坝子的现代田园/没有炊烟和牧笛/没有与世隔绝的凄艳和孤寂/也没有了小桥流水的苦吟”。诗中描写的是诗人生活的城市环境,在这样的城市中,诗人的生活既压抑又乏味,“生活是一座巨大的仓库”,被各种模式化所占据,“我醒来,在一段的陈旧的生活中/一切被定义的都没有新意/……/打开房门/将微凉的秋风扫进大街/他看见了出发与结束/……/每当我由此岸到彼岸,都充满恐惧/担心满天星斗会落入旋涡之中/害怕太阳的光刺伤脆弱的皮肤”(《经历》)。试图改变,试图行动,可时间的焦虑,爱的焦虑,外在世界的压迫让诗人如何突围,如何泅渡,如何意义自洽?
在认知和观念上寻求改变。“我忘掉所有的不幸/……/将远去的日子变成血、眼神和表情/在风中飘散,在雪中消融”(《回忆》)。诗人与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释放焦虑,从容地面对所遭逢的一切,遗忘与记忆相互激荡,“那些经过我们的人/……/它们会在另一个窗外飞行/并将我们的内心带入秋天/获得闪闪发光的安宁/……/爱过的人,无须回到起点/你带来的阳光和雨露/早已将我塑造和埋葬”(《太阳雨》)。过往并不全是苦痛,爱过的人、相识的人、远去的日子都给“我”带来改变,“变成血、眼神和表情”,并“塑造”着“我”。
有了这样的认知与心态,诗人发现了多种可以通达意义的路径。回到童年就是路径之一,“如果回到原点,一切可以重新出发/……/回到梦一样清澈明亮的天空/……/我仍然识得1963年元旦那个夜晚/我沿着一条山路独自回来,是的/从那以后,这样的夜晚充满我的后院/让自己学习对着月亮和星星歌唱”(《生日》)。童年生活照亮了“我”的一生,美丽的记忆让“我”心态平和,焦虑涣然冰释。在那里,诗人感到纯净、快乐,“我要赞美一切,包括苦难、绝望和重生/我要重新拾起一路抛撒的爱和恨/将它们淬炼,写成诗,铸成项链/奉献给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我赞美》)。
童年连接起诗人生命原初的体验,也让深嵌心田的母爱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在《给母亲的信》中,母亲“安放在我心中的/善良,如你的善良一般的光辉/使我在仁慈和宽恕中,学习/直立行走,又在嘲讽轻蔑中/感知到万物的结局”。母亲不仅孕育了“我”的生命,也塑造着“我”的性格,让“我”在“呼喊你就感到温暖和安全”中,种种焦虑和压力被释放。在生命的序列中,母亲对“我”的爱和儿子对“我”的爱叠加,“在初霁的早晨听见儿子朗诵/是七月最美好的时光/它不仅氤氲着幸福的味道/还散发出栀子花的芬芳/……/我听见豆哥和月泽,他们打闹着/声音清脆,在屋外的草坪上”(《写给2020年元旦》)。生命中有了儿子的加入,焦虑和压力都统统远去,“我要返回到儿子的房间/整天陪着他”(《稚子说》)。母亲与儿子,成了诗人找寻生命意义的又一条路径。
诗人还从旅行和寻常物事中探得生命的意义。如《旅澳诗抄(组诗)》中,诗人拉开时空距离,远离日常世俗,景象并列与连接,新的意义显现。在寻常物事中静观与凝思也能发现新的意义,“火把果”是一种四川常见的植物果实,甚至不在水果之列,诗人却发现了其“小中之大”,把“火把果”与小人物连接,提炼出不争不怨、自信坦然的品性,“向春天行注目礼/并移步/走向另一个季节”(《火把果》)。
如果说回到童年、连接亲情、远方旅行和静观物事是对有形的生命意义找寻路径的话,那么对“死亡”“生命有限性”等无形的永恒性问题的思考就是诗人生命意义找寻中的另一条路径。制约人最大的困境就在于生命的有限,而最终意义都会在“生命的有限”这一巨大困境面前隐现,“不是炫耀,不值得炫耀/人间世,走到谢幕那刻/才是繁华,如同回光返照”(《啜饮朝露》)。时间(死亡催逼)不断地将现在抛向过去,这使人产生悲观和绝望的情绪。“谢幕”就是“死亡”,所有人的生命都要终结,“任何时候死亡都不是一个休止符/因为闭着眼便能更好地观察黑暗/……/那些破土而出的新芽,那些/散落一地的时光,多么像蝴蝶/啜饮着罂粟一样的朝露”(《啜饮朝露》)”。因此就不必恐惧,因为恐惧也改变不了现实。时间会将意想不到的、完全新奇的未来之物接纳到现在,不如坦然接受“死亡不是休止符”,这是诗人对死亡及生命有限性的彻悟。
时间需要被标记,其客观对应物就是语言。语言塑形着时间也改变着时间,时间与世界的确定性在语言中生成,“所有的事物都容纳不了自己”。诗人就是语言的创造者,“有时,一个喻体是重要的/譬如泰山,压垮了无数王朝/……/我就是那柄拂尘”(《拂尘》)。诗的语言(喻体)不仅构建了压垮无数王朝的泰山,而且阻击甚至改变了时间河流的走向,在语言中“反刍岁月与真理”,重新起锚“我年轻时亲手打造的帆船”。
综上所述,我看到陈小平的诗集《甲子不悔》是如何书写时间与生命意义的,并有效地消融掉两者的界域,找寻到新的生命意义的实践路径,为未来的生命进程建立坐标与航向,“我们走向墓地,无须祷告和经幡”。诗以及所有的文学书写,最终都会指向生命意义问题,是否直面这一问题并提出自己的思考,可能是衡量一位诗人的标杆之一。我认为,陈小平的诗集《甲子不悔》算是一次可贵的探索,显示了其价值与意义。
星星诗刊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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