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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激情”的生命探索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星诗刊 热度: 28112
  汪一帆

  

火灾的城



  纪 弦

  从你的灵魂的窗子望进去,

  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

  我看见了无消防队的火灾的城

  和赤裸着的疯人们的潮。

  我听见了从那无垠的澎湃里响彻着的

  我的名字,爱者的名字,仇敌们的名字,

  和无数生者与死者的名字。

  而當我轻轻地应答着

  说“唉,我在此”时,

  我也成为一个可怕的火灾的城了。

  ——选自《纪弦诗选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页。

  台湾诗人纪弦自十六岁起创作诗歌,一生笔耕不辍。在《纪弦回忆录》中,他将自己漫长的创作生涯划分为三个时间段:1913—1948年中国大陆地区生活时期、1949—1976年中国台湾地区生活时期、1977年后移居美国生活时期。《火灾的城》是他在大陆时期颇具代表性的诗作,1937年诗人出版的诗集,即以“火灾的城”为题。

  纪弦早期也写过一些洋溢着改造社会之激情的现实题材作品,他1934年自费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易士诗集》中,留下了不少关心人民困苦、控诉反动压迫的左翼诗篇,如《当我感到冷时》《儿,你别笑啊》《醒醒吧!朋友们》等。《易士诗集》出版后,他在上海现代书局如获至宝地购入了《望舒草》,同时开始订阅《现代》杂志,耳濡目染着戴望舒等人的诗歌创作实践,并很快受到现代派诗人的赏识,1935年出版的第二本诗集《行过之生命》即包含了杜衡的长序和施蛰存的跋文,序跋皆有鼓励之语。在现代派同人的接纳下,纪弦快速熟悉并融入了上海的现代都市生活,由于其经历,尽管同样抒写着颓唐、忧郁、迷惘等现代派共有的百转愁肠,纪弦却并不像同时期的现代派作家面对新异都市那样无所适从、怅然感伤,他更能书写一种从容、洒脱的都市经验。其现代诗创作很少描写摩登的都市符号,如咖啡馆、舞厅、跑马场等,反倒习于从日常生活场景中捕捉诗意、触发灵感。现代人普遍的危机感、恐怖感和寂寞感,出之于纪弦的笔端,便多一种洒脱、智性的讽世调侃意味。这首《火灾的城》即是典范,它线索简单,却能引人走向对精神实质的思考,体现出“冷激情”的哲学本质。

  诗歌截取了“凝视‘你的眼睛”这一触发诗绪的片段作为诗思的出发点。雅各布森说:“诗功能是将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对等于是成为句段的连接手段。”所谓选择轴和组合轴,源于索绪尔的语言聚合轴和组合轴。索绪尔认为,言语是一个时间序列中的运动,必须通过线性的先后排列形成各种组合关系,才能进行表意活动。组合在言语链条上的每个词,又都是从无数意义类似的词里挑选出来的,和那些没有实际出现于句子中,但存在于语料库中的词构成聚合关系。在散文和日常语言中,为表意顺畅,突出的是相邻性组合关系;而诗性语言则通过对处于聚合关系中的词语进行对等投射构建组合。指涉同一物的意群反复更迭变换,跨越多行进行匹配,正向与负向的意群在诗行间穿插,是新诗诗意生成的重要原因。观照此诗,在“眼睛”的同义选择轴上,诗人将“灵魂的窗子”这一意群投射向组合轴,盖因此诗要传达的是真实内在的生命感觉,与“灵魂”息息相通。“深邃”“黑暗”意味着由“眼睛”深入“灵魂”深处,在那里看到的是“火灾”而无消防队的城,“赤裸”而疯狂的人潮。焦灼的疯狂感,正是灵魂深处传达出的本真感觉。

  诗歌第二节“我”承接“你”,“无限的澎湃”承接灵魂深处“疯人们的潮”。而“我的名字”“爱者的名字,仇敌们的名字”“无数生者与死者的名字”在诗歌的组合链条上同样对等,生者、死者,爱者、仇敌的矛盾和冲突组合成了“我”的整体生命。第三节的“我”轻轻应答,表示“在此”,更明确了“我”与生死爱仇的整体对等关系。“我”的生命同样身处在爱恨交织、生死更迭中,因此“我”也成了“可怕的火灾的城”,灵魂深处“我”的完整主体在生者与死者、爱者与仇敌的冲突和共同疯狂中诞生,这样诞生的生命只能在无救援的火海之中无望挣扎。“我”作为现代主体的焦灼感如此严峻,但对于这激烈的现代意识,纪弦并不处之以直抒胸臆的疯狂,转而缩略为一声短促的“唉”,以智性讽世的轻轻应答表露,处理得克制而从容,显出一种“冷的激情”。“火灾的城”这一意象,不是建立在表面的情感比喻上,而是建立在“我”与“你”,与一切生死爱仇者对等的灵魂共性上,呈现了诗人对生命主体的深入思索。深入心灵而诉诸含蓄,《火灾的城》将焦灼炽热的生命感觉压缩、凝注在镇静的应答中,并由此传递给读者。

  星星诗刊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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