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命
[芬兰]艾迪特·索德格朗
我,自己的囚徒,这样说:
生命不是那穿戴轻柔的绿天鹅绒的春天,
或一个人很少得到的爱抚,
生命不是一种离去的决心
或支撑脊背的苍白的双臂。
生命是俘虏我们的狭小的圆圈,
这无形的圆圈我们从未跨越,
生命是经过我們身边的幸福,
是我们无力去迈的数千步。
生命是蔑视自己
不动地躺在井底
知道上面阳光闪耀
金色的鸟飞过空中
光阴似箭。
生命是挥手暂别,回家,睡觉……
生命对于自己是个外人
对于每个外人是一副新的面具。
生命是一个人不在乎的幸福
推开那罕见的时刻,
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软弱和缺乏勇气。
(北 岛 译)
——选自《索德格朗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3页。
生命是什么?这是任何一个严肃的写作者都需要叩问的话题,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别有意味。当一个年幼丧父的诗人在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屡遭批评家和读者嘲笑而提出这个问题时,生命对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目睹载满军队和难民的火车穿过她凛冽的家乡,是“失眠,结核病,身无分文,我们靠卖家具以及亲眷的善意生活”,还是壮年时便死于肺结核和营养不良?
艾迪特·索德格朗(Edith Sodergran)是北欧文学史上最早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1892年,她出生于俄国圣彼得堡,父母是以瑞典语为母语的芬兰人。战争的疮痍让她早早理解了生命的脆弱和痛楚,肺结核的折磨使她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常年的贫病交加中,她甚至一度没有纸张写作,只能卖掉自己的香水瓶和衣物。如此窘迫的人生境遇,让诗人感到生命绝不是“那穿戴轻柔的绿天鹅绒的春天”,生命是“俘虏我们的狭小的圆圈,/这无形的圆圈我们从未跨越”,而“我”活着,是“自己的囚徒”。
在这“狭小的圆圈”中,诗人并非只有脆弱和痛楚,她也曾体味过幸福,有过渴望和期盼,生命中那些“绿天鹅绒的春天”“得到过的爱抚”“身边的幸福”“金色的鸟”都是让人心头一热的存在,它们在生命受到伤害时给人温暖,并“蔑视自己/不动地躺在井底”。索德格朗短促而热烈的生命中只写下了薄薄的四本诗集,爱和死亡是贯穿其中的两大主题。在《生命》这首诗中,“生命不是一种离去的决心”,虽然离去也许更容易;“生命是相信自己的软弱和缺乏勇气”,承认人之为人的局限,也就是接纳生命的缺憾。这种悖反的指认斩钉截铁,展露出诗人内心的果决和面对生命悲欢的坚定意志。诗人艾略特曾说,“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诗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而《生命》这首诗是索德格朗澎湃的生命激情的彰显,她理解自己太阳般灼热的感情,但并未选择放纵这种灼人的情绪。她对生命特殊性的理解,也被统摄于对生命的普遍性理解中,“生命对于自己是个外人/对于每个外人是一副新的面具”,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以代替别人生活,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生命的历程,但那些挥手暂别、回家、睡觉等日常情境中流露的生之柔情却是共通的。
《生命》这首诗可视为是一首“元诗”,它直指生命本体论的核心。人类该如何确认自己的存在?又该如何理解命运的辗转沉浮和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当身边的幸福经过我们,而我们无力去靠近时,生命的无奈是否也是生命的真谛之一呢?当“生命是一个人不在乎的幸福/推开那罕见的时刻”,我们是否又有能力认出生命的奇迹而为之欢欣?在索德格朗看来,生命的强度和深度并不来自时日的长短,而在于认领生命中的每一种觉知;生命的丰厚质地也从来不是由浮光掠影、泛泛而逝的混沌岁月所累积,而是“知道上面阳光闪耀”,不允许自己躺在井底。在《生命》中,一切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充溢着人们生存的种种现实和感触。生命纵有沉重的镣铐,索德格朗依然梦寐着“轻柔的绿天鹅绒的春天”,在这样爱抚般的春天里,生命完成了它的更新,也带来等待和希望,这正呼应了《基督山伯爵》中的话,“人类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事实上,索德格朗的生命充满了艰辛和颠沛,她既是战争的幸存者,也是年轻的疾病的囚徒。她十六岁患肺结核,二十四岁出版首部诗集《诗》,在世时作品备受冷遇,也鲜有读者。在与疾病和寂寞相伴的时日里,三十一岁的索德格朗病逝后,被安葬在当地一所乡村教堂的墓地里。直到她的生命消殒多年后,人们才开始重视她流传于世的二百六十多首诗的真正价值。时至今日,索德格朗的名字常和狄金森、阿赫玛托娃等诗人一起被人提起;她的诗在瑞典广为传诵,被翻译成了多国文字而有了新的生命,芬兰还专门成立了索德格朗研究会。诗人的生命在遥远世纪获得了深沉的回响,谁能说它不是曾经“一个人不在乎的幸福”呢?
星星诗刊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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