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在《亚洲铜》中写道:“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在另一首诗《哑脊岭》中,他又写道:“月亮也是古诗中,一座旧矿山。”月亮是诗歌跳舞的心脏,古往今来不知触发了多少诗人的感兴,甚至不限于“亚洲铜”所象征的华夏文化,或许是写它的诗太多了,也不免形成了一定的俗套。然而,如海德格尔《偶然》一诗所言:“从无新者,恒旧者新。”如何在庸常的生活中开掘出新的意义,应该是每一个诗人的所思所想。
一 诗中的月亮都是自相
李白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写出了月亮的皎洁清澈,也显现了儿童的天真可爱;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钩谐勾,如钩的残月,勾起了词人的离愁别恨,道尽了诗人不可言喻的哀楚凄凉;另外,纳兰容若的“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把圆月比作环,把缺月比作玦,指喻他与妻子卢氏聚少离多的生活,抒发了凄美而缠绵的悼亡之情。
古往今来的读者,可能都会被上述古诗的艺术魅力打动,但如果在诗歌创作中,以自己陌生的物事来表达,必然有生涩隔阂之感,而且很难与自己的心境相应。根据有限的创作经验和理论学习,笔者认为创作不可能脱离个人的经验,当然这种经验既包括生活体验,也包括阅读经验。或许有人会认为这种想法忽视了想象力的作用,但想象在创作中所起的作用无非是变形、转换或重组,其素材无不来自个人经验。简·赫斯菲尔德在《诗歌、变形与泪柱》一文中认为:“想象力既充分存在,又深刻地忠于现实。”我所理解的“现实”,存在于个人特殊的因缘际会中,其具体的真实性是他人不可能复制的。
佛学常用月亮来阐释义理,诗歌创作的情况亦可用其观念相佐证。如唐代华严宗澄观法师《大华严经略策》云:“澄江一月,三舟共观,一舟停住,二舟南北行,南者见月千里随南,北者见月千里随北,停舟之者见月不移,是为此月不离中流而往南北。设百千共观,八方各去,则百千月去。去住见殊,诸有智人自晓玄义。”虽是同一个月亮,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角度观察,其形态是各不相同的。此中的玄义也符合唯识学“现量”的概念,如印度陈那论师《集量论》云:“缘自相之有境心即现量,现量以自相为所现境故。”在这里“现量”是对佛法真切、明了的亲证。在明末清初,大思想家、批评家王夫之有感于诗坛因袭模拟的流弊,将“现量”引入诗论,提倡以真切、明了、在场的体验,创造自然、清新、生动的诗境。虽然是同一个月亮,但每一首诗中的月亮都有其“自相”,所以“白玉盘”是李白的“现量”,“钩”是李清照的“现量”,“环”与“玦”是纳兰容若的“现量”。诗歌创作若能在一时一事的展开中,或借鉴前人的技艺,或运用某些虚构性的手法,其真诚性依然能够得到建立,这也契合《易传》“修辞立其诚”的观念。
若以月亮为表征,则其有体、有相、有用。禅宗永嘉玄觉《永嘉证道歌》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从体上讲,月亮只有一个,象征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法身,有永恒存在的绝对性;从相上讲,每一江河湖海所映照之月各有其自相,以及其圆缺晦明的转换,乃至山头月、柳上月、云傍月、星伴月、晴空皓月等各种相状,因环境、视角的变化而不可穷尽;从用上讲,月亮可以蕴涵光明、清净、圆满或欠缺的意义,也可以抒发欢愉、思念、哀愁、悲苦等多种感情。每一个作家所写的月亮,随其创作氛围与心境的不同,其形象各有不同,其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均具有特殊性。故而可以说,每个作家心中均有自己的月亮,每一部描写月亮的优秀作品均有不可替代的意义,甚至同一作家不同时期的作品也是如此。
二 诗人总拥有皓月般的明慧
天地造化生生不息,诗亦应参赞造化而新新不已,所以每一个诗人都应有一空依傍、自铸伟词的使命,以及不断打破言筌、超越自己的勇气,在创作之际,必须果敢地抛弃有法可循的摹写,创造别开生面的艺术境界。如明代高启笔下的《梅花》,“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常受到诗坛的吹捧,但王夫之以其“现量”诗说衡量,却是“文心不属,何巧之有”(《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客观地说,其整首诗的境界也平平无奇,以高士与美人来比喻梅花之高洁,这种俗滥的手法,显然入不了王夫之的法眼。而现代新诗的写作中,也常常见到某些作品改头换面,甚至生吞活剥他人诗句的情形,这类做法应为有骨气的诗人所鄙夷。
回到月亮这一意象,在佛学或者现象学的意义上而言,每一个月亮都是一双眼睛,每一个月亮都是一根手指,而不是月亮本身,文字对月亮的描写只是月亮的影子,若不能回到月亮的本体,在影子上妄想揣摩,必然与真实的月亮越来越远。《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如前澄观所说,见月随南、随北、停住,乃至圆缺晦明等所有现象,都是不真实的,然而在其当下,却是与观察者的心相应的,如唐代宗密法师云:“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现,由心现故。心空即境谢,境灭即心空。”(《禅源诸诠集都序》)前人创造的境界,必然承载着其自身的心念,若盲目地因袭,必然是以他心为己心,丧失自我的一种表现。诗人在描写一个事物的时候,或应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当体即空的般若智慧,离一切相,摄用归体,停止一切先入之见,干净利落地将前人赋予的所有意义清零,為自己的创作腾出一片空地,而所有自然界的景物、书本上的典故、口述的神话与传说等,都应在自我主体性的基础上加以取舍,而不是受其拘执和牵引。正如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月亮》所言:“月亮,现在更亮了,它垂下一条路/引领你离开熟悉的一切,/到那些你希望的事情发生的地方。”在诗歌创作中,诗人应该接受“现在更亮”的月亮的“引领”,“离开熟悉的一切”,离开习见的事物、情景、道理,开拓他人尚未表达的意义空间,在艺术上创造令人耳目一新的境界,这完全符合诗学陌生化的理念。
经典诗句往往来自诗人独特的生命体验,以及对这种体验独特的表达,即王夫之所谓“独至之情”和“独喻之微”(《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如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的《叶子的神圣飘落》写道:“月亮:天堂里不顾一切的心/为什么你向西运行。”作者以“不顾一切的心”,暗喻自己流亡异国他乡、不由自主的命运。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在童年》写道:“月亮,一个大大的水罐,倾身/浇灌我饥渴的睡眠。”联系诗作前面等待父亲的叙述,用“大大的水罐”表达的是诗人童年时期对父亲的思念,以及等待无果的无奈与不安。当代诗人胡弦《评弹》写道:“月亮是个悬念,在天上。/在水中,是悬念消失后剩下的感觉。//月亮落到回声底部,/又被好嗓子吊走——声音里/有一根线,细细的。木器在发光。//它再次来到水中,穿过城门、倒影、复印纸……/夜深了,/男人唱罢,收拾三弦;/女人缷下琵琶:她一生都在适应/月亮在她臂弯里留下的空缺。”
这首诗题目是“评弹”,却以“月亮”的意象贯穿始终,写法别具一格。第一节以“月亮”为切口,点染评弹演出的环境,又以“悬念”为喻,暗示其情节的跌宕曲折,“在水中”一句,又是对其袅绕余韵的回味;第二节中轻柔的月光化为婉转的音声,琵琶的琮琤又仿佛是月亮在发光;第三节结尾的处理尤为别致,一般的作品总会以听者的余音绕梁感,来描写演出的结束,而此诗将视角指向了演奏的女人:她长期地演奏,琵琶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拥抱“月亮”成为习惯,月亮的特质渗入了内心,“缷下琵琶”如同取走了月亮,而“臂弯里留下的空缺”一语,无疑是令人无限遐想的留白。诗中有天上月、水中月、怀中月,于评弹而言是隐喻、是衬托、是照应,两者出入无间,虚实相生,这种追光蹑影的笔法,写出了古老技艺的神韵,使此诗独具一种空灵悠邈之美。以上这些诗作,均与作者身临其境、耳闻目见的经历有关,如赫斯菲尔德《语言在清晨醒来:论诗的言说》一文所言,“意义随着时间的累积从急促的经验中挣脱出来”,也就是在创作之际,受某一情景的触发,成为兴奋点引领着作者的构思,与之相关的历史经验不断涌现到当前的意识中,辗转盘桓,酝酿升华,一旦找到展开的突破口,就可能成为动人心弦的佳作,并留下穿越时空的回响。
当然,有一种情况应该需要说明,有些眼光独到的诗人,往往能在众人习而不察的地方发现诗意。如《二十四诗品·自然》所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也有相似的观念:如果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并且深入这观看与聆听之中,所有的事物都会通过你而讲话。他还说:“若看得真切,万物皆有诗意,所见者无处不是繁花,所思者无处不是明月。”而且,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具有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讲的“反复欣赏的能力”,如:“对于自我实现者,每一次日落都像第一次看见的那样美妙,每一朵花都温馨馥郁,令人喜爱不已,甚至在他见过许多花以后也是这样。”(《动机与人格》)从理想的意义上而言,每一个诗人都应该成为自我实现者,在“反复欣赏”中发现新的意义,步入新的艺术境界,这就需要诗人不断开阔视野,拓宽心量,在纯净而专注的观照之外,还得具备随缘应物的敏慧。如李白另一首写月亮的诗《子夜吴歌·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诗以月亮开篇,写思妇孤栖忆远之情,王夫之赞赏此诗说:“天壤间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为什么李白能拾得,他人却拾不得?其偶然之中也有必然,除了创作当下的灵心妙手,创作之外的才情与学养亦不可少,多种因素的汇合才能使得诗歌达到情景融浃、思与境偕的地步。无怪乎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一首诗的形成,它始于感兴,终于智慧。”
如王夫之《思问录·外篇》所言:“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月亮作为自然之物,流而不滞,用之无穷,古今中外的很多杰出诗人,如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博尔赫斯、史蒂文斯、阿米亥、海子等,都反复多次地描写过月亮,却能善用其心,推陈出新,虽是同一个人写同一个事物,由于异时异地心境的差别,在相同中有着不同,在重复中有着反重复,每一次都能予读者以不同的感受与启迪。
三 月亮象征着理想世界和美好人性
法国诗人兰波说:“我看自然是善的盛大展示。”(《地狱一季》)在人类的诗歌、音乐、绘画、宗教等文化形态中,月亮既包含审美的意义,也是人性的象征。在佛教中,月亮象征着光明、清净、无垢、调柔、慈悲、圆满的佛性,如唐代庞蕴居士诗偈云:“空中自见清凉月,一光普照婆娑彻。此光湛然无去来,不增不减无生灭。”在大乘佛学中,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清净圆明的法性于圣不增,于凡不减,是所有众生本来就具足的。王阳明以月亮阐说其“良知”学说:“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和佛家观念一致,他认为良知是内在本来就有的,而不是外在赋予的;其《月夜》一诗云:“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云霭对月光遮蔽总是暂时的,外在的盈亏晦明也只是现象的变化,于月亮、于良知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佛教中有月光遍照菩萨,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右胁侍,她大慈大悲,舍身弘施,无吝命财,恩泽广布。世传有《月光赞》:“月光三昧,普照乾坤,法界众悉永蒙恩。一点净圆明,性海澄清,随处映禅心。”月光普照着大千世界的一切众生,不择贫富、美丑、贤愚,佛教希望通过信仰月光遍照菩萨,度化众生的苦厄,令其生清凉欢喜,得觉悟解脱。禅宗更强调自性之月,如虚云和尚《过崆峒山》一詩说“月到禅心五蕴空”,禅心之月自性清净,远离贪欲,自性安乐,远离烦恼,自性光明,远离愚痴。海子《麦地》一诗也写道:
月亮下
一共有两个人
穷人和富人
纽约和耶路撒冷
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
一同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这是歌颂麦地的诗,也是歌颂月亮的诗。月亮的照耀是永恒普遍、无分别的,无论你处于什么境遇,位于哪个阶层,只要心中装着月亮,她的光明就一直存在。而古今中外的诗作,以月亮抒发欢愉、思念、哀怨、孤独等各种感情,或赞美光明,或揭露黑暗,无不是在表达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对美好人性的追求。
与太阳耀眼的光芒不同,月光是轻柔的、平和的,因此受到古今诗人的偏爱,她仿佛可以慈悲地聆听世人诉说自己的哀愁与苦痛,如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有一首《月之释义》写道:
当房屋之上,一个黄金的幻象
带回一个更早的宁静之季
让黑暗里沉睡者之中的梦平静下来——
月亮是悲伤与怜悯的母亲。
这首诗的前边化用了《圣经》耶稣受难的故事,而月亮以圣母一般悲伤与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丢弃在尘世中受苦受难的孩子,让他不再有噩梦,让他的灵魂得到宁静。另外,在中外的民间传说中,月亮都有被神圣化的情形,如在儿时大人告诉我们,不能用手指月亮,否则手指会烂,小时候信以为真,长大了觉得是好玩的谎言,现在却慢慢体会其中朴素而深刻的道理。面对自然,我们应该有敬畏之心,在月光之下,我们应该怀有谦卑,那种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狂妄自大千万要不得。
我们忙碌的现代人,大部分追求的是消费刺激与嗜欲满足,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月亮升起的时候,或在加班挣钱,或在赴会欢宴,或在玩弄手机,那清清凉凉的月光只能白白地亮着,有几人愿意相信“明月清风富一生”的道理呢!英国小说家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也诗意地写道:“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似乎,在这纷纷攘攘、营营碌碌的尘世,月亮真的没什么用,月亮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像白玉盘也够不着,更不用说写月亮的诗,写得玲珑透彻也没用,写得晦暗滞涩更没什么用。然而,没有这种无用之用,没有这种超越性追求,或史蒂文斯说的“黄金的幻象”,我们又如何承受和化解尘世间的生之惑、老之哀、病之痛、死之悲呢!
王国维词《浣溪沙》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那高峰上的皓月,不,是我们心中的皓月,观照着芸芸众生,也观照着众生中的自己。月之阴晴圆缺,人之悲欢离合,全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然世间的欢愉与悲苦,不是我们自作自受,也是我们共作共受,唯有随顺当下的现量境,逢月圆明,清净安乐,逢月晦缺,心无动摇,让一切如如而来,如如而去。
星星诗刊 2023年7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