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程继龙的诗集《瀑布中上升的部分》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来自其中一首名为《想象瀑布》的诗,“更使我出神的,是瀑布中/一小部分,以水沫、雾气/的形式,从深渊里上升”。这首诗是诗人在想象中完成的一次未能成行的黄果树瀑布之旅,隐喻平实但耐咀嚼,很能代表程继龙的写作风格。
一 往返于日常生活與自然之间
打开诗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连串家庭生活的体验与经历。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清洗果蔬的母亲,两个可爱的女儿果果和朵朵,童年时一起用石子儿打过火车的小表哥,炒鸡蛋招待客人的远方老姨……这些人物形象如同笔触沉稳的油画留在了程继龙的诗句中。“家”作为文学母题,在现当代文学中的书写是颇为复杂的,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程继龙从家庭生活的点滴温情中发现日常的诗意与情感的涌动,用朴素而凝练的句子将其一一打捞出来。除了亲情的展现外,诗集中更多的是在现代家庭伦理建构的艰难历程中,被启蒙的个体从传统的家庭中“出走”的叙事模式。在程继龙这里,家庭生活成为审美对象,任何日常的“小确幸”在诗人眼里都有可能接近生活的本质。如《折香椿》中,“配上两个鸡蛋/我和姐姐坐在树下,感到/生有可恋,还要给村里的/孤寡老人留上小半碗”,春天一家人一起折香椿,而自然的小小馈赠即可成为“生有可恋”的理由。在《静夜思》中,诗人享受着和两个女儿在一起的亲子时光,一边用孩子的视角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打造出充满温情的童话意趣;一边体会到身为人父的责任,“用父性的目光,临照着/她们小小的国土”。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组诗《献给岳父》,诗人以多个视角直击岳父葬礼前后的几个场景,在生死之隔的距离中,重新思索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虽然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一个男人终于可以和另一个男人说“我权当你爱过我,毫无条件地/你也权当我如此,不需要任何/中介和推衍,这样就扯平了”,这是女婿对岳父的爱,“但两个成年男子的爱/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俩胡子拉碴/的爷们坐在街边互诉衷肠/让人情何以堪”。别别扭扭的曲折的情感表达,反而显出一种原生态的坦率与真挚。
日常生活之外,自然是诗人钟爱的又一题材。工作、生活在广东湛江的程继龙,被岭南的风光滋养了眼目,被海滨的浪涛荡涤了心灵,于是“半岛”成为在自然中展开精神空间的一个独特场景。如《白光》中,“一整个半岛的房子、人们/都在大嚼大咽//只有我的眼光从窗帘掀起的间隙/投入这奇异的风景”。诗人常常化身独行的看风景的人,在《半岛的孤独》中以更广阔的地理尺度俯身回看生存的陆地,“而海岬,漠然地横呈/抛荒了爱恨,及无意义的残余/此外就是无休止的白浪”。程继龙从中国北方的家乡来到南方,时常想念北方的雪,希望在一场初雪中得到心灵的洗礼,“所有不平,皆被抹杀/走在倥偬的亮光中/甘愿作为卑微的装饰品/时刻准备,加入西风的赞美”(《初雪》)。生活中抬头看云这个最简单的动作也能激发起人与自然的交融、共鸣,“看云的人/最后就变成了云//再来看云的人/须用眼睛挖出他/不但要付出眼中的白/还要抵抗释怀带来的淡漠”(《看云》)。诗人用悲悯、温情的目光抚摸人间,在无比切近又突然拉远的距离把控中,通过观照世界反观自我。在诗集后记中,程继龙这样自况:“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一个道德主义者,偏爱从伦理的角度感知人、物和一切在时间中遭遇到的东西。哪怕是夕光、白鹭这些自然的物事,我觉得它们都能在我们的头顶变幻、飞翔,背后总有某种感人的力量在,更别说历史、现实中和人高度相关的事物了。”而程继龙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往返于日常生活与自然之间,使其诗歌具有某种“原生性”的质地。
二 学者型的写作视野
程继龙在高校任教并从事新诗研究工作,是学者型诗人,近年来在当代诗歌评论上用心颇深。以学术的背景进入新诗创作,让他的诗歌具有知识性和观念性的视野,并不时援引前人的文本或意思,丰富正在进行中的诗句。在《雪的诗》中,他会联想到“向往幸福的林教头走在/字里行间翻飞的明灭中”。在《哭泣的女孩》中,笔端一闪跳到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表现安慰女孩哭泣时的心理活动,“难道是苔丝,在黑旗停止飘动/的黄昏,回到了最初的闺房”。新诗《绝句》翻写的是柳宗元的《江雪》意境,“毕竟,你还有雪/还有绝望的句子从鸿蒙处开始降落”。程继龙将“绝句”这一古诗体例演绎成“绝望的句子”,当然也是绝妙的句子。在《柳侯祠》中,他直接取柳宗元《小石潭记》中空游无所依的小鱼作为核心意象,探索中心与边缘、热闹的历史与冷寂的个体的关系。在诗歌用典方面,程继龙走的是熟事翻用、平易妥帖的道路,力求与读者相互沟通。典故参与诗歌语言与精神的建构,在扩充诗意内涵的同时可通过观念和经验代诗人发言,营造抒情的客观化和非个人化的效果。
程继龙将他的阅读感受和对文学史的了解写进诗篇中,使得他的不少篇章与过往的文学形成了谱系性、互文性和对话式的关系。如《想起李贺》塑造了一位游荡在长安郊外、与鬼为伍的李贺形象;在《蒙娜丽莎——致辛波斯卡》中别出心裁地借达·芬奇名画主角蒙娜丽莎之口,抒发阅读辛波斯卡的体悟。《竹林的故事》则借用废名的第一本小说集名做诗题,不仅为废名的小说作注,也可以看成民国时期处于主流之外的文人的画像:“吃冷寂的酒食,读垫桌脚/的书,看菠菜在门前艰苦生长”,是他们的形象;“几乎要在心壁上打开一扇窗/瞥见内部的机关,怪诞的笑脸”,是他们创作的倾向和风格,因为“无法参与一场整齐的洪流”,最后只得在历史中“淡入默默远山”。程继龙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民国诗人朱英诞。朱英诞1930年代至1940年代先后师从废名、林庚,与卞之琳、何其芳等人一同构成“京派诗歌”的地图,后来因种种原因隐没于历史中,成了真正的“隐逸诗人”。程继龙的《竹林的故事》,恐怕也是诗人心中朱英诞的故事。诗集中还有许多篇什也都透露出这“京派诗人”的潜在影响,如《出神》《远芳侵古道》《歌声》《雪朝》《回望》以及组诗《隐士》等,无一不具有古典式的情思,文人化的雅致与清冽隐晦的质地。程继龙曾表示要警惕“京派诗人”过于文雅、回避现实的倾向,也意识到他们倡导的“现代性”路径的局限,但耳濡目染,这些文学资源又以更内在的方式对其创作构成了良性的影响。
三 藏锋的隐喻与抒情
在《瀑布中上升的部分》出版之前,四川民族出版社在2019年还出版过程继龙的诗集《若有其事》。对比两部诗集的篇目,会发现其中潜藏着诗人精心修改、甄选,诗艺不断精进的写作历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博弈”区分两种不同的写作方式,“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程继龙写诗,无疑属于“弈”之行列。他对于谋篇布局和语言潜心经营,经过反复的淘洗和淬炼,藏起了之前的随性、激烈与锋芒,打磨出了更深沉和圆熟的诗节。《隐去》是藏锋不等于无锋,“活着,就是不断地隐去/抹去头顶执意冒出的芽儿”。对于“隐去”的感知和书写,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抵抗,在射程的许可范围之内,原有的躁动声响与锐利目光会选择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闪烁而来,大声召唤自由心灵的回应。
在程继龙笔下,藏锋的隐喻与抒情常以“咏物”的形式出现。他将具体和平常的事物放置在抽象和理念化的思维背景中进行推衍、观照,赋予事物以符号性的隐喻义,寄寓其襟怀与情感,既接续了古典咏物诗“借物作歌以抒情志”的传统,又激发起更广泛的现代性诗思和诗情。“物”是动机、题材,又是能指、手段;是起点,也并非终点。在程继龙的主观情感与想象力的调动下,“咏物”常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如《野蜂蜜》中回环着“野”字,从童年采食野蜂蜜的回憶中,发掘原始生命强力的源泉;在《毛驴颂》中赞颂毛驴的坚韧和聪慧,以至于如今生活在高楼大厦里的诗人依然会回想起他“感人的超越性”。在《白鹭》一诗中,诗人在细致观察白鹭的形态后,突然将视野扩大至整个生态环境,于是“带着末日的眼光/欣赏一举一动的洁白。落寞时/的造物主,悄然坐到了我身边”。末句的神来一笔,在“白鹭”这一物象上赋予了有关生命的终极思考。以上三首诗可以说隐含着程继龙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而组诗《创可贴》则更为直接、泼辣地展现生活对人的磨损、规训,“总是默默地取消一个个对抗/就像贴上创可贴,砸开坚果/我不是一个小男人/却活成了一个没有硬骨头的人”,辛辣的讽刺像一枝枝短箭射出,直戳痒处。《美丽烤羊》更耐回味,“一只羊走在羊群的最后面/走着走着就变成了烤羊”,以此为开篇,诗人将掉队的人活于世间所感受到的煎熬、剥夺与吞噬,用美食片的方式展现出来——烤羊越是美丽,越是让人毛骨悚然,从中我们能看出诗人藏锋的功夫。
诗人沈奇评价程继龙的诗兼有“朴素的质感与逆光的清冽”,也的确是程继龙最为显眼的两个侧面。诗歌对于诗人来说并非轻盈的风花雪月,而是具有重量与责任的严肃工作。关于写作,程继龙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诗中的局限、徒劳与困难重重的部分。如《幻想者家族》中,“我们紧绷的末梢被拿掉了射不出去的/箭或触须,在共同的坚壁前/结成新的联盟,慷慨悲歌/或相互输送着毫无营养的汁液”;在《深夜街头谈诗》中,“冥冥中我感到/为了谈论,我们忽略了更多的血肉/这分明是一种宿命”。在这些诗里,诗人无疑有着非常清醒的,以至清醒到痛苦的洞见。即便如此,在《随想曲》中诗人再次喊出,“哦,我要你/盈满一切的月光/堪可持手的星光/灌满一切的悲伤的光/刺穿性命的芒刺/没有尽头的力量”。程继龙毅然以“芒刺”朝向“坚壁”与“宿命”,这无疑构成了他诗歌中最为动人的部分。
星星诗刊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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