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发诗人创造力的是哲理的意境与视觉语言,开掘读者感受模式与感知潜力的是审美的语境与想象的突破,这是我读孟原诗集《纸建筑》的结论性印象。诗集富于动感跳跃的主题结构和变化多样的题材处理,形成了诗性逻辑与诗性超逻辑的个性鲜明的张力结构,突出了诗集作品系统性的主题与主题之间、体式与体式之间明显的对比,由此筑造出一座各自独立但又互相补充、互相支撐的“纸建筑”。诗集按风格差异的互文性质分为“怀抱白银的抒情者”“现象学”“山河细小”“爱你是艺术的另一种形式”四个版块,展开相同语言技巧下的不同诗性意境的多重世界。孟原的诗擅长在日常生活经验中塑造微妙美感,同时兼有曲折思辨的诗性构境。他吸收了近几年的标志性诗风,在及物诗和具体诗的创作经验和素材取向上,对诗的表达效果采用复调元素的构思基调和差异化的构句手法,呈现出一种思辨大于叙事而又巧臻唯美的内敛性。内敛是诗人崇尚不履前人旧迹、苦求为人所难为的审美观念的表现之一,也是中国式现代诗发展的方法途径之一。客观来看,孟原的诗内敛,既用思辨来选定诗的表达内容,又用感性来构思选定诗的表达形式。
诗集中的《献给汉辞》,孟原在探索汉语和思想表达的特殊作用的同时,沉迷于汉语生命的形而上体验。这类题材,只有对语言有“敏识”的诗人才会关注。“结构傲然/散现在无边的大地”,突出点在于诗人骨子里运思很巧的磁性,让言和义似乎在不透明处就把“汉语材料的具体运用”体现出来,并从搭配词组的任意性中求取诗意的用心。“这具器皿/我头骨的幻想”,从反常中搭配出来的语境有很大的延展性,产生了固定词义之外再做延展的新语境。“器皿”和“头骨”语境的跨越,可以调动想象力对词义变化的体验,产生出愉悦感。这种句法和构词法,在《词和刀法》中达到极致,“刀的刃/未必有词的锋利”,表达了无形的思辨游戏,算是词汇在解放它的禁地中重新被更高的智力激活成一种诗意哲学的共同体,也让口语诗的语音节奏发生转变,转向了口语字面上的视觉性和口头词素的表意空间,类似一种既是词又是思想姿势的心灵语。
在诗句中形成字形好看、词义好解和语音好听的视知觉图式,是孟原诗歌主导性的风格标尺,其意义在于从语言视知觉的角度去拓展诗学的功能——以诗的语言材料——语象的视觉美感,作为文学的审美性功能之一。当读者被孟原诗歌语言视觉的外在美感,激发出某种感知的新境界时,语言视觉的诗学功能就建构起来了。汉语诗歌语言不仅是字符和语音的简单集合,也是在视知觉意象或感官现实的心理领域中发生的超验效应的产物,甚至可以说,有些图画字的字形本身就表征了事物本身,或代表了人们对某种事物感知的可能趋向。《汉词》的“中间充满空气和想象”,这一段字形所表现出来的视觉和听觉的微妙融合的句子语象,在感官的在场接受中,超过了字形本身承载的固定本义,而进入了一种多个感知点结合的表意群中。“带着鹤的重现”中的“重现”,让字形的外观审美以更广泛的联想、体验信息,压倒该字形所指代的某一单项意义。“鹤的重现”是“能指”视知结构,用动感语象的巧妙身体找到了不确定的多重的自由联想,从而为“所指”的意义层面打开了流畅的通道。
诗意与哲思是潜在互助的。有时,诗可以用感性来丰富理智的内容;有时,哲学又可以用理智来激发感性的直觉。孟原在诗意与哲思互助的审美角度上另辟蹊径,如在《移走的时间》中,“一切存在的飞翔都在慢慢降落”,就是以语言进行的想象、体验和知觉。这类思虑存在哲学高度的沉思性,在特有语境中的言与思有共同起始点的纽带,呈现出从思想世界转化出来的诗意,而不是从感性世界中抽绎出来的诗意,其不抒情不叙事的箴铭句式,置时间的思考过程于二元对立的过程中。“存在的飞翔”寓意时间的流逝性,“慢慢降落”寓意时间的休止,在对立中适用于宏观的理性思辨语境,也适用于感性的、实体的语境。诗句体现出的语境辩证过程,本身就是诗意的改造,让语境的边界处于可变化的相对性中,而不是无限地任意挑战诗意理解的变化边界。在《毁掉时间的轮子》中,“不走的时间雕刻了自己的光阴”一句特别地创新,在描述纯思想的运思方面远远超过日常经验的叙述;在激情的创造惯性中,让修辞变得十分异形化,让思绪创造的本能力量主宰着诗的外在形式。这种碎片化的诗体结构,虽会给思想世界的环节化、闪电化带来耀眼的辉映,但也会让思想世界的延展空间蒙受阻隔,本质上产生一种不确定性。
诗性的想象力是艺术意境的生命源泉和内生动力,不但可以把感性的日常经验的储存物转换成诗化图像的直觉心绪,而且还可以帮助人们利用经验图式来加工改造。孟原诗歌中展露的句式想象,就是在对虚拟和拟象的改造中努力摆脱玄幻、魔幻、科幻经验现实的束缚,探索想象力的诗意模式,透出对诗性想象的渴望与领悟的境界。他能把某种心绪和思想的内在精神环境,转化成感性外在的情节、事迹、动作。例如《毁掉时间的轮子》中,“光阴”在“雕刻禽兽的爪牙”,这种对诗意氛围的改造性想象,达到了诗性之思;在《内心的婉辞》中,“一只臆飞的鸟口含北国的火焰”,其“臆飞”就是以想象的拓展性,来渲染诗性的诡奇;在《纸建筑》中,“我在词语锋利的牙齿上度过青春”,依靠想象力把理性的“词语”和概念认知对应的“牙齿上”的外观表象,转化成了一种可感遇、可感受和可感觉的内观意象“度过青春”;在《我压不住你前行的暗影》中,“影子的面积大于自身的集合”,没有用平常仓库中的储存物,而是用形而上的想象在新的锻打中出现新的体貌。要做到这些,起作用的是艺术构思,而艺术构思活动本身又是想象力参与的构思过程。可见,诗如果要表现观念中所包含的事物意义——心灵创造出的只供心灵看的思想情境,就必须借助想象或悟性来改变已有的内在的固定图景。
孟原用诗歌的语境巧妙塑造语义中不确定的、错位的诗意氛围,展现出处理诗式语义的审美风格;在诗歌中有意让诗句的语境适当地游离、交错于读者对诗句解读的语境,正是诗句激活出不确定意义的最佳诗性状态。在《在杜甫草堂,想起》中,“我在纸上/走向你的伟大或死亡/你成为波澜”。上句“我在纸上”与下句“走向你的伟大或死亡”,描述的语义情境是模棱两可不确定的,巧妙地牵引读者在解读语境中发生一种偏移和误差,由此产生语义多解式的诗意交叉空间。“你成为波澜”的字面意义,是孟原叙述语境赋予的个人意指专项含义,但对读者来说,就有可能暗示了一种言外的深层含义,而这个语境差正是诗意滋生的条件,是在解读语境中随上下句派生的新意义。在《谈话中:生命总要完成》一诗中,“从长亭穿越绿林的梦处”一句,语义中的诗学特征体现在对某种隐藏含义和言外之言外的适当综合,“绿林的梦处”模糊了解读需要结合的具体语境,渲染“梦处”透过字面语境所具有的深层解读性。“生命总要完成”诗意的深度领悟,对“梦处”语境背后切入的意义世界,让诗句描写的特定语境和解读的特定语境产生错落性,催生出诗性美感的语境差。
孟原在诗集《纸建筑》中,有意减少了对叙事细节图景化的塑造,最大程度增加了思辨体裁的成分,让读者去想象当代诗歌极端的可能性。当一首诗用新的语体和句法,甚至是半抒情、半叙事的混合类型完成时,本质上就意味着诗人把现实世界的题材,经过巧妙的构思进行彻底扩大,使新的世界在描述中也被彻底地诗性化。
星星诗刊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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