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 蝶
欧阳江河
蝴蝶,与时间无关的自怜之火。
庞大的空虚来自如此娇小的身段,
无助的哀告,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梦想从蝴蝶脱身出来,
但蝴蝶本身也是梦,比你的梦更深。
幽独是从一枚胸针的丢失开始的。
它曾别在胸前,以便你华灯初上时
能听到温暖的话语,重读一些旧信。
你不记得写信人的模样了。他们当中
是否有人以写作的速度在死去,
以针的速度在进入?你读信的夜里,
胸针已经丢失。一只蝴蝶
先是飞离然后返回预兆,
带着身体里那些难以解释的物质。
想从蝴蝶摆脱物质是徒劳的。
物质即绝对,没有遗忘的表面。
蝴蝶是一天那么长的爱情,
如果加上黑夜,它将减少到一吻。
你无从获知两者之中谁更短促:
是你的一生,还是一昼夜的蝴蝶?
蝴蝶太美了,反而显得残忍。
无力的气息携带着躯体和精神的双重孱弱,让蝴蝶一出场就无法从物性中挣脱。“蝴蝶”与“梦”,组建起“庄周梦蝶”的“蘧蘧然”與迷离,中国文化里物我互换的一个喻说原型悄然浮出。“蝴蝶”常与“火”的燃烧一同扑进欧阳江河的诗歌,开句即为“蝴蝶,与时间无关的自怜之火”,诗人创作的另一首题为《蝴蝶人》的诗,同样有“一只被扑灭的蝴蝶看上去依旧在燃烧”这一诗句。仅仅擦拭语词的意义浮层,沾取到的只是高热一瞬间灼人后飘散的粉尘,生命实体陨灭后遗留的每一细小颗粒,都携带着关于虚无这一哲学命题的余温。胸针丢失,附着在胸针上的体温也逐渐涣散,于是增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相对耳环、项链、戒指、手镯等装饰,胸针是唯一不与肌肤直接接触而又缓慢获得体温的物件,正如遥远的通信人,心虽紧贴过,但彼此在精神上是否真正互相进入过,一切仍然存疑。猜测物与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靠近和离去的速度,也是在猜测公共记忆和私人记忆在历史中流失的速率。
从“一点力气都没有”直至胸针遗失,诗的节奏一直在缓慢沉没,但“一只蝴蝶/先是飞离然后返回预兆”一句开始,向下拖拽的力量立即突转。中国历代名画都是蝴蝶配花卉,《芥子园画传》也称“有花须有蝶,花色愈增妍”,无论远小近大,抑或忽高忽低,国画中的蝴蝶多数处于附属地位。欧阳江河将“一只蝴蝶”从平整纸卷上仔细拓印出来,如舒曼的钢琴套曲《蝴蝶》,在飘忽的调性里,蝴蝶“飞离”,小动作、高频率地扇动翅膀完成了一个向上起飞的动作,随即又折返停落。尽管向上是急促和短暂的,但在一声声纤细的“原音”里,读者的视觉、听觉和触觉同时被触发。蝴蝶虽然翅薄力单,但也在用力挣脱“梦蝶”的朦胧虚空,从而进入音符之间,生命的转移也是如此。
“蝶”与“耋”谐音,所以中国艺术常用“蝴蝶纹”图案来表现长寿之意。“你无从获知两者之中谁更短促:/是你的一生,还是一昼夜的蝴蝶?”于是蝴蝶又轻盈地落在生命时间的感知上。在“一生”和“一昼夜”高跨度的时间速率里,给定的是完成形态的蝴蝶,但诗行的背面暗藏着整个冗长的蝶变过程。蝶翅的细密纹路是一条具有价值的导航路线,目的地可定位到诗人创作的内核:时间意识和生命感知。欧阳江河曾多次在诗歌中写到蝴蝶。如1991年创作的《1991年夏天,谈话记录——致玛利亚》中,“蝴蝶的翅膀碰到时间,在空气中化为粉末”;2009年创作的《在VERMONT过53岁生日》中,“可以借蝴蝶的灰尘,轻盈一吹”,过去和现在的时间辩证法随之涌动;2014年创作的《大是大非》中,飞出象牙的蝴蝶注视着“新我”与“旧我”;2016年创作的《自媒体时代的诗语碎片》中,“蝴蝶自己飞出了自己”,但又被吸回。欧阳江河对自我乃至人的生命状态进行了反复辨认与书写,将“庄周梦蝶”隐喻的“物”“我”两相忘指向了《齐物论》中关于“吾丧我”的哲思,“想从蝴蝶摆脱物质是徒劳的”。《蝴蝶》对自我的肉身化特征和事物的物性表征做出一则减法,“吾”与“我”于是从概念差别里跳脱出来,在“丧”的记忆形式里完成了合体和重生。
蝶翅数次翕动,对称性形体完成了多声部的叠加,和谐、美丽又附带撕裂的阵痛,这正是一位有追求的诗人在自我意识和诗歌技艺方面施行的清除和自新。
星星诗刊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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