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市
[希腊]卡瓦菲斯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
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黄灿然 译)
批评家江弱水先生在评论诗人杨炼的文章的结尾处有这样一句话,令我印象颇深。他说:“一个人多么难于挣脱他的时代,如同挣脱他的皮肤。”而城市,作为时代的“镜像”或“拟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像我们身上的皮肤,更像是一种逃不掉的宿命,往往伴随着人的一生。
诗人卡瓦菲斯被誉为是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之一,虽然生前并未正式出版诗集,他的诗作只在小圈子内流传,但是他依然被视为二十世纪一位源头性诗人,影响过像蒙塔莱、奥登、布罗茨基等一批重要诗人。虽然笔者一向喜欢卡瓦菲斯的诗歌,却曾对诗人奥登对卡瓦菲斯的一句评价半信半疑。奧登说:“我读过很多由不同译者翻译的卡瓦菲斯的诗,但每一首诗都立即可以辨认出是卡瓦菲斯的;没有人可以写出那样的诗。”(黄灿然 译)笔者作为一名业余的译者,一直深信诗歌的“语调”是翻译中最容易被丢失的部分,也是最难译出的部分。笔者一向很难想象优秀诗人的“语调”在不同的译本中还能被保存,直到前些日子读到企鹅出版社所出版的由翻译家艾维·沙蓉(Avi Sharon)所编译的卡瓦菲斯诗选的时候,才惊异地发现卡瓦菲斯诗歌的“语调”经由艾维的翻译竟然和黄灿然先生从其他英译本转译成中文后的“语调”如此接近,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回到这首诗。首先,这首诗并不难懂,正如奥登所言,“他从不使用明喻或暗喻这些手法”(黄灿然 译),故而本文将不对这首诗做逐句的细读。笔者对比过几个英译版,和黄灿然的这个转译版对原诗的理解都较为接近。卡瓦菲斯作为一名身后才赢得世界性盛誉的“遁世者”,在他生前不仅没有任何诗集出版,甚至连在刊物发表的作品都极少。黄灿然在为卡瓦菲斯诗选所作的序言中写道:“生命的有限导致他对生命的悲观,对生命的悲观又导致他对生活采取消极的态度。”而在这首《城市》里,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卡瓦菲斯诗歌中的悲观色彩,以及他对生活的消极态度。这首诗虽然名为“城市”,但这里的“城市”并不一定是地理学上的“城市”,而更像是“自我”对“城市”的一种想象,尤其对“异域”的想象。虽然想象本身带有着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但是因其出发点是“自我”,从而也使得这种想象有了局限性。
这首诗虽然只有两节,但是仅凭这两节诗就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张力。在现代诗的写作中,很多诗人喜欢用悖论式的语言来营造诗歌的张力,比如像艾略特的名句“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张子清 译)等等。然而,卡瓦菲斯虽然使用一种非常日常的,接近于口语的语言,却也同样形成了这种悖论式的张力,笔者以为其原因在于这首诗有一种悖论式的结构。如果说这首诗的第一节更像是艾略特所写的“我的开始之日”,那么第二节则更接近“我的结束之时”。因为第一节虽然充满了对“此地”的厌恶和对“异乡”的向往,但是在整体的情绪上是上扬的。到了第二节则刚好相反,既是对第一节的一种回应,同时也是一种对终极的“拷问”。如果说诗的第一节中的“拷问”是向外的,那么第二节的“拷问”则是向内的,这种内外的“拷问”就构成了这首诗的张力。
我们知道,如果没有对自身的“拷问”,那么一切“拷问”都毫无意义。单向度的“拷问”往往会使得一个反对者最终成为自己的“对立面”。熟悉现代诗写作的人大都知道,诗歌写作的一大禁忌就是“说教”,因为诗歌一旦陷入“说教”的泥潭,就很容易庸俗化,成为某种可被替代的“功能性产品”。而卡瓦菲斯这首诗,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教谕性”的,但却因其终极的存在发出的“拷问”,使得这首诗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俗气”。显然,卡瓦菲斯是悲观的,是一个对“挣脱”本身抱有绝望心态的诗人。然而,这种悲观又是诚实的,就像我们古人所说的“修辞立其诚”,正因为“诚”才使得这首诗虽然简短而通俗,却有一种经文一般的力量。
星星诗刊 2023年5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