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直接以作者名字命名的《何与怀诗评集》,是澳洲华人学者何与怀博士多年来撰写的诗歌评论的集中呈现,收录的文章计有二十一篇。笔者深知,从事文学批评不易,而诗歌批评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尤甚。纵观海外华文世界,这两个领域的研究者可谓形单影只,何与怀却乐此不疲,永葆一颗年轻的诗心——既没有偏离其初心,也没有中断自己的思考与探索,反而越发显示出自己的批评特色。这种建立在以人的主体与诗的言说之间的生命方式,到底体现出什么样的诗学坐标和精神向度?或者说,何与怀的诗歌批评到底体现出什么特点呢?
首先,是诗性激情与思维活力的注入。一个从事文学创作与研究的人,一旦失去激情,就等于失去活力,甚至失去精神生命。有向往,有冲劲,有对生命高度的景仰,人才有可能激发出自己的内心情愫,会动心、动脑,不断激活思想、开拓思维,并在感知生活的同时,去寻找自己不吐不快的发声方式朝着某个方向不断探寻和攀缘。以此观照,何与怀的诗歌评论也许就是很生动的注脚。从他这些诗评文章中,显而易见,饱含着作者对所钟情的文化事业、对诗人作家的作品、对母语诗性的挚爱之情,乃至将内在激发的情感投射到他的思考和写作中,从而生发出一种感人的力量。尽管经过学院的严格训练,但他总是满怀激情,不断激活思维,去找寻自己的写作“兴奋点”,既力求严谨周全,又能摆脱学究气。如他写《流沙河:庄子让我心安理得》,你看不出他运用什么批评方法,自然也没有晦涩难懂的理论术语。这与他对流沙河其人其诗其文特别欣赏有关,因而,他把散文随笔式写作当成评论写作来驾构文章,感性色彩固然浓厚,却不失理性思考和判断,不像某些四平八稳的所谓论文令人不敢恭维,且难以卒读。在文体上则不受条条框框所束缚,常常是根据诗人作品的不同特色而展开探析。这可能与何与怀所关注的对象,几乎清一色是他喜欢或熟悉的诗人有关。《那一湾定格了的崇高的母体乡愁——悼念余光中先生》《我看见那座巍然耸立的高山——祁连山下思昌耀》《他以闷雷般的吼叫告别世界——怀念梁宗岱先生》等文,诗意盎然而又议论风生,是散文还是评论?似乎是介于两种文体的临界线,行文有叙事、有议论、有抒情,题目则是诗的语言,发出的是洋溢激情与理性思考交错的声音。他为刘湛秋、麦琪所写的《刘湛秋悉尼祭亡妻——三十年四角爱恨情仇走到尾声》《麦琪:心灵之旅已经结束》,充满的是人道主义的激情、怀旧的感伤和深切的怀念。作为《澳洲新报》澳华新文苑副刊的主编,可能职业使然,在何与怀的意识里,所写的文字应当是给读者看的,应将心交给读者,尽力展示汉语写作的诗性意味和丰盈色彩,包括评论文字也不例外。因为说到底诗评论与诗艺术一样,都是通达人性和心灵的,是人写出来给人看的,只要点化灵犀,以真切的生命状态流露真实的生命感悟和识见,写作者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其余的则可留给读者去思考和领悟。这种写作(实践)方式,或许是何与怀所倾心的,且符合其个人气质。
其次,是知人论世与广度铺设的互衬。这部诗评集,最大的特点是所谈论的皆为诗人个案。诗人的立根之本,乃是笔下呈现的文字和作品。对此,何与怀以个人的评判视角予以审视和甄别,既善于发现好的作品,又注重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去发掘作品不同寻常的趣味及特点,同时以具有审美眼光的论述呈示出来。明显的,这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所提倡的“知人论世”的批评方法一脉相承,在评论具体诗人时,他常常从诗人所处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的角度出发,联系诗歌产生的背景与根源,结合诗人的生平等,进行广度铺设与深层探讨,尽力挖掘出作品的审美特质与风采意蕴,揭示诗人的艺术造诣和个性风格。比如《食指:曾经影响一代人的诗魂》,就明显地体现了一种”知人论世”思维认知视野下的历史认定。在《痛苦是她诗歌的源泉——试谈刘虹人生与诗品》《诗风人格高度一致的许耀林》等篇章,均能透过诗人的人生阅历、性情及人格特征,抓住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进行个案式的赏析,尽可能集中地反映出诗人各自特定的文化环境、精神追求和命运际遇下的情感表达与诗意情趣。《晓声识器,真知灼见——从冰夫先生的诗作谈到他的诗评》一文,在这方面算是下足了一番功夫。论及其诗时,何与怀以冰夫的文本《消失的海岸》为例证明自己的预见。同时断言:冰夫对各种诗体、各种风格的掌握与运用,已渐入游刃有余、炉火纯青之境。继而指出诗人善于揭示和赞美“一潭秋水”的明丽、清新、温柔与多情,一旦豪情四溢,思绪万千,“一潭秋水”刹那间就会化作“滔滔奔流的江河”。在谈论其诗评时,认为冰夫既“晓声”又“识器”,对澳华诗坛特别给予热情关注,曾为部分澳华诗人撰写热诚中肯的评论,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看得出,何与怀的诗评既有“知人论世”的一面,又充满着现场感。
再者,是主体意识与客观分析的结合。就诗歌批评而言,其实并不在于对作品说好还是说坏,关键的是在于优劣好坏都要道明令人信服的审美理由,即要具备作为批评家自身独特的眼力、独立的见解、独到的发现,才能突显出具有主体意识的审美价值判断。这方面,在何与怀近期所写的《比现代更现代,比写实更写实——试谈非马诗歌艺术追求与思想内涵》《静守百年:试探西贝意象》这两文中有着集中的体现。笔者认为,这是何与怀写得最为到位和最有分量的两篇评论力作,可谓洋洋大观,纵横捭阖,既有具体的客观深入分析,又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彰显。在评论非马时,从“反逆思考:非马诗作的重要特色”到“民族悲剧深深渗透的诗心”、从“非马探问:民族苦难的根源何在”到“弘扬普世价值承传终极关怀”等多个层面,着力发掘出非马诗歌的思想蕴涵与艺术追求,温婉而深刻地论述了这位蜚声海内外的著名诗人的心路历程、内在情感和艺术表现的整体格调和精神意蕴。难怪乎非马先生读到此文后特地来信给何与怀,兴奋地说:“感谢深入扎实的评论,把我自己较满意的几首诗聚在一起评论,您是头一位。也很敬佩您认真的态度,连诗作发表的刊物及日期都一一详列”。在评论澳华女诗人西贝时,可能是何与怀所写的诗人评论中用力最多、用情最深的一篇。盖其源在于,一是西贝的诗确实写得相当出色且具有个性气质;二是他们同为南开校友有着特殊情结;三是批评主体对创作主体的熟知、理解和把握尤为深入透彻。全文紧紧抓住西贝诗歌意象生发开去,认为“呈现她浓厚的数学底蕴”,继而逐步展开,有序推进,加以探讨。他发现了女诗人笔下的莫比乌斯带,“让意象走上无尽的循环之路”,道明西贝在意“意象叢非平庸性”,是为了“传达内心的不可言说的悟”。同时发觉“西贝与高行健共鸣”,那是“在抽象与具象之间的哲理思考”使然。继而谈论“西贝意象与女性诗写:在细腻感触之上的有关完美与生命的悖论式的哲理思考”,并从“有我之境”或“无我之境”看西贝意象与中国传统诗论,然后以《悬浮液》为例,认为这是“一个解读西贝意象的有趣例子。”从而断言,西贝“以通透的意象让诗歌穿越国度的篱笆”。巧妙的是,文章的最后荡开一笔,提出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西贝以“静守百年”来命名自己的诗集,那么又应“怎样才能承受真相?”至此,何与怀不回避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以一种理性而平静的语气,直言不讳地指出,不管怎样赞叹西贝意象如何纯净、简洁、含蓄、深刻,也不管怎样感到她一些诗中意象如何费解,她的诗就是她的诗,是诗歌百花园中之一种,不应因为西贝《静守百年》的成就,便把它彰显的自然、美好、纯净等品性看成“让诗歌重回”的唯一的方向;也不必要求她为了迎合读者而自行改变诗风,只希望她在自己风格上更上一层楼。
由此可见,何与怀诗歌评论不仅有理有节,而且把主体意识和客观分析互为结合,显示出其批评文章已经越来越趋于成熟老到。
立足于跨文化视野来理清这部诗评集的内龙去脉,乃至潜藏其中的诗学思考和生命精神,那么,其所彰显的诗学价值意义就不言而喻了。
星星诗刊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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