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在川东一个很偏僻的穷山村,我的生母据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重庆知青,听人说外祖母家有人曾经犯过很严重的错误,因此,一直到七十年代初我的母亲还是未能有资格回城,可能是因为绝望了,才后来与村子里最优秀的退伍军人结了婚,七四年的夏天,母亲诞下了我,可命运就是这么无常,就在母亲完全断了回城念头的时候,她却突然收到了重庆亲人的来信,那一年我才两岁,母亲倒底还是扔下我和父亲,回了重庆。
父亲是在我生母走后那年便带着我入赘到了母亲的家,第二年便生下了弟弟冬儿,冬儿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因为农村农活重,很小的时候,冬儿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冬儿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亲的亲人。听人讲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出色的小伙,生母毁了他,但是报应给了我。农村人思想单纯,但乡俗有时却是令人窒息的冷酷。我的记忆里,整个童年就象家乡二月那寒冷多雾的天空。除了村里人对我的憎恶,还要面对家里总是青黄不济的贫穷,和父亲整日浓浓的酒熏,以及继母那唠唠叨叨的厌恶!苦难的生活让我总爱做梦,梦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无痛无苦的死亡然后象神话故事里的好人一样变成美丽的仙姑!
我在想如果死了能够变成神仙的话,那么死亡一定比活着更幸福。
一九八七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区中学,那一年我十二岁,十二岁的我已是家里放牛拔草的一副好帮手,为阻止我上学继母唧唧呱呱的唠叨了一个暑假,最后的结果是父亲在开学的前一晚把继母打了个青头肿面。那几年刚刚分产到户,家家为了挣多些粮食,常常早早的让孩子尤其是女孩子辍学回家帮手务农,不要说初中,有些甚至小学都没上过。但是那年,父亲还是亲自送我到离村子二十多里路的小镇中学继续念书。我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女中学生!父亲送我到学校门口才分手,印象中的父亲常常是喝了酒后那红眼青筋魔鬼似的面孔,但那天父亲却少有的慈祥。他不断反复叮嘱:一定要好好读书!他给我订的目标是中专或者中师。(只要考上这两种学校也就意味着跳出农门了!)
十二岁这年早熟的我开始试着慢慢去体谅我的父亲!
[2]
我是带着美好的愿望来到区中,可是仅仅几天,这美好便化为乌有。因为班里有两个小学同学一块儿升来了初中,我的身世象疮疤一样很快就被人揭开了,再加上孤僻的性格,于是理所当然的我成了班上的另类,当时的班里女生大半来自镇上的富闲人家,在那些养尊处优的女孩眼里我简直就象怪物,虽说孩子的心灵纯朴天真,但有些时候,孩子世界的世侩跟成人世界一样的残忍,在别人有意无意的歧视里,我常常徘徊在深深的自卑与自尊之间无以自拔。为了避免别人嘲弄的探索,只好将自己封锁在冷清的角落。
如果不是怕父亲伤心,我更宁愿回家务农,尽管务农是那么清苦。我实在是厌透了读书!不是害怕学习,而是恐惧学校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恐惧和无助啊!
初中的第一个学期,我曾经对那叽叽呱呱的英语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有一天当我也象其他同学一样拿着书本去向我们年轻的英语老师讨教,我做梦也没想到在那么多人面前,他非但没耐心替我解惑,而且回头竟掷我一句:“你上课都干了些什么,这都不懂!”,当时周围所有的人都那么呆呆的看着我,我不否认里面有同情,可我根本不需要同情,我需要的是一个地洞。我的恶梦还远不止这些,整个初中我几乎都是穿着继母又宽又大的旧衣服,这让我成了全校最滑稽的小丑。那时候每天有段课间体操,常常在做到那套跳跃运动时,后面的男生只需用鞋尖往我长得象阿拉伯油王的袍子一样宽大的衣角上轻轻一勾,我立刻啪的一声摔个狗啃土,于是全场几百双眼睛立马齐齐刷刷象箭一样射我,而此时我同样渴望有个地洞,然后一头钻进去撞死。不是没报告过老师,令人我心寒的是,因为他们常常互换位置,而后面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我作证!在这样一个冷漠得甚至没有良知的环境里,我的心几乎冻得结了冰。
第一学期我考得很差,我以为那样的分数一定足以让父亲对我彻底死心了吧!寒假回家照惯例父亲把我打了个半死!可是一到开学,父亲又到处借钱还是送我到了学校,父亲临走时再一次愁容满面地说:“就算不是为了别人,为了我,我拜托你老人家给我争口气,你一定要跳出农村,我是答应了你妈妈一定要让你读出书,吃上公饭,你妈当年才答应把你留给我的。”那是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我的亲生母亲。村里人都说是妈妈弃了我,看来传说并不全对,当然这也并不能打消我对生母的仇恨!
在新年过后,我的生活突然因为一位新老师的介入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曙光,那也是我整整十三年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新老师叫胡啸勇,那年才二十二岁,刚刚师范毕业,他负责我们的语文和政治。胡老师是个非常文静的年轻人,白晰文静的脸上戴着一幅厚厚的眼镜,给人感觉非常沉稳持重。
走到第二学期,我对自己基本上已经完全做了放弃,我自觉自己不大可能成为父亲所希望的那种光宗耀祖的人,那些年农村偏僻没有多少文娱的东西,但当时流行的一支歌曲恰是最能形容我苦痛无助的心情:
他多想是棵小草,
染绿那荒郊野外。
他多想是只飞雁,
闯翻那滔滔云海。
哪怕是野火焚烧,
哪怕是雷轰电打,
也落个逍遥自在,
也落个欢心爽快。
蹉跎了岁月,伤透了情怀,
为什么,为什么,偏有这样的安排?
———《西游记》插曲
这是《西游记》里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时的配乐,好象配乐时活泼反叛的孙猴子也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就是那只向往自由的顽猴;一年一年的长大,我对生活的忧悒却一年比一年更沉重。我没有朋友,只好把所有的痛苦全部倾写进日记。从初中开始,我几乎天天写日记。
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定局,我自己也自暴自弃了,人家说一颗红心两种打算,而我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等三年毕业后,混张初中文凭回我那广阔的农村天地。
新来的胡老师虽然不是班主任,却特别爱管“闲事“,尤其是对班上的差生,他更是特别关心。不仅没有半点歧视还时常找我们谈话给我们鼓励,几个如我一样的差生被他感动得都哭了。只有我老油条似的不为所动!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落下的课业有多远,心中的负荷有多沉。初中一年我们尚未开晚课,但是自从胡老师来了后,他常常聚集一些差生上晚课补习。我以住宿远为借口(当时学校没有校舍,乡村来的同学们大都寄宿镇上的亲戚家里)从来都不去参加。新老师找我谈话时,我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因为我看透了这个无情的世界,我已不再指望自己还有上进的可能,同时,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我发现了一个比无望的补习更有吸引我的所在。
在学校后面的高高山顶,有一颗高大的黄桷树,枝高叶茂象一把巨大的雨伞,夏天的傍晚,坐在那静谧的树底,不仅可以眺望全部的镇景,同时,还可以嗅到身旁泥土与野花的清香,极目远方看青山含黛,夕阳血一样的灿烂,然后又慢慢消失,那一抹血一样灿烂的夕阳最是能共鸣我对尘世莫大的绝望了的悲伤!!而有时也或有农家炊烟在渐雾的夜色中飘飘袅袅的升起,牧童骑着黄牛归家,成群的鸭子摇摇摆摆地从田埂里排队归去….那景色好恬静好美丽,置身在那一片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我常常象置身于仙境一样忘却了冷暖的人生,在那里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唱歌,也可以自由奔放的哭泣。
开学后一个普通的傍晚,我拿着一本小说又来到了山顶,镇上摆书摊的那个老头是我爸爸的战友,因此,我常常可以免费在他那里借到很多好的书,在同学们都迷恋琼瑶三毛席慕容以及武侠书的年代,我却最喜欢看一些被当时称为伤寒文学的小说。喜欢看那些历经磨难的作家们对刚刚消逝不远那个悲状的大时代痛苦的反思与焦着。尽管现实世界里我只是农村中学一个微不足道的黄毛姑娘,可内心世界,我却并不寂寞,我有我的天地,我也有一帮自己的朋友比如王蒙,刘心武,王安忆,当时的贾平凹,叶辛,张承志,路遥以及后来的北岛,杨练,舒婷,顾城等等,好感谢当年那个断臂的伯伯,使我不花一分钱都能看到那么多好书,不到初二我基本上已经读完了张承志忧郁浪漫的《黑骏马》《北方的河》,读完了贾平凹早期许多作品,比如《古堡》《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浮躁》等等,也读过了当时非常感人的写《高山下的花环》的李存保的《山间那十九座坟萦》,读过后来一直相当畅销的《凤凰琴》《村支书》,还有那影响整整一代人的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当然我也是在那个荒芜的年代无意中幸运的领略了沈从文浪漫迷离的《边城》的。是书籍给了我一片宁静的天地,也是书籍抚慰了我当时多么幼小无助的灵魂啊!
一九八八年三月,一个平凡的清香迷朦的三月天,空气里飘满了甜甜的刺槐花香,青葱的麦地散发着新锄的氛氲,早来的蝴蝶四处翩翩。我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余辉未烬的黄昏里,用一周的时间读完了我新借的一本叫做〈山月儿〉的小说,小说非常凄美,以至于读完后我久久都不能从故事中抽离。坐在那凉风习习的黄昏,我用幼小忧伤的心灵共鸣着书中悲状苍凉的人生,由山月儿坎坷的命运,由山月儿敏感反叛的性格,我想到了自己,由山月儿的与盘天岩平凡而又令人神往的爱情,我想到了弃我而去的母亲,想到了被人遗弃的父亲,忧伤之中,不禁悲从中来,哭出了声。我知道这么晚了这里几乎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天地,我再动情的呜咽,也不会有人发现。也不知道究竟哭了多久,夜色渐渐有些迷朦,而倦曲的脚也有些酸麻的木疼,我终于站起身,搓掉身上的泥土,整整衣襟准备下山回我去,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天哪,我突然看见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竟然坐着一个人影,因夜色而显得异常泛白的衬衣,瘦削挺拔的身材,微微温和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胡老师!天哪!我象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一样惊惧!一刹那间,我几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胡老师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显然已经很久很久了,我不敢叫他也不敢看他。低着头,刚哭的眼睑因风干而浮肿,老师轻轻的走了过来翻了翻我看的书,却并没责怪,只是笑着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象大哥哥一样充满了爱怜地对我说:“张英,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事,我想我可能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你真认为生活苛刻了你,那就更应该加倍努力学习。否则你如何对得起你自己,如果继续象现在这样,长大后你自己又要面对怎样的人生…….“胡老师的话象一道鞭影,划过我这么多年迷茫的天空,老实说,长这么大,除了被人嫌恶的憎恶,还没有哪一个人跟我讲这么深奥而又积极的道理。我突然好感动。为心灵被关注而感动,何况那个人是我的老师!那天天太晚,老师送我很快下了山,但是晚上我却辗转难难眠,想起胡老师的话,想起我已然浪费的光阴。
第二天放学以后,我又一次偷偷地爬上了后山,却不期然,竟然在那里又见到了胡老师,他背对着小道坐在大树的另一边。我一时惶恐本想趁他不注意赶紧溜掉,但是他好象有后视镜一样,对我喊到:“张英,不要跑,我是在这里等你的,过来吧…..”我于是战战兢兢走到他身边,他还是那样亲切那样的微笑,他叫我坐下,我只好紧张地隔得远远的坐了下来。我本来以为胡老师会骂我逃课,但是竟然没有,见我那么惶恐,他笑了笑然后轻轻坐了过来挨着同时拍了拍我颤抖的肩膀温柔的说:“嗯,你还真会挑地方,这地方风景真是不错哦!嗯,挺美,这儿风景真美!”晚风徐徐,雾色苍茫。我的一颗心一直扑腾扑腾的跳,我紧张的等着,等着他的责怪,等着批评,但竟然没有,老师只字不提课业,只是一直亲切随和的跟我聊一些无关紧要轻松愉快的话题。夕阳终于完全褪去,不知不觉间我也放松了心境。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师忽然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很感人的故事,故事里讲诉了一个男孩坎坷悲惨的命运,男孩的祖上原是渠江那边一个有名的大户,到他爷爷那一辈,家里仍然富甲当地,爷爷年轻时曾就读于省城有名的学府,由于经常跟一些革命志士走在一起闹学潮,有一次祖父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把他赎出来从此叫人将他困在了家乡。爷爷从此放浪形骇,一连娶了六个老婆;男孩的奶奶是爷爷最小的妾侍,出身低贱,至死都得不到家里承认,女人生下一个儿子,但是老爷只认孙子不要卑贱的媳妇,生生将母子分离,那个孩子回到老爷家后跟着爷爷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只是长大后一次无意中从佣人的口中知晓了自己身世,懂事的孩子毅然脱离了家庭找到受尽千辛磨难的生母从此相依为命,解放后为了逃避运动,两母子逃到了我们县城,因为有文化在县城很容易谋了个教书的职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并娶妻生了子,可是,几次运动,还是被彻查了出来,在那样的年月,任何人都不难想象以他们这样复杂的背景将受到何等的命运!老母亲死了,年轻的夫妻因为受不了运动同时也看不到前途于一天深夜双双自尽,留下襁褓中的孩子嗷嗷待哺,是爷爷,那个临老才生性的爷爷涉山而来含辛茹苦的把他养大,虽然艰苦,但是因为有爷爷的教导,男孩同父亲一样天性好学,好在动乱的国家终于从无休止的黑暗中苏醒,即使爷爷后来也过世,男孩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还是以优异的成绩如愿的上了大学!胡老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表情好凝重,而我也抑止不住的泪水涟涟!好久好久,我才擦干眼泪从那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而此时,暮色已褪尽,夜雾已葱笼。
老师忽然直直地看着我凝重的说:“知道吗?那个男孩就是我!”
“啊———”我惊诧不已!
“因此,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是命运的弃儿,只有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你才可以扭转自己命运!我做得到,我相信你也做得到!”。
老师的话令我很振奋,十几年来,从没有人这么真诚这么积极给过我鼓励。然而,感动归感动,想想自己已然落下的课程,想想生活中那些具体而又沉重的现实,我不禁泣不成声:“谢谢你,胡老师,可是,怎么办,怎么办,好象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呵……”
“傻丫头!”老师象大哥哥一样将我轻轻的拥在怀中,一边轻拍着我抽泣的双肩宽慰我说:“不要紧,我会帮你的,我来帮你,只是你自己要有信心,要有恒心,不要理会人家怎么说,专心做好自己的本份!”
我想,上苍一定是一位非常善良的老人,可能因为听多了我的祷告,于是为我派来了胡老师———我的守护天使!
其实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无论他们多叛逆,多顽劣,只要人们多给予一点点真诚,一些些关怀,他们也就很容易感动。从那以后,我开始变得积极起来,不仅认真专注于老师们每一堂讲课,而且也开始积极参加晚自习补习。胡老师真的是个好人,他针对我以往的落课给我制定了非常严格的补习方案,不仅仅是他所教的语文,而且包括其他几门学课,他知道我是那么怯懦没有勇气去麻烦其它老师,其实他这样越课来帮我其实对于其它课业的老师是一种越趄代庖的犯讳,因此有一些非他所教的课业,他跟我约定,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叫我随时可以私底下去找他。很小我就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既受不了别人的冷漠也受不了别人无端的恩慧与怜悯。但是胡老师对我特别的关爱,我却受之如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有些相同的命运吧,我不在乎在他面前放任我的脆弱,不在乎在他面前坦露我真实的困惑与彷徨。
令人欣慰的是,毕竟才是初一,功课其实并不繁重,再加上胡老师热心的帮助,我的功课很快就有了起色,不仅甩去了落后的帽子,而且在全级应届生中成绩也排到最前的名次,心底里我非常感谢胡老师对我的关怀,胡老师每次却总是拍拍我的脑袋满意的说:“傻丫头!这都是因为你自己聪敏努力的缘故!我不是说过吗,你一定行的,任何时候一定要相信自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好的激励莫过于肯定。尤其是最敬重的人的肯定!
虽然胡老师帮我在学业上站了起来,但是心底深处的自怜与自卑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毕竟,清贫是我生活不争的事实,在整个中学的每个日子里,除了学习,我依然一如往常的孤单。若非必须上自习课的傍晚,我几乎都会爬上后山山顶我的秘密花园,我发觉在那个如诗如画幽静而又安宁的一隅,不仅可以休憩我困顿的心灵,同时那也是个不错的自学的好地方。整整两年里,许多坚涩的单词与必需背记的课题我几乎都是在那个美丽宁静的秘密花园很快地牢牢掌握。那个天地为庐,大树蔽阴,夕阳绚彩,清风作伴的一隅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花园,同时也是我唯一的朋友胡老师的最爱流连的地方。有些时候,胡老师也会不约而来,带上一本书,或者是那支金黄色的竹箫,他说那地方真是个闲情怡志的地方。
在那些如诗的年月里,除了帮我解析功课,有时候,老师看书,我温我的课,倦时,听老师给我讲他看的书里的故事,胡老师是个狂热的文学迷,共同的爱好让我们不知不觉良师益友一样的交心。当然胡老师不仅看书而且写书,有时他也会让我拜读一些他发表了的作品,我也跟他讲我看过的小说,见我小小年纪也能滔滔不绝的讲一些仿佛只有大人们才迷恋的文学,胡老师十分讶异!常常情不自禁欣喜的感概:“傻丫头!你真是个心性聪敏的孩子,好好读书,你会有出息的!一定会!”
不知道是不是性格的缘故,除了对教学满腹热情以外,业余时胡老师几乎没什么其他热闹一些的爱好,那已是八十年代后,街上流行的迪斯科花衬衣喇叭裤披肩发,对学校年轻的教师们一样带来了冲击,但是,胡老师好象永远是停留在潮流外面的那一个,我猜想,这大约跟他少时不幸的经历有关。也正因为这样,胡老师对我极尽关爱的帮助里我想多多少少注入了不少的自怜。胡老师不爱热闹,但是却天生对乐器敏感,当然他最爱的还是吹箫和拉二胡,在那诗一般的年月里,我曾无数次偎在胡老师身旁听他吹奏一些哀哀的曲子,其实父亲也会拉二胡,父亲经常被人请去在红白宴席上被伴奏一些简单的比如《洪湖水浪打浪》《骏马奔驰保边疆》或者是《泉水叮咚》等等简单曲子;胡老师不同,无论是箫还是二胡,他奏出来的乐声总是有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的惆怅,后来我从他给我讲的故事中慢慢知道,他最常拉的那首二胡曲名叫《二泉映月》,是一个叫阿炳的盲人用心灵创作的悲伤!是他爷爷教给胡老师的!在童年的时候,胡老师跟爷爷住在县城西边一个叫张家沟的大山上,那地方产茶叶,我听父亲曾经说起过。胡老师说,小时候,爷爷的全部工作就是替乡里看茶园,苍茫的崇山峻岭间,种满了一道道的新茶,而他和爷爷的工作就是替茶园排渠水,锄草,喷药,除了每年采茶时山上会有一大群妇女上来,或者农闲时偶尔上来一两个打猎人外,大部分时间里,山里是见不到人影的,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跟爷爷学会了拉二胡,吹箫,还有就是看书下棋,贫穷的生活里爷爷没钱买书的,除了好心的村长每年带给爷爷的儿童课本,爷爷的书都是几十年前装在心底深处的一些古老典故,《二泉映月》一般凄凉的典故。
箫和二胡都是最悲凉的乐器,但这两样就已是老师排遣生活的情趣了。课业里,老师是积极的充实的,但是从那些哀婉悱恻的乐音中,我常常不自觉的暗暗忧伤,或许在胡老师那孤单坎坷的人生里也会有些一如那郁郁的音乐一样难以释怀的惆怅与寂寞吧。!
按惯例,到了初三最后一期,为了强化升学率,学校一般总会将一些学习优良的尖子生,集中起来强化学习,很幸运这年我也被分进了尖子班,这全是胡老师的功劳。虽然被分进了尖子班可我并是不那么的欢欣,尖子班由邹校长亲自主任,胡老师那年不再导我的课了。
在看到分班表后,我心中涌起若有所失的落寞,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我对胡老师两年来那份拳拳依恋的感觉。虽然那一年我才十五岁,生活的磨励让我过早的成熟,十五岁的我有着同龄人不同的人生的领悟。
不再相守的最后一个学期里,我突然警觉我从一个阴霾仿佛堕入了另一种迷朦里,只是这一次的迷茫里不再只是苦涩,更有丝丝缕缕甜蜜的忧伤。初三的学业非常紧张,我还是每个周末都会上后山,在那里我仍然能时常见到老师,他对我依然关心,对我的学业同样关注,不仅常给我开小灶补习功课,在生活中也无微不致的给我关心,初三学期,为让我安心学习,胡老师曾经亲自找父亲谈话,减去我以往周末在家的全部农活,于是到初三时,除了偶尔回家背米,我基本上不用再回家劳动了。家里经济一直不好,三年初中,除了白米饭一元五毛的加工费,我每周的菜都是父亲找人捎来的一口盅咸菜,胡老师知道后很是疼惜,时常塞给我一些菜票,尽管在精神上,我对他很依赖,但是我却固执着不愿在生活中接受他的施舍,因为这触及了我自尊的底线。了解我的倔犟和敏感,老师也不再过分的勉强,只是在周末里,说是请我们替他打扫卫生,于是叫上班里几个同学去帮他洗洗涮涮,然后就是一餐大快朵颐的聚餐,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惊异的发现胡老师还有另一个特长,那就是一手非常不错的厨艺。只是分班以后,胡老师每次藉口叫我前去吃饭,我全部都拒绝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拘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即使相处也刻意间隔出一小段距离,再不肯偎在他的膝上听他吹箫或者讲故事!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我果然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没能在那群成绩傲然的复习生中脱颖而出,差七分,我终于还是没有考上父亲所寄望的中专或中师,因为当时唯这两种选择可以直接跳出农门,不再为家中负担。我虽未能考上中专,却少有的高分被县高中录取,那可是全省升考大学率较高的学府,多少人扁着头尖也无法钻进去。那一年考上县中的山后学生只有我一个,我是名符其实的应届生,毕业典礼那天,校长为我们亲自颁发了努力拚搏的奖状,站在领奖台上我却说不出的苦涩,父亲一直指望我能上中专,可是如今倘若上高中而且是去县城,平白无故又得熬多三年的艰苦,家里实在有些困难。
领完毕业证后,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与几个平日要好的同学互道珍重,便怏怏的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那个启蒙转承我命运的地方,踏上归程的那一刻我哭了,我该怎么办,如果曾经一点希望也不给,让我早早的死了心也就认了,偏偏在你恍忽看到了远方的灯光,走进却发现那根本就是幻觉!……..带着悲悲的绝望,我走了,甚至没去跟我敬爱的胡老师告别!没考上中专,其实就意味着我落榜了,我几乎没脸去见我的恩师,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恩师。私底下在我心中还隐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直到离开学校的那一刹那我才真正读懂内心潜藏最大的失落,那并不是对父亲,而是对胡老师!
我好喜欢胡老师,就象盘天岩之于山月儿,就象孙少平之于小霞,就象白音宝力格之于索米娅,我落榜了,因为失意的落榜,我想我再也找不到我与老师共有的钢嘎.哈拉!再也找不到托我希望的-------我的黑骏马!
[3]
一九九零年的那个暑假是我人生中最苦闷的一个七月,三年中学的冶炼,我再不象小时候那样爱跟父母别扭,家里难得的压抑地平静,尽管偶尔继母还是会唠唠叨叨,她其实是个非常狡黠的妇人,她怕因此反而弄巧成拙刺激到父亲,父亲最受不了激,她怕反倒成全了我的学业,于是继母自觉的也就压低了嗓门儿。如果是弟弟冬儿,那么无论是父亲或者继母,理所当然的都会送他去高中,尽管家里很穷,但冬儿跟我在家里的地位就是不同。重男亲女在农村就是这样传统!
有天午后,我还在外面的秧田拖干草,弟弟冬儿突然跑来告诉我说,学校有个老师来看我,我猜想准是胡老师,我想得果然没错,当我蓬头垢面满面尘灰的回到家时,我看见胡老师正和爸爸沏茶聊天,我忽然好害羞,为我当时那个样子,说实话,那几年,我除了两件继母穿旧的衣服,甚至根本没缝过一件象样的新衣。仅有的资源总是特别珍惜,因此下田这种粗活时,总是穿着非常粗糙褴褛的破旧衣裳,我无所谓其他人的眼光,可是却突然好害怕胡老师见到我此时的模样。见我回来,胡老师脸上微微一笑,我却羞红脸低着头不敢跟他打招呼。父亲说:胡老师是为我上学而来的。胡老师希望父亲无论如何一定要供我上高中,他说,我悟性很高是块读书的料,荒废了就太可惜了。并且他还带来一个好消息,他知道父亲是个泥水匠,而且我们自家亲戚有一帮泥水工,学校暑假前曾打算把学校外面的院墙重新翻修,因为胡老师没有家眷,暑寒假也很少回乡,邹校长就将这个工程交给他来负责,虽说只是筑一道院墙,工程并不是很大,但是对于农村人来说,那也算一笔不错的收入,至少我半年的书学费绰绰有余了。胡老师说,希望把这个工程给父亲。当然胡老师还对父亲说,我是他第一批得意学子,他希望我们都能出息,对于胡老师的热心,老实巴交的父亲很是感动。满口答应老师一定不会让我失学。
为感谢胡老师介绍了那份工程,父亲非要留胡老师在家住一晚,反正在暑假中他回到学校也没什么事,下午我和弟弟冬儿陪胡老师到村庄周围的山坡上转转。胡老师边走边感慨:“嗯,你们这儿风景也不错!”冬儿没走多久便觉困乏,于是他一个人早早回去了。冬儿走后,我突然觉得非常不自在,我再也找不到当年与他独处的坦然。觉得心中压抑一份好羞耻的感觉,他只是尽一个教师本职的责任,而我却控制不了对他的浓浓初恋。空气在凝聚中变得压抑,突然之间,我们都变得沉默寡言,我们坐在草坪上,中间仿佛故意隔出一道小小的鸿沟,我知道那就是道德与伦常。想起,曾经无数次趴在老师的膝边,听他讲那山间的往事,听他吹箫!那样的美好一去不复返了。成长让我们变得彼此间隙起来,我们一直那样木木地坐着,本来我也想对他讲一些学生应有的冠冕堂皇的谢意,但是就是讲不出口,其实我们都是那种内向不善于人世交流的人。坐在他身边,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我希望我能说些什么或者站立起来,因为我感觉我就快要窒息了。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胡老师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毕业典礼那天,他一直在家等我,他以为我会去找他,直到下午三点才听同学说我已经走了。说这话时,老师眼睛凝视着远方,我羞愧的低下了头。
后来老师又轻轻的说:“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念高中,要考上大学,唯有如此,你才能实现你心中的抱负。”
说这话时,老师的目光停伫在远方,那是一种让人读不懂的深远。也许觉得话语略微唐突,老师于是又笑笑着故作轻松的补充:“你要知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从教的第一批门生,我希望你们个个都锦锈前程,将来好光耀我的师门呢。“听了他这句话,我忍不住有些发笑,老师也望着我笑了,先前的沉寂一下子被他轻松的玩笑打破,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母校黄桷树下我们的梦园,那个承载我梦想与初恋的地方啊,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六岁,而老师已经二十五岁。
那天下午,坐在家乡的小山坡,听老师又一次讲起他自己的家乡,讲那些曾经爱过他助过他的乡邻,还有他曾住过的那个茶场,老师说,我这次去山外县城读书一定会经过那个茶场的,只可惜山太高,否则可能还看得见茶场当年他住过的房子。我忽然好神往那个神奇的地方,真想有朝一日能爬上去看看;他说,那地方风景倒是非常非常的美丽,只是到了晚上会有些清冷的渗人。我忽然情不自禁的说:“不怕,老师,如果有一天你还想上去看看,记得一定叫上我,我陪你一起上去,有我作伴,我不会让你再孤单……”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我的期盼,厚厚的眼镜遮住了他幽深的目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开玩笑的说:“傻丫头!别说笑了,等到你长大的那天,老师大约已经老得再也爬不上去了。“
听他这话,我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悲哀,为我渺茫无望的初恋。
九零年九月,在胡老师的热心帮助下,父亲顺利的完成了工程,父亲和舅舅(是继母娘家的兄弟)那十几天做工程时都是在胡老师家吃的饭,照说管十几天饭多少也应算点伙食费,但在跟学校结款时胡老师却未取父亲分毫!九月一日那天凌晨六点多,父亲和冬儿把我送出了垭口的的石板坡,走了好远好远,还看见父亲有些佝偻的身影还在垭口上伫立,其实父亲实在是个好人,我为幼时对父亲那么多年的误解和叛逆好难过。我一个人赶早班车进了县城。绕过弯弯曲曲的九道拐,便进入张家沟那漫山无际的新茶园。清晨山雾朦胧,根本看不见山顶,但是张家沟那沟壑险峻的地形,让我不由得怜叹老师当年一老一小独守深山会是多么寂寞与荒凉的滋味啊!
自从我来了县中读书,我再没见过胡老师,但我们常常通信,高中生的阅历毕竟不似初中生活那样狭隘,虽说是在县城上高中,但因为自己稳重做人勤奋用功,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们,大家待我都非常亲切。三年高中,我脱胎换骨的日渐开朗,如鱼得水的青春生活让我更是时时怀念远在山外那一边,远在夕阳另一头的家乡,怀念家乡区中的岁月,怀念起校园后面的那颗老黄桷树,怀念那颗冰冻的心被我的守护天使缓缓温润的如洇美丽的年月,我好想念胡老师,我在写给胡老师的信中,动情的感叹:“不知何年何月,我们能象从前一样再去到那山顶美丽的梦园,夕阳倦退,在那微微的徐风中,何时能再飘响老师为我奏响的竹哨!?”
我不知道老师是否读懂我的顾盼,我也不知道他能否看透我的忧伤,他一如继往的来信,除了例行的关注我的学业,而我所有的热情象打在一面冰冷的墙上,没有半点反响,我于是一边把自己融入高中浪漫的友谊之中,一面却又把自己沉在更深更深的寂寞里,除了学习,除了考上大学,我强迫自己绝不再写信给他,也绝不再奢望……
转眼到了高三,我在失恋的痛苦中倔犟的努力着学业的奋斗,当然功夫终是不负有心人,我的老师们都估计如果照我目前的成绩,虽不说升本科,至少上大专应该不成问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是突然接到家里冬儿的电报,父亲出事了,父亲在给人做工程时不小心从棚架上摔了下来!当我匆匆地赶到区镇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我突然好是懊悔,是我害了父亲,我悲愤的扪心自责,明知道家里这么贫寒,我为什么还要让父亲辛苦成这样。父亲的倒下让整个的家庭一下子倾斜,继母哀恸悲号的无助,冬儿年幼的彷徨,在我眼里都象针锥一样刺痛,父亲是我回家的第二天闭目长逝的,父亲临去前嘴唇颤抖终未留下任何遗嘱!!我们在邻里的帮助下,把父亲葬在了石板坡,这是父亲生前的愿望,石板坡的泥沙很脆弱,地形比较险恶,但是大家还是按照父亲的愿望将他埋葬在了那里,石板坡是村里进出大山哑口唯一必经的地方,有人说,父亲是想看着我和冬儿出息的走四方,但是继母却说,父亲是在那岗岭上盼着那个弃他远去的女人,是吗?!父亲还会盼着那个远去的女人?!
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家里几户近亲连同村上的干部开了个会,主要是探讨我们家的出路,村干部说,因为我现在还在上高中并不能确定一定能考上大学,再说,家里也没什么可作担保的收入,乡财政所未必会批准贷款。而家里继母已经年老,长年肺病让母亲根本下不了地,冬儿也才上初中二年级,冬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日后生活该怎么料理。言下之意大家都在极力说服我,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是我承担家庭负担的时候了,如果我弃学回家,今年我已经十八岁,在农村,这已是婚配的年龄,这些年虽然节衣缩食,但是无论是在县城还是回到家乡,每次从同龄男孩们那爱慕的眼光,我曾不无暗暗自赏,自己这几年出落的清丽!人们都说我是生母的翻版——不仅身材少有的高挑匀称,而且皮肤白晰脸庞也特别清秀!我知道以我的条件找个家庭条件不错劳力充沛的人家应该绝不成问题,如果这样,我们一家三口所有困难可以解决了。当然这前题是我必须放弃读书,因为人们宁花再多地钱供我全家人生活,也不愿出钱培养媳妇读书,这万一读出去了,怕就怕不再是自己的人了!村干部和亲戚们的意思很明显,他们也都希望我辍学,这就是命运,是我的宿命,看着愁肠百结的继母和弟弟,看着爱莫能助的亲人,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成熟了,我对关心我们的干部和亲戚们平静的说,谢谢你们,我和冬儿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们一家的关心,我会料理起我们这个家的,听说广州那边现在正大开发,我也有同学在那边,我可以出去打工,只是希望大家以后给家母和弟弟多多看照!说完我拉着冬儿泪流满面给大伙儿下了跪。在场的人也个个都泣不成声,只有此时我才知道父亲对我们一直是多么重要呵。
送走父亲头七以后,家里开始不曾间断地有人踏破门槛来提亲,继母和本家的叔伯都不亦乐乎的忙碌,我象木头一样料理着家务,任凭继母与叔伯如何为我选婿。只有冬儿,我最爱的弟弟冬儿,实在看不下去,他悲愤的打翻了继母收人的彩礼,气愤地说:“妈,姐姐成绩那么好,怎么可以不读书,我们又怎么可以靠卖姐姐来生活!!”我好感动!冬儿,我最爱的弟弟!我抱着比我还高的弟弟泣不成声。这就是命,这是命啊!
这天我们正在料理家里乱七八糟琐事,胡老师就是那个时候走进来的。其实自从九零年暑假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迄今已将近两三年,当我将最后一封满腔纯浓的初恋投进宛如沉寂冰冷的寒窟,我再没有跟他通过信,他随后寄来的信,我也再没有回信。
胡老师进来的时候,夜色渐渐朦胧,几年不见了,初时乍眼,我竟没敢认出,他真的变了,以往那单簿的俊朗随着年月的增长渐渐变得有些沧桑的成熟,他的性格也比从前更显沉静,乘着夜色,他让我领着他去到父亲的坟前,他在父亲的坟前拜了三拜并且磕了三个响头,农村规矩,只有本门的孝子才会行此大礼。我愕然的看着他,他对着父亲的新坟郑重的说:“伯父,放心吧,我一定会让我英儿读完大学!”泪水刹那迷蒙了我的眼睛,这么多天以来徒遭变故的我象一个空心的木头人似的每天不停为父亲的后事奔走。我以为我已经长大,我以为我很坚强,可是当他一出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忍不住泪流,止不住地长声呜咽。这两年来,我刻意想将他忘却,可是在心底深处,他无时无刻不是我心中最深的期盼。岗岭上的风冷冷的吹过新坟美丽的花圈,我木然地跪在坟前静静流泪,磕完头,老师轻轻走过来慢慢的将我拥在怀中:“别担心,英儿,有我呢,我一定不会让你失学!”
山风冷冷的吹过,不是我突然冷得打了个寒颤,我真以为他温暖的怀抱象是在梦中,当然不可能是梦,毕竟父亲去世的打击还在心底里隐隐作痛。我终于坐起身,望着他,象是望着天上那轮久失的明月,他也定定的看着我,替我擦拭着眼泪,然后温柔的笑笑:“英儿,我们订婚吧,这样我就好来照顾你了。”泪水象断线的珍珠不停的从我眼帘划落,我重重的点头,然后再一次扒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老师,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一直以为你不要我呵……”
“傻丫头!”他紧紧的将我搂在怀里温柔的说:“如果有地狱,我也许就是那遭天遣的一个,我是你的老师!我怎么可以爱你?!可我就是爱你!我这是在亵渎神圣啊!”他望着我有些哽咽地说:“英儿,我们订婚吧,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名正言顺的照顾你!”
就算他是我的恩师,非亲非故,帮我家人供我学业在农村同样也会遭人非议的,这毕竟不是希望工程,希望工程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我还有长长的学途,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因此,叔伯们都说,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正式订婚,在农村,象我这样的农家女能有这样一位吃公家饭的男人来呵护,这在本门是件很光荣的事;但我那个当干部的堂兄却持反对意见,堂兄说:“我们不能只想自己,要想想胡老师的处境,他们毕竟是学校,他又是英儿以前的老师,知道的会说他是趁人之危,不知的还不把他说成下作?!这教他以后如何工作!?”
是啊,其实,我知道在胡老师,不,应该说在勇(他不喜欢我叫他胡老师,因为那样总会让他有种罪恶感),在勇的心里也一直潜藏着深深的负罪感!这两年在我无以言诉的痛苦里,我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啊,在我少不经事的纠缠他的同时,我怎就没想到对他来讲这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他那么热爱的他的事业,可这份违世的感情又如何去面对神圣的职业操守,后来勇他常开玩笑说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可是我发誓,我并不是因为年少无知的冲动!我喜欢他,我爱他,这么多年了,我不只千次万次的检验我爱情动机,那既不是浅浅的报恩也不是刹那的冲动,如果真心真意的爱情也会被世人和伦常所诅咒的话,那么就让人们诅咒吧,即使是死,能死在我爱人温暧的怀中,我想,我愿意!
最后,在大家的商议下,决定暂不公开订婚。但是勇还是为我悉心安排好家中的一切,包括弟弟的学业,继母的生计,最后又亲自把我送回了县中,一路上勇语重心长的鼓励我一定要放宽心,认真读书!短短半个月,经历生与死,爱与恨的周折,再回到青春毓秀的高中校园,恍如隔世。看着身边的男女同学,有的蜗牛似的埋头苦学,有的浪子似的游戏人间,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历程就象一段崎岖坎坷峰回路转的章回体小说,好在有勇——我的守护天使,总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候,他用他饱满的热情化解了我所有的困厄!
怀着对父亲深深的愧疚,怀着对爱情深深的期盼,一九九三年高考,早经沧桑的我几乎是有惊无险顺利的考进了四川大学。
[4]
一九九三年秋天,勇将母亲托付给邻居,又将冬儿托付给从前学校的旧友张老师,也恰是冬儿的班主任,在我去省城成都报到的同时,勇也随我一道来了成都,勇以前就读的师范也是在成都,因为有高校报到的经验,他几乎轻车熟路没费什么周张,便将我送到学校并妥当安排好新生报到的一切手续。
勇这次是办了四年的停薪留职去南方。弟弟明年就要升高中,而母亲的病痛至今仍下不了地,如今的大学又如此费用沉重,仅他一个人微簿的薪水,其实也是很难供付。我是在这次离开家乡时从母亲的口中才得知勇艰难的处境的,因为我们的爱情倒底还是在学校有所传闻,勇于是在学校的形象总是被舆论妄评,有的人指责他这是道德沦丧,伤风败俗!也有好事者,说勇是贪恋美色;甚至还有人指责我根本就是在利用他,他们都说勇跟父亲一样会是第二个被利用后给抛弃的男人….
在勇为我营守的无风的港湾,我从丧父的悲痛到高中最后的冲刺直到今天顺利的进入我梦寐中的大学,我的世界一直单纯得只有美丽的爱情,母亲,弟弟和充满希望的辽远前程,我几乎从未想过,在勇为我独守的那边,竟一直饱受着俗世那么多百口莫辩的责难。临出门时,母亲支开冬儿和勇,老泪纵横地对我说:“英儿,胡老师是个实诚人,在家乡象他这个年龄早已经生儿育女了,可人家还无怨无求的负担着我们这一家子,我们不能干那没良心的事儿,不管你将来怎样风光,千万不可负了人家这份心意。“想不到父亲的离去,竟然化解了我和继母十多年的仇恨,一昔之间,沉重的命运竟然将我们母女紧紧连绊在了一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如果能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欣然而息。
是啊,算来,勇这年已经二十八岁!如果不是真爱,又怎会做如此固执的坚守!半年来尽管我们甚至曾公然在家族里正式谈婚论嫁过,但那完全只是因为当时的状况不得不为,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悲哀!但私底下,无论是在相处或者来往的书信中,因为我要高考,勇不想加重我的负担,绝口不提感情之事,反倒象一个严兄慈父,只是一旁默默为我打点一切。我不知道他爱我到怎样的程度,或许他还徘徊在理智与情感中纠结?但是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为了我的前途,他一定得把熊熊的爱火暂时收藏在心底深处!
当我终于高考成功,我想在心底里勇一定轻松了许多,安排完我的入学琐事之后,我和勇迅速的奔往火车站订购翌日前往广州的火车票,一路上勇都是少见的活泼与兴奋,从没见过沉稳的勇也有孩子般活跃的一面。这都是因为爱情!走出售票厅,他象个孩子似地张开双臂夸张的朗诵似地说:“啊!广东,我来也,深圳,我来也!还有英儿,我的宝贝,从今天开始,将是我们俩崭新的世纪,你等着,等着我在广东,在我们伟大祖国的南边,在那深圳河畔,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为你打造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呵呵呵——”我咯咯咯地随着他笑,随着他闹,一路上,象两个孩子似地洒下了我们连日来最快乐的欢歌。
勇买的是第二天中午十点钟的火车票,他还须在成都逗留一晚,学校离火车站有相当远的距离,走出火车站勇决定赶紧在火站附近的旅馆去订床铺,然后早点送我回学校。我却缠着勇要他带我逛成都,我说,我是初来这个地方,以后一个人也不知道敢不敢出来,勇关爱的迁就着我,他带着我坐车来到荷花池,那里有最繁华的批发市场,勇首先给我买了两套漂亮的衣服,然后我们一边逛街一边沿街狂扫,象两个贪吃的孩子似的手里抓满了红红辣辣的成都串串。
不知不觉时间飞逝,在灯火迷漓人声鼎沸的夜市根本就查觉不到时间的匆匆,当勇猛然彻查时,天哪,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啦!他连连自责地懊恼:“惨啦,这里到学校还有那么远,你又是新来乍到,起码也得要跟宿舍的同学适应适应,太晚回去怎么说也不太方便。”
于是他匆匆的拉着我向车站狂奔而去。我因一天的奔波脚底酸疼怎么也跑不起来,看着勇那满头大汗着急的样子,我却感到无比的甜蜜,我说:“要不你先租好床铺然后打面的送我回学校好么?”
勇拍拍头恍然大悟:“是呀,打面的不过二十分钟就到学校了嘛,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瞧我傻的!”
我们于是又回到火车站附近,一如我猜想,那么晚了,许多旅馆只有包房没有散铺,后来,我们来到站牌对面一家看起来略显干净的旅馆租了一间三十元的单间。一切匆匆妥当,勇甚至来不及点查刚从寄存处取出的行李,便锁上门拉上我租车回学校,刚走出来,我才发现今天刚办的学生证不见了,我坚持一定是遗留在勇的行李中了。我们又一次折返旅馆,当勇焦头烂额打开所有行李一遍又一遍翻查行李怎也不见的时候,我突然实在是忍不住呵呵呵的差点笑背岔过气,勇看着我顽皮的傻笑,又爱又疼,迷惑不解!这时,我才从衣袋里慢慢的取出那张一直稳稳揣在袋中的学生证朝他眼前晃去。勇看着我一时间目瞪口呆!走过来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责备:“傻丫头,都大学生啦还这么顽皮!这么晚了,走吧,我们还要回学校呢!”
我慢慢转过身贴在勇的怀里,渐渐地收去了嬉戏,傻傻的勇呵,他哪里知道,其实今天是我一开始故意导演了这场戏…….我紧紧的揽住勇的腰,贴在他的怀里动情地说:“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我爱你,我今天晚上不回学校了!”听完这话,勇象似触电一样为之一诧!突然他把我重重的推开!“你,你在胡说什么?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才十九岁!你怎么可以……而且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勇的脸涨红的象猪肝,因羞涩与激动原本不善言辞的他更是有些语无伦次:“英儿,如果,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的话,我跟流氓有….什么区别!”
望着勇涨红的脸,我突然又羞又愧又难过,想起临走时母亲的叮咛,想起家乡人对我的无妄的谬论,同时,设身处地,想想已经二十八岁的爱人,虽然我们都觉得相互深爱,但我们甚至连接吻都不曾有过,我是那么羞涩,而勇很是克制,他克制,是因为他觉得我还是个孩子,可是,我同时也是一个已然成长的并且时刻诱惑着他的美丽爱人!无论我们自视多么清高,但毕竟都是俗世中人,每次当我孩子一样倦在勇的怀里时,有时候也能体察到勇的身体忽然之间激动难抑的颤抖,我知道,他其实好几次都想吻我,却又不敢,于是有意无意装着不经意间将唇惊鸿一掠的在我的脸庞上匆匆掠过!我承认,十九岁的我,对于两性情爱其实还是多么惶恐!也许正如勇所说,我只是想给他一个保证,一次回报,一个肯定!但同时我那么爱他,在我怜悯他的爱情的同时,我同时也是对自己坚贞的信念百倍的信心!
见我一个人又羞又急的哭泣,勇心软的走了过来,紧紧的把我抱在怀里,动情的说:“宝贝,我知道你是个好善良的女孩,我也相信你对我现在的爱情,可是,你还小……我不要你将来后悔,无论还要等多少年,我都会等你,我要等到你有一天真正思考成熟,思考成熟后还愿象现在这样意无反顾的做我的妻!英儿,老实说我真想要跟你相守一辈子,而不是短暂的占据啊!”听勇这番话,我真的好感动,如果说其实原本还对两性关系有些惶恐和惊惧的话,那么,单凭勇这份深情,就是为他死我也愿意!我打定决心,我相信我的爱情,我也决不让我的即将三十岁的爱人留有遗憾孤单而去。此去茫茫,我希望他能带着我的温存奔走异乡,无论在异域怎样渺茫和寂寞的孤境,只要想起我,我希望都能给他一份希望,一份温软美丽的回味!
我固执的紧紧抱住想要推开我的爱人,用我十九岁稚嫩的唇慢慢一步一步吻着我爱人的脸,他的眼,他的唇,温柔而羞涩的燃点着他体内的欲望,勇先是一边无力地抵抗哀求,一面却用内心狂烈的火焰呼应着我温存的诱惑!渐渐的,在人类原始的激情下,勇的理智终于渐渐退去,他终于不再抗拒,并且将全身心的爱情化为一卷卷熊熊燃烧的烈火在炙烈的情感中恣意狂奔,那一刻,我忽然莫名地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也许这就是人类一切繁衍的主题。要抗拒这样一份炙烤的烈焰,一个人需要有多么博大的怜惜与艰难的克制呵!仅凭勇对我的这一份怜惜,我想我用一生也无法回报!
清晨醒来,当我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勇同样深情专著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忽然好难为情,娇羞的往他怀里藏得更深,勇抱着我不断的亲吻, 嘴唇掠过我的发际心疼地问:“宝贝,会不会很疼?”“嗯!”我羞红了脸轻轻的点了点头把头埋得更深。勇激动地把我搂得更紧,脸上淌着泪,泪水沁凉沁凉的刺着我的脖劲,“呵,英儿,我的宝贝,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我要怎样做呵,才能好好爱你一辈子!”
清晨勇将我送往学校后,匆匆的又赶去火车站赶那班准点南下的火车。走时,他给我留下了一个蓄有一千元的存折,他说,他到了广州后会即刻给我来信。在临上车的那刻,他又突然折回身子急急奔了回来,一把紧紧的抱住我,深深的一吻,然后附在我的耳边仓促地说:“英儿,我爱你,我简直爱死你了!答应我,你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我重重的点了点头,破涕而笑,泪水迷朦了我的眼睛,列车终于载着我的爱人消失在视线的另一头。那时,正是清晨的九点正,成都的上空仍是弥漫着浓浓的晨雾,这让我对勇的行程充满了挥之不去的隐忧!
[5]
火车非常顺利的将勇带向了广东,然而正如我的所料,勇的前程却是满布艰辛!在学校他一向是个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读书人,而广东真正可谓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象勇这种凡事较真的性格,又怎能赢合那些洗脚上田刚刚暴发的土财主们贪婪的虚荣心。
勇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叫东莞黄江的地方,听说那里常常聚集着许多我们一个地方去的本地乡亲。勇的来信中写道黄江是个小镇,但每天固守在电线杆旁打散工的不下几十人,而且绝大多数是一个地方的老乡。刚开始,因为勇是个读书人,大家以为他会很快出息于是非常巴结的尊敬,本指望他日后发达了将自己提携,可十几天后,当勇怀揣文凭走遍了黄江的大街小巷仍是工作无落时,乡人们便开始吝啬了所有的乡情。我是后来才听老乡讲,当年勇在没有找到工作时,也曾取下眼镜在黄江担过苦力,听到这个消息其实已是好几年后的事,可我还是在听时渗出了眼泪,我实在不敢想象我那文质彬彬的爱人是怎样去给人当苦力肩担力扛的!
勇的第二封信是在两个月后的那个冬天寄到,成都已经开始进入了寒冬,在我望穿秋水的两个月以后,勇的信方才姗姗来迟,勇在信中写到,他在离黄江不远一个叫桥头镇的地方找了一份玩具厂会计的工作,开始老板讲好给他每月六百元工资,包吃包住,压三十天工资。勇说,六百元虽说不是很高的工资,但胜在包吃包住,只好先稳定再求发展了。收到信我方才放下一颗悬念的心,我比谁都了解勇的实力,他只是个不善于巧嘴簧舌投机取巧的人,但凡无论是要他写作还是盘算只要是笔耕的工作,他都可以把他做得至善至美无可挑剔。
可是没想到在广东那地方原来有时候即使是拍着胸脯讲的人话也不可太轻信,当勇日挨夜挨好不容易等到两个半月眼看第三个月就要来临,而工厂里竟然还没有半点发工资的迹象。广东十一月,虽没有成都一样凛冽的寒风,但是那早晚冰凉的海风还是会冻得那簿簿被单下一片冰冷。那时节,勇身上大概真是没什么余钱了,而且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我在成都的生活,他曾说过,春节前他会寄钱作我寒假时回家的路费。可是他却在那厂里压了整整三个月,后来勇终于腆着勇气向老板问发工资的事情时,老板却直是打哈哈:“你不用担心,你是会计,你最清楚我们公司的实力,我们有的是大把的钱,只是被别人拖住没有收回来,哎,老弟,难啊,做生意难啊,如今这些人太不讲信用,再熬熬吧,要不,你写张借条来,先支五十块钱去,怎么样?!!”勇是个直肠直肚的读书人,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老板欠着他三个月的工资,如今为什么反而要他向老板打借条,而且就为区区五十元的工资?!
因为担心我们,孤军奋战的勇那一段日子我真不敢想象过得有多艰难。那年十一月尾,勇才领到第一个月600元工资,无奈之下,他放弃了余下整整三个月的血汗钱被迫转战深圳,勇有一个同学在深圳一家酒店当主管,听同学讲,在深圳打工要比在东莞正规一些,至少发工资会准时些,于是勇急急忙忙的奔了深圳。
一九九三年春节,寒假我回了家乡,弟弟冬儿好象长高长帅了,白白方正的脸庞象极了父亲,这是唯一令我们宽心的事了。那是父亲去世的头年,没有了父亲的年还真的是好冷清啊,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远在异乡的爱人!我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我想勇一定也如我一样的对我牵肠挂肚。勇在我回家后,给我寄来了两千元现金,我知道这一定是向同学借的。同时还来了一封信,勇在信中避口不谈他的工作,那是他在外面过的第一个春节,想必他过得很艰难很寂寞。但是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总是把快乐与平和留给我,却自己独独一个人承受全部的磨难!
正月里我曾经为弟弟冬儿的事到母校找张老师,后来不知不觉谈到勇,止不住有些担心,张老师笑着安慰我说:“大嫂,你不必担心,他一定不会有事,而且,你要知道勇的个性,他大概宁愿全天下的人费解,也不愿失了你对他的信心!你都不知道勇有多爱你呵!”
我为我的孱弱负累了勇,好难过!但是张老师说得对,勇自尊心太强,我想我除了安心的学业和虔心的祈祷,我实在帮不到他什么!春节后带着对勇无尽的牵挂我又回到了学校。经过前半年的熟悉,大学生活那浓厚的学习氛氲再一次挑起我了对知识对生活的渴盼,在没有勇的日子,我一头扎进了学海,我希望自己能象海绵一样吸取尽可能多的养份,这也是我那么酷爱勇的原因,勇是个非常热爱读书的人,虽然他外表略显木讷,可一旦走进他的内心,你就象走进了大海一样广阔,永远不会因枯燥而寂寞,因寂寞而乏味!
一九九四年,那一年勇几乎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有了份稳定的工作,他在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搞广告策划。而这份工作不仅每个月准时带给他两千元的可观的收入,同时到底算是白领,作息上也无需象以往那样起早贪黑;更主要的是,有了这份工作的实质经验,即使跳槽也不再担心找不到相关的公司或者合适的收入了。勇的稳定终于让我一颗跟着激荡的心慢慢平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历经太多坎坷,或者真的是寒心于深圳那据说最是迷离的烟雨红尘,在深圳的勇竟慢慢地变得少有地脆弱,还记得当年离开时他在成都火车站的豪情状语,他说他要在深圳河畔给我一个美丽的家,可是,现在他总是时常有些隐忧,对于我们的爱情,看得出他变得好没有信心,他在一封给我的信中写道:“英儿,毕业后来深圳吧,深圳最是象你这样才气又美丽的女孩子激扬梦想的地方。你在这里一定会如鱼得水,有所作为,真的,我肯定!当然,不过,可能只要将来你一脚踏上深圳,你立马就会为懊悔,当年选择我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的小老头,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我不知道勇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少有的脆弱。有时候他也会在给我的电话中长长叹息,甚至有一次他还蛮横地对我说:“宝贝,你真的爱我吗?如果爱,干脆休学吧,我要你现在就做我老婆!”
我想勇在深圳太过寂寞了,也许真的如家乡人无情的传说,或许是我美丽的成长给了他压力,如果是这样,我宁愿自己不再智慧与美丽!
一九九六年腊月,可怜的继母终于拖着病痛的身体在春节前昔告别了这个痛苦的尘世。母亲走得很是凄凉,因为她去世时身边竟没有一个亲人。冬儿在文星上高中还没放寒假。是邻居大婶不经意间进屋借东西才发现的,也就是说实事上根本没人知道她究竟何时离世,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只是一个小时。母亲孤苦的离世深深的刺激了冬儿。自从父亲离世以后,跟着母亲也走了,家里接连的变故,昔日父母掌上明珠的冬儿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冬儿再也不是那个在父母面前替姐姐打抱不平小小男子汉了,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少言了,有时候你明明看着他的眼睛,却就是猜不透他的心思!因为母亲的离世,勇在公司了请了一个月的假。勇赶回来的时候,我们在亲戚的帮助下已经将母亲下葬了。接连的变故,家再也不象家,尤其是这年春节,在没有长者的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象三个孤儿一样相依为命。
新春正月在替父亲上坟的这天,石板坡上竟然出现了一只寒鸦,村人们都说那鸦正向着村口啼叫,也有人悄悄的说那鸦正对着父亲的坟呢。家乡的迷信里都说乌鸦最是邪气的动物,听着大家的传说,我的心一阵阵揪愁!私底下我对勇说出我对冬儿的担心,冬儿一向对勇倒是十分敬重,在我们临走时,勇跟冬儿作了长长一夜的思想工作。直到我们临走时我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放心不下,我们走后,冬儿一个人在家该是多么的冷清,因为这个家里再没有其它亲人了!
勇再一次送我上成都,因为学校还没开学,为了安慰我,勇决定在成都多逗留几天,原说好,勇再向公司请几天假陪我逛成都,可是打电话回公司时老板恰好正急催着他回去,据说公司有份企划案正等着勇回去落实。这年勇已经提升为老总了。尽管如此,勇还是固执的坚持在成都逗留了三天,我们去到上次那间旅馆,勇跟柜台要了我们从前的那个房间,一进房门,勇便迫不及待的拥着我疯狂的做爱,一次次疲于奔命的喧泄,勇总是把自己累得筋皮力尽也不肯罢手。我们是下午进的这家旅馆,黄昏的时候,,勇出去旅馆外买快餐,我一个人呆在旅馆阴暗潮湿的房间,半梦半醒间我缓缓沉睡,仿佛中我看见了那只黑色的乌鸦在房间不停的翻飞,我想叫却叫不出来,明明好象是清醒的,却手脚麻木…….醒来时我吓出一身的冷汗,穿着睡衣一个人惊惶的跑出了房间。那梦让我莫名其妙的有些害怕,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怪异的反常,包括成都那整日雾霭沉沉的天空。
勇回来时,到处发疯似的找我,我告诉他那个恶梦,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到那个房间,尽管我们交了两天的房租,但是勇仍依顺着我,我们另找了一家三星级的酒店,为了打消我的恐惧,订房时特地选了间临街的房间,原本打算趁此机会好好去附近的风景区玩玩,结果我们整整三天三夜都赖在床上哪儿也没去成,我知道勇在深圳很寂寞,而造成他寂寞的原因便是心无所托,深圳是个现实的城市,每一个人都是带着目的而来带着目的而去,每个驻足的目的又不外乎都是金钱,象勇这样一个意气书生的脾气在那个没有理想与精神的客乡,又怎么能找到寄托?!
躺在成都陌生而又潮湿的酒店,三天三夜里,我不停的迁就着勇的压抑已久的欲望,三十一岁的勇真的过早的有些沧桑,只要是他醒着,他便固执地紧抱着我舍不得放开,我知道我如花的青春带给他欢乐的同时也带给了他莫大的压力。
躺在床上勇感概地说:“英儿,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在深圳这几年我基本上就是个不求上进的人,我满足于现状,从未想过为再往上爬再铺垫点什么或者努力点什么,其实不是没机会,可自己就是没那么想!宝贝,知道吗?在深圳呆久了,人真的会变得好泄气,从前因为贫穷,家长为节约钱而让孩子们被动的失学;可是现在,因为改革开放,家长们为了挣钱,又早早让孩子们失学;宝贝,你可知?在深圳一个男人大汉子还不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挣钱多!这样的诱惑,无论是孩子还是家长,能不受惑?”勇说:”这样下去,我们的教育,孩子们的素质,还怎么开展,还怎么延续……而且在深圳那地方,人性一些美好的传统也被现实逼压得扁扁的贱踩在地上,中高层一点的女孩们都会说: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努力学业事业,还不如把自己打扮美丽钓个衣食无忧的金龟婿;而生活底层的一些人又抱着:笑贫不笑娼的态度把自己折合实价兜售青春!…….“勇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好凝重,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其实勇最好的定向就是家乡的小镇,那里有他的事业他的激情,勇曾说过,再也没有比看着自己每年所教的学生象雨后嫩苗一样一茬茬一茬茬拔高茁壮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我深情的吻了吻勇,泪水慢慢地滑落“勇,我好难过,都是因为我,你才背井离乡,才会迷茫,才会把你原本平静的生活搞得这么困顿!”
我忽然支起身直直的望着勇的眼睛问:“勇,你是不是后悔了,为了这么负累的爱情而放弃了你的事业!你是不是后悔了?”
勇笑了笑:“傻瓜,我并没有放弃事业呀!”
“如果非要你放弃事业呢?或者说一切重来,让你重新选择的话,你是不是不再选择我?”
勇望着我想了想突然将我紧紧地压在身下狠狠地吻我,吻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英儿,其实在我来说你跟事业并不矛盾,可是如果真的可以重新选择,再痛,再不舍,我也宁愿放弃,放弃我对你的爱情,因为我配不上你呀,我的宝贝!即使你不念大学,你也一定会有出息!真的!”
“不是这样的!”我痛苦的说:“不是的,勇,你爱你的事业,我陪你一起回学校教书。你爱我,而我也爱你,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对你的爱情是真的呢?!”
勇爱呢的亲吻着我脸庞,深深地叹息:“英儿,你知不知道,对于你来说,你还这么年轻,赶上了好日子,雄姿英发正是到大好天地成就一番的时候,而乡镇中学的天地对你来说太狭窄太枯燥了,还有,宝贝,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多少的白马王子等着你,而我老了,又不太变通,我只不过有一个常在身边温存的老婆,一个孩子,一个温馨的家就已足够。这样的角色,让你这么出色的女孩子来担当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不是的,勇,我爱你,为了你,大学,事业,美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我无尽凄楚悲哀的说:“勇,你不要折磨自己,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毫不客气的接受你全部的付出,因为爱你,我坦然面对你因我而承受所有的负累,我是因为爱你,才希望自己更优秀更美丽一些。还有一年我就毕业,我答应你,我陪你回家乡,我跟你当老婆,跟你生孩子,我只求你象以前一样快乐自信好吗?你的快乐和自信,你知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么?!当年就是因为你的自信你的快乐感染了我,让我彻底醒悟悟觉生命。而以后,我还指望着你的信心你的快乐,能带给我幸福啊!”
“可是,英儿,你太傻了,你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人生天地于你来说广阔无垠,前程似锦,而通过深圳打工这几年的辗转,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定型,既没激情又太老沉,我老啦,我真害怕有一天你会恨我,宝贝!”
“不是的!”我猛地捂住勇的嘴哽咽着说:“不是这样的,我爱你。勇,为什么,你会这么脆弱呢,你只要想想你是我的爱人,我的男人,我们相互欣赏,相互爱恋,不就好了吗?如果你实在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那么勇,我来帮你,你看过日本电影《春琴抄》吗?女人太过自尊,不敢让爱恋自己的男人,看到自己被毁的容颜,于是为了所爱人的自尊和信心,那个男人毅然抓起钢针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勇,为了你,我也什么都可以,我也可以毁了我的美丽包括甚至干脆休学跟你回去专心之致做你的妻!”
勇感动得泪水滂沱,紧紧的抱住我动情的哽咽:“呵,我的宝贝!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够优秀,都是我不够度量,小肚鸡肠,才让你这么难过,让你这么担心,都是我不好,我虽是嘴上这么说,其实你不知道,你才是我这一生最美的得意!我哪里能真正放得开你,傻丫头!老实说,我在深圳除了想着学校,想得最多的就是你,好期待能象现在这样每天抱着你,看着你哭,看着你笑,看着你撒娇,在深圳我就是那样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你早点毕业,然后嫁给我…….英儿,你一定会嫁给我么?!”
“嗯!我会!!”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6]
勇这一次是坐飞机离开成都的。两个月后我突然发现我怀孕了,我惶恐极了,连夜打电话给勇,勇听了半响都没有声音,对于三十二岁的勇来说,他多么渴望有个孩子,尤其是我们爱的结晶,但是,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因为我还有一年学业。我在一个最要好的同学的陪同下做了人流,勇实在请不到假,但是他好难过也很担心。找人从深圳给我带了好些名贵补品,同学笑说,真的好羡慕有一个这么温柔体贴的男人,而我自己也常常好幸福的庆幸,因为勇就象一个港湾,总是给我好安全的依托。
不知道为什么,流掉了我最心爱的人的孩子,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但是我并不十分难过,因为潜意识里,我总是想起那只常在梦中若有若无的黑色的乌鸦!如果孩子的逝去代表着那只邪鸦的灵示,那么一颗悬挂的隐忧应该可以落定了,孩子,原谅我,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冬儿和勇两个唯一的亲人了。
不几天,我突然收到张老师的电报,电报说,弟弟冬儿跟两个同学突然辞校到南方去了。我急忙紧张的给勇打电话,电话里我焦急地对勇说:“你一定要找到他,你必须要找到他啊。否则,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父亲!”
勇在那边忙不迭的安慰我:“英儿,别担心,我问过张老师,冬儿厌学情绪很重,出来闯闯未必就是坏事,何况冬儿已经大了,历炼一下也好!你不用担心,他们一行有三个,应该不会有事,你别担心,要注意身体,我会想办法打听冬儿的消息,到时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话虽如此,可是我的心还是一天比一天焦急,是我忽略了对冬儿的成长,父亲去世后冬儿的情绪已经受到影响,是我忽略了对弟弟的关心,他以前其实是个很爱学习,很有理想的孩子,勇说得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诱惑,多少的孩子都在校园里坐不住!听张老师说,冬儿心事很重,如果不是怕我伤心,他可能更早就去了广东。
一天天过去了,但是冬儿还是没有跟勇联系,我知道勇正到处寻找冬儿,可是在成都的苦等的我还是有些不耐烦的焦急,甚至对勇我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燥,爱我的勇总是很无奈,除了低声下气的劝慰,他甚至不敢在我面前责备半句冬儿。
两个月后,冬儿从中山给勇打了个传呼,原来三个小家伙陷入了黑中介的圈套。带去的钱本来就为数不多,几乎悉数被中介给骗了,他们只得呆在一间私人办的家私厂学喷油,每天不仅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而且还要承受那浓烈的油漆味道,虽说三个孩子都是从农村去的,但那都是父母心尖尖上的肉,即使在家,象冬儿这样的孩子也没有下过什么苦力,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的。勇接到电话后马上即刻赶去中山将冬儿接去了深圳。接到冬儿的电话,我悲不自禁,我几乎耗尽一切的耐性,苦劝冬儿一定要回来继续读书,但是冬儿在那边始终只是沉默。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我还是有些悲哀,勇说过,在广东那地方,男孩不象女孩,要是没有文凭,没有技术的话,是很难找到理想的工作的。那么,冬儿该怎么办,因为是独子,父母一直对他都太过娇惯,如果不念书,我实在想不出他哪会有什么耐性象其它农村男孩一样,呆在工厂老老实实学上一技旁身。我好担心,我跟勇讲了我的忧虑,冬儿是个眼高手低的孩子,他一向自视过高,认为学技工是些下里巴人的事。勇宽慰我不用担心,一切有他,他会尽量帮我照顾冬儿。
几天后的中午,我收到了冬儿的电话,他在那边兴高采烈的跟我说,他已经有工作啦,是勇托他的那个在酒店工作的同学给冬儿找的,在他们酒店当门童,门童也就是站在酒店大堂的门边穿着漂亮礼服迎宾的男孩子,听勇说那是一个讲究漂亮的工作,我想冬儿一定会喜欢。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冬儿说: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们酒店四星级呢,经常有外宾入住,干得好常常有不少的小费呢。听着冬儿那欢喜的笑声。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云终于渐渐消失。
眨眼间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勇望穿秋水的我四年大学的光阴眼看就要结束了,我的心里也很平静,我和勇约定,毕业后,我回家乡去,勇的假期也到了,勇已经等我这么多年了,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再那么孤单,我们决定毕业后马上就结婚。因为有此打算,实习分配的时候,我并没有象其他同学那样往沿海城市找门路,我选择了就近在家乡县政府实习,春节过后,我呆在县城实习,因为不方便收信,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冬儿的消息,冬儿是去年冬月里最后一次来过电话,那时候他说他正准备离开上班的酒店去宝安,因为他的朋友在宝安那边一家歌舞厅当经理,高薪邀请冬儿去那边看场子,因为对打工不太熟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工作,但是冬儿大了,毕竟他有他的世界。我只能叮嘱他自己小心。
正月底我意外收到一笔冬儿寄来的巨款,整整一万元人民币!收到钱的那天,我简直吓呆了,冬儿究竟在做什么,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于是我惶惑的连忙打电话给勇,勇说他也好几个月没见到冬儿了,勇的公司在扩张,作为老总的他整天要应付许多的事,原打算春节找冬儿聚一聚,但冬儿说春节正是舞厅营业最忙的时候,因此事实上也好久没有见到他的人影了。勇说他会去宝安找找看,然而一连十几天,也没有消息,我的耐心耗到了极至,几乎每一天都打长途给勇,勇每天都是那几句话,不要担心,不要担心。但直觉告诉我,勇有事瞒着我,我终于愤急不平,在我气急败坏的追问下,勇才终于断续的说出了实情,勇说:冬儿现在已经没有在舞厅正式上班,听说,他在带小姐,冬儿长得漂亮又讲义气,他们经常出入一些大酒店,用小姐作吊饵,专撬那些有钱人的竹杠!
天哪,不!怎么可能?!我的可爱的弟弟,我的冬儿可能是不怎么勤劳,但他绝不会干那样的坏事,都说同父异母的秭妹难有感情,可是我却与冬儿从无任何嫌隙,冬儿打小就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去做那样见不得人的勾当!握着电话,泪水蒙雾了我的眼睛,我发疯似的质问勇,这一定不是真的,但是他却只是默然。
我疯了,我崩溃了,对着电话我歇斯底里地对勇喊:“都是因为你,都是怪你,如果不是你给冬儿找什么鬼酒店做事,冬儿又怎么沦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该怎么办,冬儿是爸妈在这个世上最痛的牵挂,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如果他出了事,我要如何面对地下的双亲?!”
对着电话里我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我说:“是你害了冬儿,明知道他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让他去那种地方上班,如果冬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世都不会原谅你!”
电话那头勇不停低声下气的安慰,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愤怒与失望让我失去了理智,后来我愤恨地对勇说:“算了,我们分手吧,你知不知道冬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是你毁了他!分手,我们还是分手吧,我再不理你了,你也不要来找我,冬儿的事,也不麻烦你,因为你根本就是个祸根!”
以后很多天,我都沉浸在对冬儿的忧忡之中,每天晚上,对着茫茫的夜空,我夜夜祷告,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保佑冬儿啊,保佑他让他早点回来,我实在不放心冬儿在深圳!勇那些天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我都没有接。我把自己关在单位足不出户。半个月后勇突然坐飞机回了县城,因为是实习单位,他也不好闯进来,但又不知道我的住处,因此不停的打电话求我,求我跟他见一面,但是我始终没有出去!
四月中旬回到学校,我突然收到冬儿从宝安寄来了一封短短的来信。冬儿在信中说:
亲爱的姐姐:
胡老师肯定告诉你我的事了,我对不起你,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看不起弟弟的现在。胡老师也是这样说的,他还打了我,不过,我不会怪他,我知道他和你一样都是真心实意关心我,只是我们的人生态度不同。
姐,我别无选择,我再也不想过那种贫穷的生活了,想起爸爸,还有妈妈,包括姐姐你自己,如果我们不是因为贫穷,姐姐的妈妈又怎么会抛弃你,那么多年都不曾有过一丝关心?!如果我们不是因为贫穷,爸爸妈妈又怎么会那么早死去。
我想好了,我一定要挣钱,而光靠打工又能赚几个钱,如今就是个气死胆小撑死胆大的年代,我一定要搏一搏,姐姐,那一万元钱是给你结婚的,等我挣了大钱,我还要给你和胡老师在县城买套象样的房子。
另外,姐姐,你不要再怪胡老师了,我前几天去看过他,他好象变了很多,你不知道他现在喝酒喝得有多凶,其实,胡老师真的是个好人,我们家要是没有他的帮助可能早不知是啥样了。
姐姐,我希望你和胡老师能够幸福!
弟:冬儿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一日深圳
一遍遍的,我反复的读着冬儿的来信,心里的揪痛象寒冬的冰刺!冬儿再不可能回头了,我悲哀的悟觉,冬儿再不可能回头了。我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错,曾经那么听话懂事的孩子怎么对生活如此的偏激!
晚上我走出校园找了个僻静的公用电话亭给勇拔了一个电话。冬儿的信让我好难过,同时也让我后悔对勇的苛责,我们将近两个月没再联系了,我突然好想他。电话接通后,听着勇那惊喜而又急促的呼唤,我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间一分一秒在兹兹的电话声中流走。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方可控制情绪,握着发热的话筒对勇说:
“我下午收到冬儿的信了。”
勇在那边只是静静的不作回应。“你现在竟学会酗酒了么?”我说,
电话那边除了急促的呼吸仍是没有回音。我想他还在生我的气,好无奈,我于是对着话筒轻轻地说:“好吧,我挂了!”
“不要挂,求你,不要挂!”电话的另一端这才急促的说:“英儿,不要挂!”
接着又是好一阵的沉寂,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勇的声音才从电话的另一端飘来,“英儿,冬儿的事,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的,勇,我知道不关你事,我那是急疯了才那样说的?!”忽然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隔了很久,我们几乎是同时在电话里问:“你在那边好不好!”
我们终于对着电话都笑了,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勇忽然压低声音好动情地说:“英儿,我想你!”
“我也是!”我轻轻的回答,随后我心疼地说:“别酗酒了,对身体不好!”
“嗯!…….英儿!”
“嗯“
“你爱我吗?”
“傻瓜!”我娇嗔地说,
“告诉我,你还爱我吗?宝贝,我好害怕,害怕你不爱我,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我忽然止不住哭泣:“勇,对不起,我那是气疯了,傻瓜!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爱你,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是我不好,你回来吧,我们回家,我们结婚。”
对着电话,勇在那头沉默了很久,勇一定是哭了,他在那边好久都不出声。隔了好久,他才带着重重的鼻音对我说:“英儿,我爱你!我死也不能没有你,答应我,今后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不要不理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不要离开我,好么,宝贝!我老了,再也经不起你的恨了。”
………
我们相约六月下旬我在成都等勇,勇到成都来接我,然后一起回故乡结婚,而且母校那一边也编排好勇下学期的课。十年的艰辛,十年的执着,一切快乐和幸福好象就在不远的地方向我们招手,漫长的等待与梦想仿佛就要实现了。虽分隔两地,我仍能体会勇与我一样幸福激动的那颗心!
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在我满心欢喜挚切盼望着我们的幸福快要来临的时候,在我百倍兴奋等待爱人远方归来爱我入怀牵我之手百头偕老的时候,命运,又是那可恶的的命运,再一次伸出一只翻云覆雨手,生生打碎了我整整十数年的艰辛追逐晶莹的绮梦!生生粉碎我漫长苦旅唯一,唯一的啊也是最后的一个乞求!
[7]
我是在六月中旬接到深圳公安局拍来的电报的。才刚刚六月中旬,学校的同学都为各自的前途奔走远方,我们宿舍只剩下了我和阿坝来的小青两个。这天中午,我拿着饭盆准备前往食堂打饭,学校的校工刘阿姨突然送来了份电报,电报是由深圳公安局拍来的,握住电报,我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上,冬儿,一定是冬儿!天哪,冬儿怎么了?!可是当我展开电报,突然天地一阵晕弦,是勇,勇出事了!
由成都飞深圳,我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到达宝安县城的,在宝安医院的太平间,我见到了勇,见到了我的爱人,他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身是伤。浮肿的伤已完全扭曲了爱人曾经那么俊秀的脸庞,他紧闭着双眼,任凭我呼天抢地,他也不肯睁开曾经让我那么沉醉的眼睛,天呵,这是我的爱人吗?不,我不相信,我对着周围的人大声地追问,不,你们搞错了,这不是勇!这不是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十年来,他那么疼我,他那么爱我,从来他都不会象现在这样对我,他怎么能这么忍心,他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他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啊…….
望着勇那血淋淋的脸,我忽然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猛然倒地!
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太平间的!在勇的同学方波的陪同下,我们来到了公安局,我象一个木头人似地听刑侦科的张科长说,那个星期天,勇从深圳市内去宝安找冬儿,勇是在宝安出事的,(我和勇已经商量好,六月底勇就回成都,勇大概是去跟冬儿告别)大约六点十分左右,勇和冬儿同时还有个江西小姐(尚在医院抢救中)在西乡一个路边排档吃饭,突然窜出五个男人,个个手持凶器,据后来持凶者交待,他们是原是冲着冬儿去的,但是冬儿眼明手快,掀翻桌子挡了一道,为了掩护冬儿逃走,勇狠狠的拉住了那个拿西瓜刀的男人想跟他讲道理,谁知道这些人根本就没人性,他们整整砍了勇七八刀,刀刀致命!!
六月的深圳炎热如炙,好心的方波将我和勇的骨灰一起送回了家乡,在母校老师们的协同下,他们把我的爱人葬在区中学后山上那颗黄桷树的下面,同时在他的坟前插满了学生和老师们送来的花圈。虽说六月的太阳烈烤如炙,我还是在夜里听到躺在那冰冷泥土深处的勇———声声不息的叹息!我好难过,于是半夜里,我偷偷爬起来,两次将勇的骨灰盒从那冰冷的土里取出,但是后来都被他们抢去!他们把勇从我手中一再的抢去,最后葬在一处不知名的所在!
他们好残忍,他们究竟把我的爱人葬在了哪里?!他们怎能如此残忍?!为了找寻勇的踪迹,我每天不停的在天底间游荡!我踩着路边的野花,问天上的风,我追奔跑着的云,勇去了哪里?勇到底去了哪里啊,云和风都默寂无声,只有一只黑色的乌鸦不停的在半空中飞呀飞,恍惚间我好象看见苦难的爱人,他孤零零地抱着我们的孩子,他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流浪!我于是朝着他远去的方向狂奔,但是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消息;只是有一次在异乡午夜的梦回,我忽然看见父亲和母亲,他们坐在一座陌生的桥上,不停的对我哭泣,同时,他们还叫着冬儿的名字,是啊,我记得我好象有一个弟弟,弟弟叫冬儿,有人说他偷渡去了香港,有人说,他还在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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