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到乡野的绿色,记忆却满是青草。
宛若静夜流自心底的青青情思,
绝似清晨遗落枕边的缕缕残梦。
哦,青草。
我似乎看清了,那是在遥远的故土---湘南,贫瘠而美丽的土地上。
茅草根含在口里,我咀嚼我的童年,童年便充满清香和甜意。我不知道巧克力,但我认识了柔弱的半边莲,倔强的网筋草,如丝的露须毛……
三月在大地敞开广袤的胸脯,接受蓝天清纯的凝视。一定是我不小心撞翻了乡村老师那瓶神圣的蓝墨水,故乡被染得郁郁葱葱。阳雀的叫声从天上款款落下来,落进母亲的菜园,落进父亲的犁沟,落进我的草篓。
茅檐下,用草绳系挂的那条油光锃亮的竹鞭,是父亲的权杖!当第一声春雷在门前树梢上响起,父亲便挥舞竹鞭迎接音符般归来的春燕放牧飘逸的云朵,在原野上用犁骅之笔用汗珠之墨,谱写一曲曲乐章。春天,故乡的田圆是我童年的竞技馆和角斗场,我们是一只只初生的牛犊和小狮,野性勃勃。父亲总是轻轻落在牛背上的竹鞭,却总是重重落在我淘气飞奔的屁股上,我尝到人生第一次疼痛和怨恨。当父亲将草药放进口里嚼烂擦在我的屁股上;当父亲将第一口新粮捧着送到老牛的嘴里;当老牛魂归田野,父亲将深深的土坑铺满青草,无声的流出一颗泪水;如今当我的孩子淘气时,父亲总是用他苍老的双手阻挡我生气的棍棒和巴掌,告诉我:不要打脸,那是面子。不要用棍棒,会伤及骨气。用细枝条打屁股,疼痛长记性。父亲,我那五岁丧父十一岁丧母的父亲,小时候靠割草牧牛养活自己,成年后靠除草耕地养活妻儿。不识文字的父亲,你用竹鞭和青草,你用故乡的土地---那本无字的书,为我诠释“男人”和“父亲”的含义。
当暮褐轻纱般笼罩田野,火红的夕阳点燃了炊烟,似一缕缕纯白的飘带,召唤着归巢的倦鸟和晚归的农人。远山,慢慢的将夕阳拥进了怀里,如天际下一副淡墨的剪纸。母亲站在茅檐下,举着煤油灯,向着草地,一声声一声声呼唤我的奶名,因为我在睡梦中哭泣,许是在草地里吓着了,于是母亲为我叫魂。那一声声呼唤似一道道光束,穿过草地翻过山梁,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软软的儿歌,浇灌着嫩芽吱吱的草地。我是草地上的国王,邻家头发黄黄软软的小丫便是我的情人。空灵的彩虹和鲜嫩的太阳,便是我俩的红绣球。那一洼机灵的蝌蚪和那一窝憨憨的小鸟,是我俩心疼的孩子。惊谔于风筝断线的瞬间,我们发现飘向远方的白云,小丫,你的长发从此在季风中飘扬,从此我的竹马,嘶鸣在梦里,嘶鸣在天涯。
犀利的鹰翅划破长空,害羞的野兔在草地看守它们的童话。哥哥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束着青草,仰视连绵起伏的青山。对我说:山那边,有城市;在远方,有长江,有黄河。大哥,你如青草般忧郁而倔强的目光,在攀援在翻越那一道道横际天涯的山梁。
古老的石磨上,小姐姐如悬崖石缝中的石蒜花,瘦削婷婷而美丽,她仔细的数着那皱巴巴的角币和分币,那是她攀崖挖草药割草养兔子挣来的,塞进了我的书包。姐,我那一张从乡村小学捧回的小小的奖状,让你欣喜叮嘱: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你布满辛劳的脸上流淌的笑容,绽放着山花般纯朴的光芒。
当最后一颗蒲公英随风飘远,当我认识并羡慕季风中的侯鸟,我踏过青草远离故乡。慢慢的我丢弃了故乡的俚语,淡忘了青草的芳香。城市人的形象掩盖了我本来的乡土气息。在浪漫的聚会沙龙中高谈阔论;在呼朋唤友的杯光酒影里凌空豪情。当我软软的走在霓虹灯下漫无目标自认为是休闲雅致,慵慵的举起手机以城市人标准的礼貌和用语接听来电,在对方惊慌道歉打错电话挂机时,我突然发现我那在遥远的故乡的姐姐已找不到她可爱的弟弟。当我拨着故乡的区号和电话号码,一股浓浓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我用久违的俚语喊着我的姐姐。她惊喜之中问我是不是换了号码,或是她拨错了一个城市人的号码,我吱唔无言。如旅人饥渴般倾听着姐姐说溪里的春水,山上的竹笋,田里的禾苗,村道的青草。
亲切而遥远的青草!你如此卒不及防,袭击我的乡愁,那甜蜜中的青涩,如记忆中故乡的青梅。
我羞愧自己失去了故土赠予的气质,背叛了乡愁不可缺少的悲悯和感恩。在毫无乡土气息的豪华酒店或服饰店,我咀嚼和穿戴城市人的现代时尚---吃昂贵的乡间野菜、穿昂贵的土布服饰。美其名曰:选择健康,享受自然。我忘了远离空调淋漓风雨的故乡和童年:哥哥攀爬在山崖挖全家充饥的野菜,穿山风吹打着那张营养不良而瘦黄的小脸;总说自己不喜欢吃肉的母亲,年节过后,将碗里最后一片变味了我们不吃的肥肉夹进嘴里,细细咀嚼舍不得下咽;能歌善舞的姐姐曾渴望有一件白色的化纤布做的衣裳,去参加学校宣传队,不忍心向母亲开口,只好在宣传队锣鼓响起时,穿着家染的土布拿着镰刀走向山谷。
今夜,在梦里在遥远的故乡,三月风,我是否能与你相约而遇?草尖上的露珠在等我,含苞的山花在等我……
仿佛看到(画面):镰刀过后,倔强的草茬渗出一粒粒碧绿的泪珠,在阳光下微弱而晶莹的闪亮。
一颗清泪,跌落异乡的书案。
青草郁郁的故乡,我是你的子民,血液流淌着你倔强谦卑的基因。
青草葱葱的故乡,我是你慈仁的怀里长出的一颗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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