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树和胡桃花返回向家村生产队了。看到胡桃花和向树一道回来了,周二叔和周二婶悬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们一家最害怕的是只有向树一个人回来,岂不是鸡飞蛋打。周姓人家庆幸了,没有光棍了。可是向姓人家的闲话多了,说什么为了周福这傻子、懒汉,把向树这个童子搭进去了。其实外面说什么向树都可以不理,而只有他看到的胡桃花家里的情况令他痛苦不已,百思不得其解。他记得临行前,桃花姐一再叮嘱她妈,要看好大米,米要用石杵捣碎成米浆熬给儿子吃,反反复复地交代,临走又撩起衣服,喂了次奶。所以回来路上一直闷闷不乐。
“向树,胡家那边是个啥情况?快告诉妈。”一回家母亲就拉住儿子好奇地探听情况。
“妈,没啥,只是那地方,山又高,长不出什么庄稼。”向树不耐烦地说。
“后山村是那样,妈知道。我是问胡桃花她们家?”母亲说。
“穷呗。”向树说。
“就这些情况?”
“就这些情况。妈,你咋打破砂锅问到底呢?”向树不耐烦地说。
“向树,你往后少往那儿跑。”一直没开腔的父亲这时说话了。
“为啥,爸?”向树说。
“为啥?你帮忙跑这趟图啥?周家人说你占那女的便宜了,不信你到外边去听一听,说你图人家好看。”父亲生气地说。
“打胡乱说,吃饱饭没事找事。”向树说。
“就是打胡乱说,儿子,别理他们。我们家儿子是那种人吗?”母亲也说。
“反正你往后少去,免得人家乱说,耽误你往后找媳妇。”父亲还是固执地叮嘱说。
向树虽然不想计较那些风言风语,但父母说的话他不得不听。他确实按父母的吩咐,没事不往胡桃花那儿跑,免得父母担心,但又总是惦记那个姑娘,又总是放不下心。她的过去已经痛苦不堪,生活被捣腾得失去章法,完全迷失了方向,婚姻更是苦不堪言。幸亏站在自家院坝,能从高处往下看到她整天忙碌的身影,也看到有些男人钻到她那儿,总见到她不搭理,自顾自个做事,一会功夫,那些个男人讨了没趣溜走了。前脚走一个,后脚又溜了个去,也是受到怠慢,悄悄又走了。向树此时才知道,人,特别是女人漂亮了,好看了,麻烦事还真不少。难怪说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胡桃花说什么都不像是祸水,但向树担心她命薄,有那么多人骚扰,就连有些小孩,也跑去呆在那地坝耍。
胡桃花回来后,除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多了外,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惊讶。队里的习惯是全劳动干一天活儿记10个工分,全是男人,半劳动力干一天活7个工分,全是妇女。年终分粮分钱都是按工分计算。如果一个人全年的工分多,分的粮食和钱就多,工分少,粮食就分得少,甚至还得倒补。从第一天出工开始,胡桃花就选择与男劳动力干活。比如担粪施肥,比如栽秧打谷子,糊田坎,送公粮。反正男人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从不和妇女半劳动一块干活。男人干活的那堆人里,就经常只有她一个女人的身影。时间长了,女人堆里免不了闲话就多了,说她是骚吧,尽往男人堆里钻。还有更难听的话,都相互打招呼,把自家男人看紧了,别让那骚妇勾了去。其实只有向树明白,胡桃花如此拼命,无非就是为了多挣工分,多分粮食,好带些粮食回去养活她的儿子和老娘,还要供读书的兄弟。她有办法吗,如果周福能干,她用得着和男人一样担着盛满粪便的粪桶,左肩换右肩,粪桶不落地担到田间地头去浇肥吗?而且别人跑多少趟她就得跑多少趟,跑得汗水淋淋。送公粮,十五六里的山路,队里规定男人一麻袋不得少于100斤,超过10斤,多一个工分。中间只有一次歇气。依然是左肩换右肩地扛着跑,直到跑到街镇的粮站过了磅,才算挣到一天的全劳动工分。很多原先村里的女人都吃不消,都不愿干这么累这么苦的活。胡桃花全干了。
评工分是一周,十天左右一次,队里怕时间长了记不住谁干的什么活。胡桃花参加的第一次评工分队里就因为她吵开了。
评工分一般是在晚上收工以后,吃过晚饭,在队里的仓库房进行。一盏昏暗的马灯,百十号人都聚到仓库房,席地而坐。没有开始前,男的卷叶子烟,吧嗒吧嗒地吸着,女的就三五一堆唠叨着家长里短。向树看到胡桃花一个人躲在角落,静静等待着对她命运的宣判,到底干一天活能评多少工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这一次的评工分意味着年终能分多少粮食。向家村生产队是全公社工分最值钱的,因为有竹编副业,10个工分有五六角钱,而其它大队、生产队10个工分才一两三角钱,所以,向家村生产队在那时候那一带乡村也是最富裕的队了。
当记分员喊开始的时候,仓房里安静了。按照约定俗成的评工分的规矩,点到名字的人10分、7分都通过了,大家都没意见,而点到胡桃花的名字时,记分员报出名字却没有报出工分数就停住了。
“7分。”不知是谁说了声,看不清人,太黑了,估计是向姓的人。
“凭啥?”周二婶站了起来,不服气地说,“跟你们男的干一样的活,凭啥只给7分?欺侮人吗?”
周二叔没有说话,依旧吸着他的叶子烟,烟头的火光在随着他的嘴巴一吸一吐一闪一灭的。
“是女的就该7分。”估计又是向姓的人在说。
“那就7分。哪个婆娘不是7分。她姓胡的就该一样。”有人说。
“就该7分。”
这次不是一个人在说,不是向姓,而是向姓、周姓的女人都在说,都在吵,都赞成只给半劳动的工分。因为她是女人,跟队里众多女人一样。都争论不休。这个时候好像除了周二婶,没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反正这种光线谁都看不清,说了也不怕记仇。
记分员招呼大家不要吵,听队长说,该评多少分。一般说来评工分发生分歧,都是由队长表态,拍板。队长叫向明福,五十多岁,是向树的长辈,按称呼应该叫幺爷。他平时开会很少说话,说了话就铁板钉钉,没有人敢反对,无论是向姓或是周姓的人。他握有一个队的话语权。大家都朝他瞧了过去,听他表态,十分安静,不再争吵了。
向明福眨了眨眼睛,摸了把下巴,咳了声嗽,把叶子烟杆往鞋板一搁才说:
“大家意见7分就7分。妇女嘛,都是7分,那她就该7分。”
向明福队长说完,连周二婶也不再坚持了,她怕往后队长给小鞋穿。大家都一阵哄笑说赞成,忙着散会。胡桃花依然蜷在那角落,两眼饱含委屈的泪水。
“我不同意,幺爷。”向树没叫他队长而按长辈称呼说,“凭什么只给七分,明明是跟男劳动干一样的活,就该评十分。”
“向树,你小子跟她跑了一趟,胳膊就往外拐。一样干活又怎么样,她是婆娘呀,婆娘就该七分。”向明福冒火了,他感觉权威受到了挑战。
“向明福,没你这么当长辈的吧?”向树父亲也冒火了,觉得队长侮辱儿子,“啥叫跟她跑了一趟,啥叫胳膊往外拐。胡桃花不是队里社员吗?长辈不像长辈说的话。”
“爸,你不说了,我来说。”向树干脆站了起来说,“幺爷,我觉得不公平,社员不是讲男女一样,同工同酬吗?同工同酬就该评十分。”
向明福见向树和他爸反对,也有人在议论了。他怕弄不下来台,就赶紧说:“这次评七分,往后如果干男劳动力活,干得不差,就评十分。就这样,散会。”
向明福说完就闷闷不乐地率先走出仓房,他没想到向树这小子敢当着这么多人冲撞他,挑战自己的权威,而且是个小辈。其他人也依次走了出去。记分员吹灭了马灯,提了灯也走了。仓房一片黢黑,向树突然听到角落里的啜泣声,就走了过去,蹲到她面前。
“哭啦?觉得委屈?”向树问她。
“咋不委屈,干了十天,就少了30分,太欺负人了。”胡桃花小声说。
“他们是这样,幺爷经常口头上讲同工同酬,实际上就是表里不一。”向树对她说,“往后他再敢这么对待,我肯定和他吵。”
“没啥,只是心里边难受。往后不是可以评十分吗?我们走,别人看到又会说你闲话。”胡桃花站了起来,伸手抹干眼泪说,“你帮我说了话,你不怕你幺爷给小鞋穿吗?”
“他敢,我才不怕,我幺爷老糊涂了,是非不分,明明该同工同酬,我们向家那么多人,他当长辈敢不要脸吗?你二婶不也帮你说了话吗?别记在心上,回去吧。”向树和她一道走出仓房,边走边说。
看见胡桃花埋头走了,向树在才朝家里走。心想这女人够委屈了,干了男人一样的活,评女人一样的工分,实在不公平了。队里那么多人,男男女女,明明看见她天天干的是全劳动的活,大家就是不站出来帮她说话,欺负人家是外地的人么?往后还不知道她要受多少欺负,她是否能够承受得住。向树边想边往家里走,不时还回头看看她那在黑暗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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