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又近了,朋友们开始陆续来电话问我是否回家,我竟然不能明确地回答“回”还是“不回”,回家对我而言竟成了一件极为尴尬的事。离开老家已是二十五年了,每逢年底,望着大街小巷都开始为新年而装点,望着公路上众多的人背了鼓鼓囊囊的包裹,朝着故乡的方向眺望时,心里那种浓浓的思念便上心头。眼前虽是生活了更为长久的深圳,这样的遍地高楼,繁华热闹,然而,那生命的起点,童年的欢乐时光又怎能让我不焦渴地追念呢?
我算不得一个游子,一直都居住在同一个地方,没有漂泊感,然而,有时那种置身异乡的感觉却特别的强烈,尤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是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故乡就在远方声声呼唤,眼泪在白天是不会有的,但却会在梦里沿着脸庞流淌,枕头上的泪痕其实是对故乡思念的诉说。
说来奇怪,尽管我的故乡几经变迁,早已非昔日模样,可梦中的家却总是一如既往,那样安静的院落,青石做底、黑土做墙、麦秆顺躺在房顶的草屋,雨天里的桐油布伞,阳光下的旧屋窄巷,黄昏里的香椿树,还有纯棉布衣和沟边的垂柳,一切都如我出走时的模样,一年四季都是那么温暖清新且透着快乐的气息。
每每在想念家乡到发慌的时候,我也会开始激动地准备好返家,我要到那片生我育我的土地上去看看去听听,慰籍思念的苦梦。行李打点好了,沉甸甸的都是思念,离故乡越近,心情越激动,那条给过我无比快乐的村中大沟,那儿时的玩伴,我是多么希望能马上见到他们啊!时间和空间将我和故乡拆散了这么久,重回这片土地,我要看个够,旧梦重温是人生多么浪漫而又欣喜的事情啊!
沿途的风景不断变幻,我毫不动容,因为故乡是不会变的,直到双脚踩在那个村子的黝黑的土地上,两眼望见那样的砖瓦房、楼房与大街,心中才开始失落起来。家乡真得变的漂亮多了,整齐干净,很显然是经过精心规划了的。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心里渗出酸涩滋味。曾经那片林子,那片夏天长满了蝉唱的林子呢?一栋栋漂亮的房子在上面耸立,告诉我如今已是现代化,时代进步了,那么,告诉我,我可爱的蝉如今寄居在何方,优美动人的蝉唱又到哪里去聆听呢?现在的孩子们早就不再听蝉、捕蝉和食蝉了,这些既不符合时代潮流也不文明,现在的夏秋人们能听到什么?电视机和录音机发出的声音已经彻底取代了大自然的声音。
我又看见村中那条沟了,没有了荷叶莲花,沟的两岸多了一座桥梁,这样一来村里人的生活要方便多了,沟现在已经成了养殖者炙手可热的一处地方,种荷太浪费,能赚几个钱,远不如养鱼可搞活经济。然则,当年那样亭亭的荷叶、袅袅的莲花却再也见不到了。这沟本是孩子们的天堂,如今养了鱼,是不容许再下水胡闹了,何况家家户户都有了自来水,洗澡冲凉哪里还用的着这安全系数低且不洁净的大沟。说是大沟,已远非记忆中那么广阔,小时候望了大沟只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沟更大的河沟。壮岁之后,四处游历,江、河、湖、海等的壮观开阔让我开了眼界,这沟便变得渺小狭窄的很了。
我家房子两百米远的地方曾有一棵极大的香椿树,一到夏天,香椿树便替村里人抵挡住太阳的火热,留下一片清凉。很多人就搬来凳椅坐在树阴下,各行其是,干活的干活,聊天的聊天,经常有小孩常常望着这棵大树出神。在白天,尤其夏日,它仿佛一位慈祥可亲的老爷爷给我们庇护,可一到晚上,它就在月光下或者微弱的光线照映下,突然就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那长长的弯曲的枝丫,就好像无数的魔爪四处乱伸,若有风,则发出一种低沉沙哑的怪声。据说,这树里有一个树精,有人晚间经过就听得里边有人声,有时哭、有时笑。和这个传闻相配合的还有一个吓人的传说:这棵椿树下是一大片空地,而空地的边沿有三间又矮又小的房子,年月已久,至于和树相比谁的寿命更长我就记不清楚,村里老人说,这房子是以前的一个学堂,专门用来教书的,后来,国事变迁,就荒废了。年久失修,三间房子虽只剩断井残垣了,可村里有人信誓旦旦的说,亲眼见到破落的房子里有白发老头,还有披了长发面目看不清的少女。每回听到这些故事,幼小的心都绷的紧紧的,充满好奇又怕的要命,每次天稍黑走过此地,既想看个究竟又满心恐惧,最后还是拔腿就跑。如今椿树和那破房子荡然无存,传说大概和他们的命运一样被村人们丢弃了。
晚上,月亮开始从云层脱颖而出,我站在门口侧耳细听,我意欲听听孩子们在月光下的喧闹声,无边的月华如水,遍洒大地,屋顶上,路面上,树梢草丛到处都流淌着这上天洒下的圣洁光辉。突然,洁白的月光中,出现了道道黄昏的光圈,沿街的路灯亮了,它试图和月光比试身手,或者由于路灯贴近人间,因而照的路面更为清晰,可月光居高临下,自有一种矜贵与高华在,远非路灯这人间俗物可比。
当年的月光下,女人们借了月光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家长里短,男人们常常拿了烟袋或者酒杯在一起开始胡天胡地地侃了起来,孩子们就更加快活了,常常在月光下玩游戏,尽情放肆的嬉戏,人世间的欢乐和绵密深长在月辉下更是有了一种祥和和美丽。如今的月光下已没有人,人都被电视机、被因特网给奴役了。
几乎每次我都是兴冲冲地返家,然后茫茫然地回深圳。一次次地返乡,然后一次次地失望,接下来还是忍不住要回故乡。到如今,每回有人问我是否返回故乡,我总是不知如何作答,心中的思念随年岁的增长而日益浓厚,而失望感也随每次的返乡逐次增强。也许家并不是一种生活,而是一种思念,一个梦想,回乡只是为了寻梦,寻找当年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梦想和欢乐。许多强烈的身处异乡的感受和思乡的情绪是难以言表的,只能靠一颗小小的心脏去满满地体验。当这颗心脏停止跳动,这一切也就渺不可寻,也许失落在海涛间,也许掩埋在丛林里,也许凝冻于异国他乡,一栋栋陈旧楼房的窗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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