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本来这个消息应该不会打断我正常的思绪。可是当我得知它时，我还是被震动了很久。
我的泪水并没有汹涌，而我的心却猛的痛了一下。跌倒在床，思绪停滞，像是谁计谋已久打成的死结，仿佛被固定在尘世某个废墟的角落。只有黑黑的一团漆，剩下的就只有艰难的摸索了。a
我的嘴角冷笑了一下，他的死是自然的，八十高龄并患有老年痴呆症；他的死是应该的，我不是一直诅咒他早点死吗？
五岁那年一天漆黑的早晨，我清晰记得我们一家人坐上一辆破卡车偷偷 “逃到” 了城里。外婆、爸爸、妈妈、我和弟弟全家五口人,用仅有四十块钱交了第一个月的房租。
但我很开心。我终于逃离了那片给我恐怖记忆的地方。那里是一个是非不断、争吵不息的“家”。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不愿回那儿。那里没有我值得回忆的童年，只有一些可怜的片段和仇恨的情绪罢了。
是的，他是我爷爷，是我爸爸的老父亲。我应该尊重他，常回去看他。但我却敢理直气壮的承认：从小到大，我就没诚心叫过他一声“爷爷”。
我的汉语词库里根本就不存在“爷爷”、“奶奶”这两个名词。小时侯，当我看到城里的小朋友亲密的拉着爷爷、奶奶的手买这买那时，我甚至很漠然；只是因为我明白那是我永远无法承受的一种奢侈，仅此而已。
他性格不好，爱打人、骂人。小时侯，夜里，我最害怕听到的声音，就是他在隔壁打奶奶时的棒槌声，轧门声，奶奶的痛苦呻吟声……
我确定他是把奶奶放在门槛里夹住打的，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时常轮回那句惨痛的叫声：“老头子把我打死了……打死了……”却没有一个儿女去劝阻，这是谁的悲哀？
因为他“重女轻男”的畸形思想；因为我和妹妹的出生，他欺压我最最亲爱的妈妈，逼的妈妈不得不把出生才四十天的妹妹抱给了别人。这是怎样的骨肉离别啊！妈妈生下弟弟后，已经身心憔悴，赶上爸爸出差，他们却又不管不问。
五岁离家，如今我已经近二十岁了。逢年过节，碍于爸爸的原因，我总共回去不过三五次，回去也不过吃顿饭就匆匆离去，生怕再次回到幼年的片段里。
有时常想：幸运的是这些事是发生在只能有片段记忆的幼年里。那里也许还是爸爸有些留恋的地方，毕竟有他的老父老母。对于我不过一个噩梦，梦醒时分，没有争吵的伤心和枕巾上的泪水就足够了。
十五年转瞬即逝，我也已从不懂世事的小女孩，长成了青春亮丽的大学生。
再次回去时，我已经是高中生了。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的记忆里已不再有那里的印象，只像是跟着父母在感受某个农村的巨大变化。
可是到了十几年未变的红墙黑瓦房前，我还是被拽回到记忆中早已尘封的故事里。
他们待我已不同“往日”，“亲切”和“热情”了许多。我不知是否应该在这三个词前加引号，以表示反意，但当时的真实想法大抵如此吧。
岁月真的会在不经意间改变着许多人，当一切还在昨天，今天却已物是人非了。
他们都老了，我得承认一句话：老人和小孩会引起更多人的同情和怜爱。
后来，我居然发起了“善心”，背着妈妈把家里的茶叶带回去送给他喝。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对贫穷和年老的同情吧！他对我看了一眼，我未从他皱纹满面上和恍惚目光中获得任何信息。而我，也没有任何失落的情绪。
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但当听说我们全家都回来看他时，他却又艰难的爬起，颤颤巍巍的赶着两条只剩骨架和粗皮的腿到了大堂。他对我和弟弟看了很久，却问爸爸我们是谁。我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想起他十五年前的样子，我想笑；看他行将就木，满脸眼泪和鼻涕的样子，我想哭。原因都只有一个：他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们吃午饭的时候，他已经进屋睡去了。直到离开时我再也没见过他……
“五一”的一天，因为偶然的机缘，我有幸参观了两大宗教地——位于宣武门的一个教堂和北京法源寺。我到教堂的时候，刚赶上唱圣歌。圣灵的歌声像透明的光线穿过我的心灵，照亮我整个身体，净化我的灵魂，深入我的思想。她仿佛到了我心中自己都未曾到达的地方。尽管我不信教，一点也不，但我还是像所有的基督教徒那样默默的，虔诚的祈祷……
去法源寺的想法由来已久，却也是因为它在朋友住处的巧合，此次才有机会。我们绕了很多的胡同，才找到那座有名的古寺。在欣赏古寺的同时，我也被寺院静地庄严的氛围深深的震撼。尽管我不能理解佛教徒复杂而虔诚的跪拜是为了什么，我也无法参透佛学的真经究竟是什么，但我的心还是在此时此刻沉静了。
出门时，我遇到一位研究佛学的人。他对我说：“小师妹，你信佛吗？”我坚定的摇头。“佛是一种文化……”他转身，我低头，抬头——佛的确是一种文化，像我们所谓的某种“永恒”。
路过一面墙，驻足，是大师语录。
《生活在感恩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充满恩情的……
感恩曾经打骂过你的人，因为他让你更加成熟；
感恩曾经嫉妒过你的人，因为他让你更加宽容；
感恩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因为他让你更加坚强；
感恩曾经反对过你的人，因为他让你更加坚定；
……
我突然想起了他，心中希望他早日康复吧。一个星期以后，我才知道他去世了，想起他就是在那天去世的，带着对人世的眷恋和悲哀吧？我不相信自己会和他有什么感应。但我还是希望我对他人虔诚的祈祷可以表达一下我对他的祝福吧。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密友时，我还是禁不住哭了。为什么？难道真如朋友所说，这就是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吗？
打电话回去安慰爸爸，听到他说：没什么，将来我们不也一样吗？……我猛的放下电话，再次潸然泪下了，我不愿让爸妈听到我的不坚强。因为他们的女儿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中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应该感恩出现在我生命里所有的人，因为他们的匆匆走过，甚至只有轻轻一瞥，我才拥有了整个人生，整个世界。
“爷爷”，在天堂里，您可以听到我第一次叫您吗？

 

北京中华女子学院
03级法律系 张莉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