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小学之前,我同奶奶住在一个山坡上的彝家小寨。这个叫木祖的地方不大,亦属一步跨千年之地,只有几十户人家,民风纯朴,路不拾遗,但用水不方便,要到数里地外挑或背。
山的东面是父亲工作的公社,只是十天半个月也难看到他一次。山的西面是108国道线,公路边是个小镇。母亲则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公社工作,境内成昆铁路像彩虹架过。实际上我讲的这些地方算是好的了,也是当年25000里长征经过之地。多数人居住之所自然条件更加恶劣,雪山、绝壁、荒坡……解放后虽经不断发展,但毕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贫穷依然阶段性存在。
彝家的住宅是土坯房,有点钱的就修成瓦房,没钱的就用茅草封顶。一般进门是一个土墙围成的小院子,角落上是个双层畜圈,上层养鸡,下层养猪,圈前多是农家肥制造地,铺着一层厚厚的畜粪、枝叶混合物。平时没事,就挎个竹篮在让烈日晒得冒烟的土路上找寻点牛马粪便,回家朝圈前一倒,奶奶就会在门前笑着说:“啊,我的医生仔(小名),乖得很。”
房内也就几十个平方,用箭竹编织成的席子将卧室与客厅隔开一半,在边上是个火塘,就是在地上挖出的坑,比常见的脸盆大一点,坑边上支起三个石头呈三角形,下面烧火,其上可架上大铁锅煮东西。
点的是有灯芯的煤油灯,实际上很少点的,山里人穷,奢侈不起,母鸡下个蛋也当宝贝放起,等集多点时好拿到集市上卖了换点油盐。大米都不够吃,平时主要吃玉米饭下干酸菜汤或煮的马铃薯加几根烧的青海椒。许多年以后,我上了初中,住在母亲的单位里。奶奶也早移居到了成昆线边一个工区后的山坡上。那时,天飘着雨,我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推开门,看见奶奶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石头上,端着碗冷饭,上面是一小块伍豆腐,我叫了声“阿窝(奶奶)”就再也说不出话,嗓子刺痒的痛。
彝家人素有好客之美誉,如果遇到火发出对流声,就会认为将会有贵客临门。有时谁家来客人了,却遇到青黄不接时,就只好向邻居借点米、面,再杀了那些生财鸡待客。如连续接待的多了,就不知道如何维继生计,只好向“兹兹”之火道一声“呸”,吐点口水,由此可见艰辛。
晚上,火塘的火被奶奶拨得旺旺的,火舌乱窜,火炭上是下午在屋后自留地里摘下的新鲜玉米,火灰下丢几个马铃薯埋起。一会,简陋屋里便全是让火烤出的自然清香。而如此制出的马铃薯味道尤其香松,用小棍慢慢刮去焦壳,露出金中带黄、黄中显橙的皮,顺着边轻轻使力,哇,沙沙感觉诱我心。我还能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包括每一点神态,明明我可以自己吃下的,可奶奶却用嘴嚼几下,再用指接住舌头送出的泥,放到我小小口中,我定是饿了,来不及细尝就吞下,然后又望着奶奶,齿间还残留着温热。这种感觉与四处游玩累后,奶奶挑与我吃的小马铃薯各有风味,那是在集体养殖场才出锅的畜食中选出的,拇指大小,还带着绿叶味。
最喜欢纯真的浪漫开满在遍绿的山坡,赤足丈量着村子附近不大的地域。一片接一片的松林里有各种美丽的小花和菌类,也有高大茂盛的勿玛布尔树(山荔枝)。也喜欢在雨后吸食一种红色狭长小花中的甘露,在烈日下寻找松针上一种白色附着物,淡淡的甜。
互相追逐之后,大家坐在山崖边,齐刷刷望着高高的蓝天,云很白,棉花一样,却有一只雄鹰在自由翱翔。
奶奶离开我已经十多年了。她青年丧夫,中年丧女,唯一的依靠就是父亲。可她却又一直不愿意居住在单位上,除了她去世前的两个月才同意搬来同住,也许是有种神秘的感应吧。
当时我放暑假从成都回来,居然改变了不买礼品的习惯,在商店寻了几样老年人吃的东西,然后一下火车就直奔她住的工区后小山坡上的屋,小时栽下的果木树正盛,门锁着。只好到镇上乘汽车到县城家中,向母亲说起,才知几个月前奶奶已经走了,化成一堆灰飘散在山野丛林中,而家中怕影响我学业没告知。
奶奶的一辈子过得就像无数彝人一样波澜不惊,在经济上却又相对好得多。那个年代,一声“干部”会引来多少羡慕。她像许多人一样可以迎着黎明上山砍柴(不环保哦)背回家堆起,然后另背一捆干了的柴到街上换点钱,买斤把五花肉,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却需要整整一天。吃饭时月亮早上枝头,解放鞋前的洞在火光下冒出点路边跑进的草和泥。
后来,我曾听参加社教回来的父亲讲过一个老者,70多岁,最远只步行到过离家40多公里的地方,不知火车为何物。
我想,也许,他的心里有一个梦,就像星星一样散居在崇山峻岭的众多彝人一样,如一抹流云行色匆匆飘过,可分明感受到了一些长久的期许及过客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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